背景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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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孤独交响曲(下)

    我们的家……

    妈妈……

    爸爸……

    有些东西已经死去。我只希望那是我。

    “拜托,我们就好好谈谈-等等!”她伸出蹄子呼唤着我,但我已经离去。

    ***

    “听我说!看着我!求求你了!谁都行,不管是谁都行!”

    发疯的独角兽在遥远的穷乡僻壤街道上狂奔。

    我恨她。

    我不想和她在一起。

    她紧紧跟随着我,就像一首永远不会离开我脑海的曲子。

    我想要撕掉它。

    我想要撕碎她。

    我想要把她撕成碎片。

    “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看看我啊!注意到我啊!”

    我被笑声包围着。

    我被舞蹈包围着。

    无论我到哪里,合唱声越来越响亮。

    我甚至无法用暴力和火焰来关掉它。

    “我的名字叫天琴!看在塞拉斯蒂娅之爱的份上,求求你们!听我说啊!我是真的!”

    万千双眼睛扫过了我,万千双眼睛无视了我。

    唯一不变的,是光,很快,就被无所不在的黑暗所吞噬。

    “我是真的!”

    ***

    我醒了,伴随我的只有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

    树林中回荡着我的呼喊,在夜空的繁星下回荡着我的痛苦。我浑身湿透,在黑暗的叶和草上滚动。直到月光照到我身上。即便如此,我的喧嚣依然无法停止。亿万被遗忘的无形之物在黑夜中嚎叫,我也随之咆哮。

    当我终于停下来喘息之时,我意识到我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这里不是我的地下室,油灯不见了,音石消失了。我正在森林的中央,四周包围着明亮而模糊的树影。还有,夜之悲歌……

    它也不一样了。

    “呃啊啊啊啊塞拉斯蒂娅啊!”我死死抱着脑袋,咬着牙把脸埋在湿润的土壤里。我浑身上下湿了个透,但那不是我的汗水。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从什么隐藏的海洋里钻出来的吗?而且这曲子……全新曲子,阴森至极。“塞拉斯蒂娅啊,不……”我呜咽着,“别再来新的挽歌了。别再来个第八乐章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但是蹄子下一滑,立刻跌进了一个巨大的水坑里。我的身体在尖叫,我再一次冻僵了。这比无尽之森的旅途还要糟糕十倍,更糟糕的是:我现在什么都没穿。

    我的四肢仿佛幽灵的卷须般麻木不仁。拼了老命,我才爬了起来。当我开始快步行走的时候,却又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我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苍白的月光下,所有的树木都像是插在地上的白骨一般亮着惨白的光。贫瘠,毫无生机。真是不可思议的好运,我不经意间发现了一条土路,由此我知道了该怎么走。当我跌跌撞撞地前行之际,湿气从我毛皮上纷纷滑落,沾染了我身后的地面。这都是什么情况?我到底上哪儿去了?

    我找到了小屋,立刻冲进了门里。足足花了三分多钟,我的四肢才灵活到能点火。生火的时候我都不在乎技巧了。我直接把十多块劈柴扔到火堆上,把自己埋进了火堆前毯子的海洋里。

    然后,在壁炉前,我颤抖着熬过了痛苦的夜晚。无法入睡,也无法休息。剧烈的颤抖摇撼着我的身躯,我都害怕脊椎会从我毛皮里抖出来了。我祈祷着天亮的来临。我已经厌烦了这般黑暗。我厌烦了这无休无止的等待,还有等待,厌烦了在无名的乐曲中挣扎,徒劳地试图寻找对付我这孤独疫病的办法。

    当晨曦的灰色薄雾从窗口飘进来的时候,我看了看自己的模样。

    毛皮依然泛着潮湿的光泽。那液体没有颜色,没有气味,而且……我大着胆子舔了一下,也没有味道。我只能猜测,把我泡成了落汤鸡的只是纯净的水。可是,为什么?

    在我演奏挽歌的中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被转移到森林中央去了?这是那首悲歌的目的吗?这是目前我做的所有工作的结果吗?这是解开露娜公主交响乐将会出现的结果吗?

