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余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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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满月宴(一)

    暴晒的烈日下,孩童哼哼哈嘿,一遍又一遍地打着拳法,汗水早已浸湿衣衫,孩童却不闻不问,只顾拼力地练着,妇人提着水壶,迎面而来,喊道:“羽儿,过来喝口水,歇会儿再练。”

    孩童中断拳招,小跑到妇人的身旁,责怪道:“娘,您身体不好,在家歇着就是,这大热天的,要是中暑了怎么办?”

    妇人温柔地擦了擦孩童脸上的汗:“这不是担心你口渴嘛!”

    “没事儿的,娘。”孩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水,问道:“娘,鱼龙武会十年一次,算算日子,还有八年吧?”

    妇人稍稍迟疑,随即点了点头。

    “娘,您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打败所有的林家子弟,替您出气。”孩童说得认真,放下水壶,跑到一旁继续打起了拳,哼哼哈嘿的声音回荡在枝繁叶茂的丛林中。

    ……

    简陋的木板床上,面色蜡黄的妇人平平地躺着,拉起一旁眼泪巴巴的孩童,叮嘱道:“羽儿,娘亲死后,你就立即动身赶往林府,到了林府后,切记不能暴露你可以修行的事儿,要一直……一直隐藏下去,不论多久。”

    “嗯……嗯。”孩童连连忙点着脑袋。

    “还有,先前交代你的事,以后要做什么,怎样做,一定得刻在骨子里,不能……不能有丝毫懈怠马虎,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回荡在破旧的茅草屋里,一口宛若墨汁的黑血沿着妇人淡红的嘴唇霎时喷出,暗红的血液染黑了洁白的床铺被褥,“毅……毅儿,到了最后,还是叫你毅儿吧,到林府后,不要……相信任……任何人。”

    孩童左手慌乱地擦拭着妇人嘴角的血渍,右手死死抱着妇人交给他的泛黄古书:“娘,我记下了,都记下了,您不要再说话了,休息会儿,休息会儿就没事了,没事了。”

    妇人抬起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孩童的脸颊,许是怕孩童忘记她的叮嘱,在这生命弥留之际,向来温婉的妇人第一次说出了于孩童而言,比毒誓还要毒,乃至于绝对不可违背的话。

    “娘亲的叮嘱,你一定……一定要刻在骨子里,若是违背,娘亲死……死不瞑目。”

    ……

    往日的记忆断断续续,是一个接一个的片段,并非全部,但林毅却是大概有了一个轮廓,或者说至少得到了一些答案,他推开栅栏院墙中央的木门,坐在两寸高的门槛上,回想着脑海中陡然出现的十几个短暂画面。

    想着想着,林毅忽然觉得脸颊痒痒的,他下意识伸手去挠,却是触碰到了温热的水渍。

    “哒、哒、哒……”

    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而下,滴在手背上,有点热,又有点凉,林毅抬起手臂,用衣袖一下又一下地擦着眼角脸颊,泪水却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怎么止也止不住,怎么擦也擦不完……

    日上三竿,秋风习习,林毅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

    “得儿——驾……”

    院前的小路上,一辆拉着不少食材的牛车打南边缓缓驶来,驾车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妇人,约莫四五十岁,容颜枯槁,眼角多是皱纹,途经林毅身前的时候,牛车停了下来。

    妇人跳下牛车,疑惑地看着林毅,小半会儿后,妇人试探地问道:“你……你是木羽?”

    林毅本欲摇头,忽然想起刚刚的记忆,旋即点了点头。

    “嘿,真是你这小崽子呀,五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个了。”妇人咧着嘴巴,笑得很开心,“自打你娘亲走后,你小子冷不丁地就不见了,可是把乡里乡亲们急坏了呢,整整找了你三天三夜……来,说说说说,这些年都跑哪去了?”

    看着如此热情的妇人,林毅觉得很面熟,却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好尴尬地问道:“您是?”

