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沉重有序的敲门声打断了林毅的思绪。

    还在忙碌的晴儿丢下扫帚，连连忙跑向院门处，嘴里时不时地大声喊着‘来啦来啦’。

    “吱呀——”

    院门应声而开，然后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声音不大，离得又远些，林毅没怎么听清。

    一会儿后，刺耳的‘吱呀’声再度响起，院门应声而关，晴儿提着翠花小裙，沿着廊道，一路小跑折返回来，一边跑，一边兴冲冲地喊着：“少爷少爷，有好事……大好事呢。”

    斜倚廊柱，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慵懒的林毅稍稍抬眼：“好事？什么好事?”

    晴儿停下脚步，缓了口气后，这才接着说道：“听……听说是纳兰家的大小姐，嗯……是叫纳兰思若，与她的父亲纳兰靖一道来看您了，这会儿，他们正在听雨园等您呢，二长老也在的。”

    “纳兰思若？与我有婚约的那个？”林毅问道。

    “嗯。”晴儿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走吧。”说着，林毅起身，沿着走廊朝院门处走去，只是没走几步，发现晴儿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林毅也就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晴儿，“怎么了？”

    “少爷，您不换换衣服，收拾收拾的吗？”

    “呃——”

    林毅微微一怔，低头打量了几眼自己的衣装，虽不雍容华丽，但怎么也是干净整齐的：“这……还要收拾吗？”

    “当然要收拾啊。”

    晴儿说得认真，林毅却是不为所动，无奈之下，晴儿只好小跑到林毅的背后，推着不情不愿的林毅向正房走去，苦口婆心地道：“少爷，纳兰小姐可是荒城四大佳人之首，很漂亮很漂亮的，不知道多少人爱慕呢，今天人家主动上门来探望您……”

    “……虽说少爷与她有着婚约，可怎么也得给人家一个好印象不是。”

    “少爷您放心，晴儿肯定给您收拾的玉树临风……”

    “……”

    听雨园，作为林家平日里待人接客的场所之一，其建设布局，自是错落有致，井井有条，富丽堂皇的同时，又不失风韵雅致，任谁身处其中，都要叹一句‘巧夺天工’。

    此刻，太阳刚上枝头，天气还不怎么炎热，百花争艳，亭亭玉立，正是赏花的好时光。

    听雨园的中央，设有一座镂刻精致的四方小亭，取名‘听雨亭’。

    听雨亭内，石桌的两旁，各自端坐着一人，坐东朝西的，是须发尽白的林家二长老，坐西朝东的，则是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该是纳兰大小姐、纳兰思若的父亲纳兰靖。

    “林老，您看此事？”纳兰靖放下茶杯，眉宇中略带歉意。

    “唉，这、这……”二长老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久久不语，半晌过后，方才摇着头道：“此事于我林家，于毅儿，终归是……”二长老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陈述，于是端起茶杯，不再言语。

    “吾等也知此事后果，林老且看可否以赔偿代之，吾等定当竭尽所能，还望林老成全。”

    “你我两家交好多年，我林家也并非不明事理，也罢也罢……”二长老再度叹息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此等感情之事，总也强求不得，便由你所言，交予后辈自己吧。”

    “如此，纳兰小侄替女谢过林老了。”

    “……”

    听雨亭北，栏杆的左后，一袭墨绿色长裙的纳兰思若环抱双手置于腹间，微微抬眼，神色肃然静静望着北方，凉风习习，拨动少女淡雅的衣裙，呲呲作响。

    纳兰思若生得好看，肤如凝脂，眉黛春山，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姑娘了。

    闻得二长老答应的言语后，神色肃然的纳兰思若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这今日的第一关，总算是闯了过去，如此想着，纳兰思若纤细的黛眉又不禁微蹙了起来，只是不知这今日的第二关，亦是最后一关，能否也这般顺利。

    “唉……怎会到了如此地步？”

    纳兰思若于心底轻叹一声，她怎么也想不到，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林毅，会沦落成这般模样。

    与林毅的相识，约莫是在她三岁的时候。

    因林家与纳兰家交好，两家长辈总会时不时地走动，在父亲的一次拜访中，跟随父亲前往林府的她第一次遇见了林毅，直到如今，她也忘不了那个明明与她一般大，却处处透着股沉稳坚毅的三岁孩童。