    直到中午时分,我才敢出门。我孤独地行走,进了棚屋下面的地下室,就好像在恐惧即将揭晓的证据。结果我什么都没有发现,没有脚印,没有刮痕,甚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把我拖到黑夜最黑暗角落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在原来的位置上找到了我的七弦琴,我的音石……已经失去了附魔效力。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我的连帽衫。它就放在地上,已经干透了。那位置正好就是我在演奏挽歌最新乐章中途摔倒的位置。

    至少,那本来是挽歌的最新乐章。现在,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别的东西,恐怖而战栗的新东西,比“阴影序曲”还要令我害怕。比“月之挽歌”还要令我不寒而栗。如果我想的话,现在已经精力充沛地把记忆中的乐曲谱写成了乐谱,至少前十行。可我不能允许自己这么做。

    ***

    “可,如果你想探索这些神秘的乐曲,那你为什么放弃了创作这首新曲子?”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烦透了去白费力气,最后却落得个晕厥、冻得要死、还有偏头疼!”我咆哮着把满是灰尘的书本砸在图书馆的桌子上,摸索着从鞍包里掏出笔记本。“也许是因为过了被女神遗弃的十三个月之后,我忍不住开始问自己这是否值得了!感觉我根本就没取得半点儿进展,这只是……啊——!”随着一声愤怒的尖叫,我把笔记本重重地砸在了墙上,一声巨响,把我的蹄子重重砸进附近的书架里。“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我为什么还要费心去努力尝试?!我为什么还要去麻烦……”话还没吼完,我停住了。因为我意识到,发抖的不只是我。我朝身边望去。

    斯派克正扭头盯着我,紧张地摆弄着自己尾巴的末端。当我瞪着眼睛盯着他的时候,图书馆助理立刻移开了视线,好像因为无法帮上这只遭殃的沮丧独角兽的忙而非常内疚。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还记得暮光闪闪头一次给我们展示他的那一天。一只刚孵出壳的幼龙,这是公主赐予自己新徒弟的礼物,就好像他为生命赋予了新的意义。再一次,我看到了那只摇摇晃晃的幼龙,困惑,害怕,在夏至日庆典中被我高高举在面前。他是如此宝贵的存在,我连半点儿泄愤的心思都生不出来,这不是第一次,已经是第二次了。我立刻就泄了气,深呼吸之后平静下来,尽我所能向他露出了真诚的微笑。

    “对不起。你……你不该听我抱怨的。你只是想帮我,只是……唉,我实在是太沮丧了,脑袋也疼,而且……而且……”

    我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再一次,黑暗是如此熟悉,苦涩的黑暗歌曲发源之地。现在想起来,是它们让我变得更加成熟。过去那只独角兽的狂妄和傲慢,还有矜持,都已经被它们磨去了。要是我有能力逆转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再想经历这些。我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一个骄傲的孩子了。我一直在努力寻找通往自己理想的道路,希望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样子。因而在这个遗忘的监牢中出现的,都是值得骄傲,值得铭记的。但是在那黑暗的边缘,我看到了我梦寐以求的样子蜷缩在垂死的火焰前,孤独地颤抖不已。而我想知道,在一年多的反复尝试之中,我得到的,是否超出了我失去的?或者永远失去的?就像是那些从我颤抖的唇边悄悄溜出的言语……

    “我是如此的孤独。”我喃喃自语,声音细不可闻。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而我也没想去忍。“我是如此的孤独,实在是太艰难了……这研究,越来越难,真的好艰难。哪怕拥有这世界上所有的帮助也好,我依然是孤身前行。这是只有我才会去发现的交响曲,没有任何小马能帮得上我……虽然我看似到处都有机会……我……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如此的温暖包围之下,你却是这么寒冷……那种感觉……实在……有时候真的难以忍受。对不起。我不该向你大吼大叫的。你这么小就饱受宠爱,拥有一个爱你的家,多么幸福啊。你不该听这些抱怨的。”

    叹息之间,我继续伏案读书,不得不再次沉浸在这些被禁忌语言记录的神圣遗物之中。

    斯派克的话音穿透了迷雾,把我从沉思中惊醒。

    “其实……呃……女士,如果我这么说还请原谅,可我……我还真有点能理解呢。”

