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余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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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满月宴(二)

    等到李叔李婶抱着婴儿去了下一桌,坐在身旁的汤荣拉了拉林毅的衣角:“小羽,今儿你能回来,李叔可是高兴得很呐,李叔这人,老实木讷,不会说话,但其实这个村里,属他对你最为挂念。”

    汤荣喝了口酒,脸色已然通红,说话语无伦次:“乡亲们对你很好,当年,木婶带着你刚到这儿的时候,没个住处,身上也没几个钱,是许叔……”汤荣指了指刚才拍着林毅肩膀说‘拳打林毅,脚踢煞星’的壮汉,“许叔是个木匠,是他带着村里人给你们娘俩造了个小院,没要工钱,平日里,乡亲们时常接济你们……”

    “接济最多的,就是李叔,李叔是个大厨,一年到头,总会接些红白喜事,主人家偶尔送些吃食,李叔舍不得吃,带回来后基本全都给了你……木婶去世后,你小子一夜没了人影,怎么找也找不到,爱笑的李叔整日里愁眉苦脸,头发白了不少。”

    汤荣叹了口气:“李叔是个苦命人,爹娘走得早,又一直没个子嗣,两年前,我结婚的时候,喝高了的李叔拉着我的手说,小羽啊,姓木,我啊,姓李……这句话,李叔说了好些遍,我知道李叔的意思,李字,上木下子,李叔啊,是把你当成他的儿子了。”

    听着汤荣的话,林毅扭头看向李叔,李叔端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很多很多,头上的白发,同样很多很多……

    ……

    “哟,今儿挺热闹啊!”

    院外忽然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闹哄哄的众人霎时安静下来,林毅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瘦骨嶙峋、尖嘴猴腮,约莫二十出头的驴脸青年跨过门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体形很是魁梧的背刀护卫。

    走到一处桌旁,驴脸青年顿下脚步,一脚踹在身前坐着的老人身上。

    老人上了年纪,耳聋目花,还没认清来人,就‘哎呦’一声被踢翻在地,邻桌老人的儿子见状,连忙上前搀扶老人,虽然心里愤怒,却也不敢说些什么,脸上始终赔着生硬的笑。

    与老人同桌的其余九人,不敢逗留,纷纷起身去了一旁,驴脸青年与几个背刀护卫一前一后坐了下来。

    驴脸青年翘起二郎腿,笑道:“李叔啊,好歹我也是打咱村出去的人,这么大的喜事,也不通知通知我。”驴脸青年瞥了一眼满桌的残羹冷炙,“怎么?李叔李婶,你们是打算用这些剩饭招待我们兄弟?”

    李叔本想上前,却被李婶拦了下来,她知道李叔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在把怀里的婴儿交给李叔后,李婶笑着走到驴脸青年的身旁:“大侄儿你说笑了,这不是怕你忙,没空嘛!”

    李婶一边麻利地收拾着桌子,一边笑着说道:“大侄儿你们先坐会儿啊,等你李叔给你们重新做份席面。”

    驴脸青年没有说话,他身旁的护卫却是抽出背上的大刀,咻得一声拍在了李婶的肩膀上。

    刀刃锋利,李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

    本就在看着此处的林毅陡然起身,刚欲出手,一旁的汤荣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好在人多,驴脸青年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李叔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慌忙上前,强挤着笑容,道:“这……这位爷,孩他娘可是说……说错了什么话,如果是的话,老汉给您道歉,还望您高抬贵手,放孩他娘一马。”

    护卫冷哼一声,看着李婶:“狗东西,我大哥叫你婶,是给你一点脸,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大侄儿也是你这贱人能叫的?”

    “这位爷,以……以前都这样……”

    护卫手腕微动,刀刃愈发靠近李婶的脖颈,直至贴到李婶皮肤,这才停了下来:“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怎么,有问题吗?”

    “没……没……”

    “既然没有,那就自己掌嘴吧,嗯,这么喜庆的日子,六十六,六六大顺,也算是我大哥给你们的贺礼了。”说着,护卫转头看向驴脸青年,与此同时,倨傲的神情陡然一变,换上了谄媚笑容,“大哥,您看这样行吗?”