    之后的很多事，她也记不怎么清了，只知道每当父亲要去林府的时候，她也闹着要一起去，父亲拗不过她，便也只好带着她，而她，自然是去找她的林毅哥哥玩了。

    一来二去，对林毅，她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再之后，听说家中长辈有意让她与林毅订个娃娃亲，她当时还小，不懂什么叫娃娃亲，只是听说可以一直在一起，她就含蓄地同意了，没人知道，当天晚上，她开心得一整晚都没睡着觉。

    五岁那年，她疲于着手修行的事，没了空闲，父亲又管得紧，她与林毅就再也没有一起玩过，甚至连面都未曾见过一次，只是听说，一直让她心喜的林毅哥哥，不能修行，是个废物，沦为了荒城的笑柄，而她，天赋异禀，被家中长辈寄予厚望。

    也许就是在这时候，她对曾经心心念念的林毅哥哥，不再心喜，反而有了失望。

    六岁之后，林毅便没了任何消息，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她也没怎么在意，只是专心好好修行。

    十岁的时候，她力压同辈，成了纳兰家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风光无限，与此同时，沉寂了四年的林毅再度响彻荒城，却是以无恶不作，百姓望而生畏的‘煞星’之名。

    她失望更甚，每每有人以玩笑的方式提起她与林毅的婚约，一向端庄大方、温文尔雅的她也会隐隐作怒。

    这五年来，婚约一纸，好似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起初，她没少向家中长辈提出解除婚约的想法，可奈何家中长辈瞻前顾后，总是说先等等，再等等，她也理解家中长辈的难处，于是不再多提，只是对林毅，渐而渐之，莫名地就厌恶了起来。

    “呼——”

    纳兰思若不由地长舒了一口气，好在今天过后，这样的日子就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希望今天，一切都顺利吧！

    “沙……沙沙——”

    不远处的小道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纳兰思若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俊秀少年郎闲庭若步地向着小亭这边走来，少年郎的身后，跟着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丫鬟，正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俊秀少年郎正是林毅。

    在晴儿的一番精心装扮下，如今的林毅，身穿一袭淡青色直襟长袍，腰间系带一根刻有墨竹的银白腰带，其上悬挂着一块品质极佳的虎状白玉，头发以竹簪束起，纸扇纶巾，颇有一种书生折扇的儒雅，又有一种名士笑谈的风流。

    “小生林毅，见过二长老，纳兰伯父。”

    临近小亭，林毅顿下步伐，左手执扇，右手成拳，躬身作揖一礼，起身后，林毅微微侧身，面向纳兰思若，同样躬身作揖行了一礼：“小子林毅，见过纳兰大小姐。”

    纳兰思若似是有些恍惚，微微愣神后，端庄大方地敛衽一礼：“小女子纳兰思若，见过林少。”

    十年未逢，再度相见，二人终不似当年模样。

    一阵可有可无的简单寒暄后，纳兰思若的父亲陡然站起，先是歉意地看了一眼林毅，随即转身对着纳兰思若轻声说道：“思若，此事，还是你与林毅贤侄单独聊聊吧。”

    纳兰思若点了点头，莲步位移，走到林毅的身旁：“林少，不知可否陪小女子走走？”

    “嗯，纳兰姑娘请。”

    ……

    林毅与纳兰思若一左一右，散步在错落有致、芳香弥漫的听雨园中，金黄的阳光洒落大地，照在两人同样出彩俊俏的脸庞上，影子渐渐重合。

    远远望去，郎才女貌，好一个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晴儿安安静静地站在四方小亭的旁边，看着渐行渐远的林毅与纳兰思若，笑脸盈盈，单纯的晴儿，丝毫没有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只以为少爷这是要抱得美人归了呢，沾沾自喜，想着总归是有着自己的一点点功劳。

    给少爷装扮，她可是出了力的。

    另一边，林毅与纳兰思若已然走出去了好远，一路来，两人都未曾言语，只是各自欣赏着道路旁绽放的争艳百花，气氛有些尴尬。

    半晌过后，纳兰思若终是率先出声，打破了这份沉寂：“林少，小女子听闻，月前你曾受过重伤？”