    妇人愣了一下:“我是你李婶啊!你这小崽子,真是没良心,连你李婶都忘了。”说着,妇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唉,也不怪你,这些年李婶老喽,你这小崽子认不出来也正常。”

    林毅连忙起身,笑着道:“原来是李婶呀,怪不得小子总觉得和您亲近呢!”林毅指了指脑袋,“李婶莫怪,前些日子出了点事,郎中说,可能是磕到了脑勺,以前的事,小子都记不起来了,这才……”

    ‘亲近’二字,并非林毅客套,眼前这个他叫李婶的妇人,比起有着血缘关系的林府众人,反而更令他有种亲人的感觉。

    “啊?”

    李婶似是被吓了一跳,连连忙问道:“啥事呀?你人没事儿吧?”

    林毅回道:“人没事儿,就昏迷了些日子,除了失忆,也没别的什么后遗症,至于啥事儿……”林毅再度指了指脑瓜,笑着道:“这不忘了嘛。”

    李婶轻轻地呼了口气,眼角挤成一堆的皱纹松弛下来,喃喃道:“人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关心林毅,喃喃了几句后,李婶一拍脑门:“对了,小崽子,吃饭了吗?”

    林毅摇了摇头。

    “那正好,走,去李婶家吃饭,你李叔可是一直挂念着你呢。”李婶拉起林毅的手腕,向着牛车走去。

    林毅本想推辞一番,奈何盛情难却,只好坐在牛车余出来的位置上,看着几乎满满当当的一车食材,林毅有些好奇,扭头问道:“李婶,怎么买这么多的东西啊?”

    握着缰绳赶牛的李婶回过头,两眼眯起,笑容满面:“我和你李叔活了大半辈子,一直没个儿女,本都不抱啥子希望,这不老天眷顾,去年李婶怀了孩子,月前刚生下来,还是个带把的,今儿满月,就想着和乡亲们热闹热闹,昨儿去镇上拉了一车,酒坛太占地儿,没拉多少菜,只好一大早再跑一趟了。”

    “李婶您老来得子,必有后福,恭喜恭喜。”

    “嘿,借你小子吉言了。”

    “李叔呢?怎么没和您一块去呀?”林毅随口问道。

    李婶回道:“在家忙着呢,你李叔可是咱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厨,这些年来,咱村还有附近邻村的红白喜事,大多都是你李叔掌勺,当年你娘的丧事,乡里乡亲们凑钱,你李叔可是炒了不少拿手好菜,办得那叫一个风光。”

    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李婶连忙拍了一下嘴巴,转移话题:“今儿你小子可有口福了,李婶买了不少好东西,待会儿可得使劲造,唉,这日子过得真快,当年来我家吃饭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点。”李婶比划了一下,“人不大,饭量好着哩……”

    牛车吱吱呀呀地走着,速度很慢,好在离得不远,说笑间,就到了李婶的家。

    三座翻新的茅草屋,被高高的栅栏围起,中间空出来的小院,三三两两有着不少人,多是与李婶一般大的妇人与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边说笑,一边忙着手里的活——拔鸡毛、摘菜叶、刷洗碗筷……

    看着李婶归来,院子里的人放下手中的活,出门打算帮着搬搬东西。

    林毅跳下牛车,挑了两个最大最重的竹篓,起码得有百十来斤,一手提一个,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走进院门,越过门槛的时候,林毅回头问道:“李婶,这……放哪?”

    同样错愕的李婶反应过来,连连忙喊道:“快、快放下,别闪着了腰。”

    林毅笑着摇头,于他这个炼体境的修士而言,这不到三百斤的东西,其实并不怎么重,李婶见阻拦无果,只好赶忙说了个地方,林毅也就提着放在哪里,众人大多还在错愕,再度返回的林毅又挑了两个大竹篓,拎了进去。

    一来二去,牛车上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

    回过神的众人拿起剩余的小物件,一边走,一边问着身旁的李婶:“这小伙谁呀?你远房的侄子?”