    驴脸青年摸着下巴,点了点头。

    此刻的他,虽然看起来神色平静,可心底却是颇为开心,这个新收的护卫、或者说小弟,行事确实符合他的胃口,让他很是有面儿。

    这时,许叔壮起胆子走了过来,对着驴脸青年笑道:“曹侄……咳,曹爷……”这样喊着一个小辈,许叔觉得有些别扭,说话支支吾吾,“您看,李家嫂子也是不知道,不知者不怪嘛,今儿是人家的喜事,您好歹松松口,饶他们一次。”

    汤叔、杨婶、于婶、罗叔等人跟着走了过来,纷纷开口求情。

    六十六个巴掌下去,虽是自己打自己,可若是有一个没响,以驴脸青年与这些护卫们的行事,定然不会让其作数,可想而知,李婶最后的结果,不说伤筋动骨,血肉模糊定是板上钉钉,何况李婶年纪已高,又生完孩子不久……

    另一边,林毅被汤荣强拉着再度落座,落座后,许是担心林毅冲动,汤荣左臂死死环抱着林毅的右臂,犹不放心,又让同桌一位与其年龄相差不多的青年环抱着林毅的左臂。

    “小羽,我知道你力气大,可双拳难敌四手,他们是真杀过人的。”

    “汤哥,放心吧,没事的。”

    林毅试着挣扎了几下,奈何二人死不松手,没得挣脱,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林毅没敢太过用力,汤荣与身旁的青年先前都喝了不少,早已迷糊,若他用力过多,大抵是会伤到二人的,况且,驴脸青年与其护卫们显然来者不善,他也不想被其注意到,失了先机。

    那样的话,会很麻烦,甚至是糟糕透顶。

    好在那名护卫未下死手,乡亲们求情,还有转机,林毅这才稍稍放心,问道:“这人谁呀?”

    汤荣低头闷了一口酒,眼眸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恨:“还能是谁,那个良心被狗吃了的曹龙呗。”

    汤荣冷哼一声,这才想起林毅失忆的事儿,于是开口解释道:“曹家呢,曾经是我们这个村里最有钱的人家,曹叔曹婶有着生意头脑,辛辛苦苦打拼多年,终是捞了一份殷实的家底,他们有着一儿一女,长子曹龙,次女曹雪。”

    说到这儿,汤荣又是闷了一口酒:“曹雪生得好看,与曹叔曹婶一样,善良大方,但曹龙……呵,却是个实打实的败家子,四年前,大概也就是你离开的一年后,曹龙沾上了赌,短短半年,他就将曹叔曹婶大半辈子打拼来的家底输了个精光……”

    “……曹叔曹婶常年奔波劳累,身体本就不好,一气之下,双双染病,不久就离了人世,为此,乡里乡亲们没少指责他,嘴上指责,平日里却也没少接济,可曹龙这畜生……唉!”

    汤荣叹了口气:“两年前,也不知道这畜生攀上了哪家的大人物,竟是带人将他的亲妹妹绑走,听说是献给了那人,得了大人物青睐,这畜生转眼收了几个拳脚很好的小弟……这两年来,搜刮钱财,打人讹诈,十里八乡没少被他祸害,但凡谁家的姑娘长得好看,这畜生铁定会带人将那姑娘绑去小镇,送进他的宅邸,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那些姑娘。”

    林毅没有说话,一边看着洋洋得意,似是很享受乡亲们卑微求情的驴脸青年,一边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汤荣的愤恨言语。

    当然,林毅也在试图能不能悄无声息地抽出双臂,但是没有成功。

    汤荣继续说着:“若非当年村里众人好心接济他,这畜生早他娘饿死了,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畜生不报恩也就罢了,还时常带人过来讹钱找茬,前前后后打伤了好些人,李叔的腿,就是一年前被这畜生打瘸的。”

    汤荣又一次闷了满满一杯酒:“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没有一点儿良心、一点儿善念。”

    林毅依然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曹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翘着二郎腿的曹龙似是享受够了乡亲们的卑微,终于张口说话,却是其他的事儿:“许叔,听说你家的小女儿长得不错。”没等许叔接话,曹龙继续说道:“今日可在这里?带上来让我瞧瞧。”

    喝了不少酒的许叔闻言一怔,眩晕的脑袋瞬间清醒:“没……没过来,我那女儿长相一般,入不了曹……曹爷的眼。”

    “啪——”

    坐在曹龙身旁的另一名护卫、亦或者说是小弟陡然起身,一记耳光甩在许叔的脸上,乡亲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弟骂骂咧咧地道:“老东西,给脸了不是,能不能入眼,是你说了算吗?”