    “嗯，应该是吧。”林毅应了一声，许是觉得太过敷衍，又是补充了几句，“想来是那个仇家，又或者是纳兰姑娘你的爱慕者，给了我脑门一板砖吧。”说着，林毅用折扇点了点额头。

    “啊？一板砖？”纳兰思若有些不解。

    “想来该是这样的。”林毅笑着说道：“不然我啷个失忆了呢？”

    “呃——这……”

    纳兰思若一时无言，接不上话茬的她，无奈只好浅笑几声，稍稍思索，笑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小女子听闻，林少可是于半月前，战赢过林家的天才少女呢，如此说来，林少此番，倒也是因祸得福了。”

    “因祸得福？害，谈不上吧。”林毅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这又是为何？”纳兰思若又是不解。

    “我啊……”林毅顿了一下，从路旁的柳树垂落的枝条上揪下两片树叶，一片噙在嘴角，一片递给纳兰思若，等到纳兰思若接过树叶，林毅这才云淡风轻地继续说道：“可不想再挨一板砖喽！”

    林毅将折扇别在腰间，双手抱于脑后，迈起步伐，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

    听得如此答案的纳兰思若，忍不住莞尔一笑，看着掌心的柳叶与林毅的背影，下一瞬，她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清秀的脸庞、灵动的眼眸，写满了复杂。

    这样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许是想到了什么，纳兰思若的神色终还是再度坚毅了起来，她小跑跟上林毅的步伐，唇齿微启，轻声说道：“林少，小女子此行，是有一事相求，还望林少成全。”

    “纳兰姑娘请讲。”

    “小女子想……想……”本以为下定了决心，可话到嘴边，纳兰思若却是支支吾吾。

    “纳兰姑娘此行，是为解除婚约的吧？”本该是疑问的话，可在林毅云淡风轻地语气里，反倒更像是陈述一种事实，看着纳兰思若略含惊诧的神情，林毅笑着解释道：“在下是失忆，又不是失了脑子，这明摆着的事，哪能看不出来呀，纳兰姑娘放心，不会为难你的。”

    闻言，纳兰思若陷入了沉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赶来林家之前，她早早就在脑海中构思过各种各样的可能场景——争执、愤怒、歇斯底里……在这个封建的时代里，女方退婚，于男方而言，是一种奇耻大辱，甚至说是生死之仇都毫不为过。

    自然而然，她也早早地打好了腹稿，可如今这样与她构思完全背道而驰的场景，总归还是出了她的意料，她深吸一口气，稍稍组织了下言语，道：“小女子想……十月份的鱼龙武会，若是林少名次二十开外，小女子望林少答应此次悔婚之事，反之，小女子任凭林少处置，可好？”

    “这……”

    林毅眉目微蹙，鱼龙武会，他虽是第一次听说，可感觉也是个麻烦的事儿，他想了想，试探地问道：“不能简单点吗？比如，现在作废？”

    “呃——”

    纳兰思若却是一怔，旋即摇了摇头，本打算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闭口不言，灵动的眼眸里，一抹歉意升腾而起。

    “好，那就依纳兰姑娘所言吧。”

    气氛再度尴尬，林毅不再言语，纳兰思若低头沉默，又走了约莫十几步的路后，纳兰思若抬起下颚，看向身旁的林毅，小声喃喃道：“对……对不起，林毅……”

    ‘哥哥’二字，纳兰思若终究还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林毅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人嘛，都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纳兰姑娘只不过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又何错之有呢？倒也不必介怀。”说着，林毅抱拳躬身一礼，“此事既已了结，纳兰姑娘就不必与在下同行了，劳烦姑娘告知二长老一声，我再转转。”

    “嗯。”纳兰思若应了一声。

    林毅不再停留，如先前那般，双手抱于脑后，优哉游哉向前走去，没走几步，林毅突兀顿下脚步，扭头看向身后的纳兰思若：“哦，对了，劳烦姑娘帮我告诉我那小丫鬟一声，就说我在听雨园北门等她。”

    “嗯。”纳兰思若又是应了一声。

    ……

    日上三竿，光芒炙烤大地，林毅哼着小曲，踏光前行，渐走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