    我好奇地扭头瞥着他,沉默无语。

    他看来也想学我,但还是没我那么沉得住气。“我知道我受着宠爱,我知道我有一个家,但是,这改变不了我的身份,改变不了我是谁。”他害羞地笑了,看来这话可真不容易说出口,他用爪子拧着尾巴的边缘,好像在努力拼凑着词汇。“我是一条龙,一只紫色的魔法幼龙。就连塞拉斯蒂娅自己也告诉我说,在我这个种族之内,她就只认识我一个而已。我……我真的很感激暮光闪闪和其他那么多小马都关心我,照顾我,我也知道他们都爱我。可……可我永远无法让他们明白我的身份是何等意义。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了解到关于我自己的一切……或者是龙族的一切。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去努力寻找答案。现在可能不行,但是也许等我长大了,我会尽我所能去探索,虽然我知道暮光会很乐意帮助我,但我真不觉得她能行。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但接下来,他展露的笑脸比我能想到的任何东西都要勇敢。“不过,有时候,我觉得就算是只有我自己也没关系。如果我们需要别的小马来帮忙才能发现我们自己,那……好吧,那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对吧?”

    我朝他笑了笑,笑容如此痛苦。伸出前蹄搭在他紫色的肩膀上。“斯派克,我毫不怀疑你一定能找到你自己。而如果你的发现和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东西一样真实,一样甜美,那我一点儿都不会惊讶。”

    我们之间,架起了桥梁。真是值得感激。因为他眼中涌出的泪不管是为了什么,都很快干涸了。“暮光总是告诉我,‘对自己诚实点儿’,本来我以前觉得这不过是愚蠢的胡说八道罢了,但我觉得,这只是她在告诉我……有些时候,我们只能自己靠自己。单独去面对生活中的艰难,也许有点儿可怕,可是……好吧。要是没这些麻烦事,那日子该多无聊啊。你不觉得吗?”

    他对自己努力讲出的这番大道理咯咯笑了起来。起初我还有点困惑,不过,我心中比过去成熟了十三个月的那个自己,很容易就理解了这个孩子的话。

    “是啊。”我轻声叹息,抚摸了一下他脑袋上的刺毛,深情地向他笑了。“是啊,那的确会很无聊的。”

    “那……呃……”他清清嗓子,努力把话题重新拉回这只喜怒无常的独角兽面前那本尘土飞扬的古书上。“古代月咏语,嗯?你觉得翻译上需要帮忙吗?我知道在图书馆的另一边有一本古代语词典。”

    他一离开之后会怎么样,我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不用了。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就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吧。”我声音很平静,又深深吸了口气。我很不自在地摆弄着自己连帽衫的袖子,用眼睛遥望着某个遥远而寒冷却又充满药香的神圣之处。“我们之中有些小马之所以孤独,是自己的选择。其他的嘛……”

    ***

    树屋门前响起了敲门声。

    “陌客也好朋友也好,请踏入门来无需烦恼。疾病也好麻烦也好,屋内早已备好了良药。”

    随着木头门板低沉的吱呀声,我走进了斑马的家,立刻把两层兜帽从角上掀开,勇敢地冲着冰冷的空气开了口。“请问你是泽蔻拉小姐吗?”

    “是的,是的。”她喃喃地回答,阅读着从家乡寄来的几封信。“在小马镇的大街小巷,我的名字早就已经传遍。你来到森林深处寻访,肯定也听说我药物灵验。”

    “这个嘛,我还真不太清楚。不过有谁让我给你带东西过来。”

    “哦?”

    “对,这些东西是在镇中心被发现的。附近没有谁知道它们到底是谁的。我们觉得它该归属于……好吧,唯一一位留着莫西干鬃毛的小姐。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

    “我恐怕你得说得更加清楚,”泽蔻拉卷起了卷轴,隔着屋子瞅了我一眼。“你究竟带了何物来到此处?”

    “嗯……”我不紧不慢地打开了一个帆布包裹,抬起一对鼓,等着她来看。“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对吧?”我面无表情,等待着。

    一时间,我敢发誓,泽蔻拉毛皮上的斑纹都变淡了。她瞠目结舌,慢慢地朝我飘着的东西走来。一阵喃喃声,无疑是她的本玄母语。最后,她咽了口唾沫,大声叫道,“日灼之蛇,斑马大陆的先祖灵魂之遗物。阴影在上,童年之后我便未曾见过此鼓!”