    “您……您说了算,您说了算……”许叔捂着脸颊,连忙应道。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小弟揪起许叔的头发,骂道:“放你娘的屁,这事儿得我们大哥,也就是你曹爷说了算。”

    “是,是是,得曹爷说了算……”

    许叔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地道:“我……我那女儿如今还……没过十岁,小着呢,曹……曹爷,您发发慈悲,放……放过她吧,日后,我定想办法好好孝敬您。”

    “嗯,也对,她还小呢。”

    曹龙摸着下巴,喃喃地说着,旋即摆了摆手,小弟见状,松开了许叔的头发,退到一旁,许叔松了口气,想着曹龙能放过他的女儿,总归还是有些欣喜,没等他感谢几句,曹龙接下来的话,瞬间将他再度打入冰窟,只觉得脊背发凉。

    “那就再等等吧,四五年后也就到年纪了。”

    曹龙若无其事地说着,没有理会脸色煞白的许叔,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册,然后照着书册念了起来,所谓书册,记录着村里每家每户需要上交的钱财,于是,本该热闹喜庆的满月酒,霎时哀声四起,回荡在翻新的小院中,同时回荡的,还有李叔怀里婴儿的啼哭声。

    许是听得烦了,曹龙起身一把夺过李叔怀里的婴儿,婴儿骨骼脆弱,李叔自然轻手轻脚,不敢用力,曹龙这突兀一抢,轻松就夺了过来,在看到是个带把的男婴后,他高高举起婴儿,恶狠狠地道:“小东西,哭你娘个哭,再哭老子摔死你。”

    婴儿哭得更大声了。

    李叔下意识上前,想要抢回婴儿,却是被同样上前的护卫一脚踹翻在地,李婶急得满头大汗,像热锅上的蚂蚁,奈何刀锋架脖,动惮不得,只好出声苦苦哀求着曹龙手下留情。

    气氛一度紧张,乡亲们下意识地盯着曹龙手中的婴儿,甚至忘了呼吸。

    汤荣与邻旁的青年亦是如此,环着林毅双臂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力气,林毅趁着二人呆愣之际,悄悄地抽回双臂,借助着其余人等的遮挡,步伐轻轻却又迅速地赶上前去。

    “狗杂种,还哭,奶奶的,没完了是吧。”

    曹龙喝骂一声,眸光陡然冷冽,十指张开,被其高高举在半空的婴儿宛若坠落的石子,径直砸向地面,不知曹龙有意无意,婴儿身体倾斜,头朝下,没人知道这样落到地面后,婴儿能否存活,毕竟也从来没有人如此丧心病狂地试过。

    李叔挣扎着向前爬着,腿脚并用,像狗一样,只是来不及了,李婶顾不得脖颈上的刀刃,前冲过来,却是同样的来不及。

    老来得子的二人就这样看着自家的婴儿距地面愈来愈近,不一样的眼眸中,一样的无力与绝望。

    乡亲们呆着,曹龙笑着,护卫们冷酷地默默看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大哭的婴儿距地面一寸之余,只见林毅于人群中陡然冲去,如饿狼一般扑向婴儿,白皙的双手各自张开,速度之快,带起声声风鸣,有惊无险地接住婴儿后,林毅旋即将其护在怀里。

    “咚……咚——”

    前扑的势头很猛,双臂又在护在婴儿,没手支撑的林毅只好以身体撞向地面,在‘咚咚咚’地翻滚了好几圈后,这才堪堪止住身形。

    众人还在发愣,婴儿却没了哭声。

    躺在地上的林毅来不及站起,连忙低头看向怀中的婴儿,婴儿却像是和他玩闹一般,竟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

    “鸽……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