    李婶却笑着没有说话,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到放好东西,见众人大都凑在她的身旁,李婶这才开口介绍林毅,与此同时,又将林毅失忆的事情说了一遍,免得众人如她先前一般调侃林毅没良心。

    听闻是林毅,准确地说,应该是木羽,众人都显得很是开心。

    李婶又将众人一一说给林毅:“这是你杨婶、于婶、罗叔……这个是你汤叔家的儿媳……”

    李婶每介绍一个,林毅就礼貌地问好一声,等到在场的全部介绍完,众人哗得一下热闹起来,拉着林毅坐下,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东说西,院子不大,即使离得远点,也能听得清楚。

    “原来是木羽啊!怪不得力气那么大,当年俺老头摔伤了腿,还是木羽帮着俺家挑粪呢,几大车的粪,一个上午就给挑完了,现在俺家老头还时常说起,夸这小子力大无穷呢。”

    “小羽可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就拿插秧来说,稳、准、快,咱这干了大半辈子的人,还不如当时的小家伙哩。”

    “木羽,来,给婶婶说说,有没有心仪的姑娘,要是有,婶婶去帮你说媒,要是没有,婶婶给您介绍几个,你看你汤叔家的儿子,比你大不了几岁,小时候啊,属你俩玩得最好,如今人家媳妇都过门两三年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小院吵吵闹闹,却也有着别样的温馨,左边的柴房中,大髯汉子提着烟杆烟袋走出,右腿的伤病,让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嘬了一口浓烟后,大髯汉子来到林毅的身旁。

    在众人的介绍下,林毅这才知道眼前此人便是李婶的丈夫,于是连忙起身,笑道:“李叔好。”

    “好、好、没事儿就好。”

    大髯汉子神情木讷,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实人,不善言辞,此刻的他眼眶湿润,一个劲儿地叫着好……

    谈笑间,转眼已至午时,清早忙着秋收的乡里乡亲,回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带着孩子老人,三三两两赶到了李叔的家,见到林毅,自然又是一番介绍,听到是‘木羽’后,乡里乡亲们都很开心,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

    开席后,林毅本想帮忙端盘,奈何李叔李婶说人手够了,将他硬生生地按在座位上,他的旁边,坐得是汤叔家的儿子,汤荣。

    饭过三巡,乡里乡亲们的话声更大了,有聊鸡毛小事的,有拉家长里短的,自然也不了最近在整个荒城都沸沸扬扬的杏花村惨案与林毅之事——此地很是偏僻,这样的消息传来,大抵也就前几天的事,因此热度颇高。

    “这林毅当真是个怪人,都说是废物,可人家冷不丁地就赢了……那个谁来着,哦,对,林千琴是吧,都说他坏,无恶不作,可偏偏是他救了那杏花村,之前的八个村镇,可没一人活着的。”

    “听说是失忆了,性情大变,要不然,别说救,只要他不落井下石杀人就谢天谢地,烧高香喽。”

    “不知道这煞星长啥样,该不会真像他们说得那样眼大如斗,满嘴獠牙吧,可惜啊,这煞星死了,以后也没个机会瞅瞅。”

    “瞅个锤子瞅,那煞星要是活着,你这一瞅,指不定就丢了小命。”

    “……”

    众人聊得火热,大多只是当个谈资,至于杏花村的惨案会不会轮到自己,众人偶尔担心一点点,却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荒城大小村落千千百,概率总归是小得可怜。

    早早吃饱的林毅安安静静地听着,倒也不觉无聊,甚至感觉颇有趣味,尤其是当一名显然喝酒喝大了的壮汉拍着他的肩膀,高声说‘信不信我能拳打林毅,脚踢煞星,嘿,知道你们不信,小羽,你信不信’的时候,林毅笑得很开心,连忙道:“信的信的。”

    “哈哈……”

    “哇、哇哇……”

    众人哄笑之际,李叔李婶抱着满月的婴儿打屋内走了出来,然后一桌接一桌的敬酒,许是人多吓着了婴儿,婴儿哇哇大哭,轮到林毅这桌的时候,李叔刻意走到林毅的身旁。

    看着襁褓中粉嘟嘟的婴儿,林毅伸手轻轻摸了摸婴儿的脸颊,说来也怪,哇哇大哭的婴儿竟是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

    “嘿,倒是挺像一家四口。”同桌的一位妇人说道。

    李叔咧着嘴,笑容满面,一旁的李婶摇了摇怀中的婴儿:“来,小不点,叫哥哥。”

    “鸽……鸽鸽……”

    李叔沧桑的脸颊上,笑容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