    我故意眯起了眼睛。“所以我说对了,它们上面到处都写满了‘斑马’这两个字,对吧?”

    “某种意义上,你所言千真万确。”她有点结巴,把一只蹄子抬到了胸前。“对我们而言,其价值不可或缺。”她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当她盯着那对鼓,一步步走近之际,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着无数回忆构成的甜蜜微笑。“兄弟姐妹年幼时曾为我敲响鼓点,想起鼓声我便会精神轻松又狂野。”

    “是啊,怀旧就是这样的啦。”

    “可我实在困惑为何它们竟会在此处?”她一脸疑惑,“更未曾想有谁会如此随意扔下此鼓?”

    我朝她工坊的远处瞥了一眼,一副木刻画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就像寒冬里温暖的日落一般可望不可及。实际上,这对鼓是我自己做的,就和其他所有那些乐器一样,无论是传统的,还是非传统的,它们现在都挂在我小屋的墙壁上。有时候,孤独的时间需要为自己找一些打发孤独的办法。站在这里,面对着这只隐居的斑马,已经快让我冻死了,但我却发现了比被遗忘的音乐更加神圣的东西。

    “哦,好吧,真是怪事啊。”我随便地哼哼着,“怎么都好,反正镇上没有谁想要它们。看来只有你比较合适了。”

    泽蔻拉忽然咬着嘴唇,似乎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我假装问道。“哦,对了,镇上的小马说你是一位萨满。我猜猜看,莫非是你这个职业禁止你演奏音乐什么的吗?”

    一时间,她有点坐立不安,不过她的视线一直无法离开那对奇妙的乐器。“不得不承认我十分沮丧,我一直在工作无暇迷茫。若非专注寻找世界奥妙,我何必来遥远国度繁忙?”

    “泽蔻拉小姐,一想到求知者会忘记了追寻自我,真会令我不寒而栗。”

    她无言以对。她悲伤地低下了头。

    不过,我却笑了。“好吧,如果你不能演奏对你而言如此珍贵的东西……”我慢慢走到一张木头凳子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奇迹般的,我的寒颤停止了。于是我抬起蹄子,放在两面鼓上,享受着这个宝贵的时刻。“那么让别的小马来试一试吧。这样的话,你至少可以再享受一下听听鼓声的乐趣,还会有什么坏处吗?”

    她睁大眼睛盯着我,就好像我突然着了火。“你是在说这一切都是真?你身怀斑马打击乐之魂?”

    “嗯……肯定不会有假了,你都逼着自己押了韵去相信这回事了不是吗?”我朝她眨眨眼,又指着另一张凳子。“请坐吧,好歌缺乏听众,那可不太像话了。就算是一位萨满,偶尔也可以陪着一块儿欣赏欣赏。对吧?”

    她笑了,眼中闪着泪光,像个入迷的孩子。泽蔻拉坐在我对面,脸上的表情热情而开朗。而我开始演奏一曲很久之前研究过的仪式用圣歌。我已经花费了足够的时间,足够的耐心,足够的孤独,去掌握这鼓。我们两个孤独的灵魂就这样,聚集在陌生的寒冷中,沉浸在我们失落的美好事物之中。虽然我们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但我们提醒自己……短短地……提醒了自己,什么才是进步的意义。

    有一天,我会治愈我的诅咒。也许这需要重拾“夜之悲歌”的碎片,也许这需要把我脑中这首新歌的残片拼凑起来。也许这还会牵扯到下一首挽歌,或者十首,或者一千首。但突然间,我面前的道路究竟有多长,这已经不再重要了。我的两边都有朋友在等待我,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并且听到我灵魂的回响……从他们的热情和真诚之中想到他们的眼睛望着我,想到总有一天他们终将不会将我自灵魂深处遗忘。这是何等值得我快乐地追求的目标。要穿透这宇宙的冰冷深空,还有什么别的动力吗?

    ***

    此生,我肯定至少拥有一个朋友。

    只要我对自己是真实的,那么我就能对所有小马都是真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