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五十七章 上巳(6-7)
“正是!”独孤雅荻亦是朗声接话,“灵光乍现,一时兴起,状元的红花都扔得,区区一件金缕衣,如何扔不得!”
“你是何等身份,你学人家扔东西?人家是镇北王,你是什么人?”
独孤雅荻就等不长眼的人问这句话,笑得眯起了眼:“我是镇北王妃。”
“你是什么?镇北……”说话之人本来满脸不屑,好容易探出头,瞧见她戴着面纱,又想起先前说什么“钰成哥哥的假王妃”,镇北王的字好像就是钰成来着……那人一下子失了声,捂着脑袋缩回人群去,只求独孤雅荻没瞧见他,不要找他的麻烦。
独孤雅荻自然不在乎,不过是借旁人之口推波助澜罢了。
“惜取少年时……惜取少年时……”
“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时一众围观的人都不敢多看,有的跪地痛哭流涕,有的失魂落魄,低着头喃喃自语,有的缩头缩脑倒退下楼去,闲杂人等渐渐散了,只留下晚上参宴之人。
无论如何,今日之后,“镇北王妃不惜金缕衣而得妙句”一事该远远传扬出去,而这首《金缕衣》也将一起名满天下,为后人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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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的欣安纵是傻了眼,依旧不肯认输,站得板正,高高抬着头:“作诗又如何!你还不是个假王妃!”
“圣人下旨,婚期已定,朝服已备,昨日圣人金口玉言让钰成去南诏时带上我,只待归来后大宴四方,如何作假?”独孤雅荻漫步上前来,低头看着欣安,“嗯,头仰得够高,我正好能瞧清楚……咦?宫女把你的花钿画歪了。”
欣安浑身僵硬,猛地抬起团扇挡在额前,回头朝低垂着头站在两边的宫女厉声喝骂:“谁干的好事!”
长孙晓燕努力忍着笑,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抬起比划了下,发觉独孤雅荻平日里站着总是懒懒散散歪歪斜斜,不是靠着就是倚着,这会儿她站直了才显出身量高,欣安将将到她肩膀,瞧着恐怕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分,不由挑眉。
独孤雅荻摆摆手:“逗你的,没歪,歪了哪敢让你出来见人,保不齐成了全京城的笑话,那多给皇家丢脸。”
欣安又恼又羞,几度开口却是说不出话来,气得直喘气。
独孤雅荻见状,朝那被人流堵在楼上,缩在楼梯角落瑟瑟发抖的店家招招手:“去给公主殿下泡茶去。”
那店家如获大赦,飞一般地消失在人群里。
“堵着做什么,你们也要参宴么?”
一众年轻靓丽的女子齐齐点头。
“你们在这将路都堵了……”独孤雅荻很是无奈,指尖按着太阳穴,“宴会不是晚间才开始么?各自寻个座去。”
长孙晓燕也是挥挥手:“都散了!晚上有的是热闹!”
人群三三两两往楼上楼下去,散了,看戏的梅宴琳不知躲去了何处,独孤雅荻这才唤青竹去另寻一件外披来。欣安倒是一声不吭,只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盯着她。
独孤雅荻回过头,又乐了:“盯着我作甚?”
欣安盯着她猛瞧,抬手就要去摸。
独孤雅荻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视线移到欣安方才想要触碰的左臂上,这才意识到外披丢了,左上臂上一只多圈环绕、形似镯子,像是藤蔓一样缠在手臂上,中间镶嵌一颗浑圆绿翡的物件露了出来,抬手轻轻按住。
“你戴的镯子本宫也有,可这手臂上的是个什么东西?”欣安瞧了一阵,回头朝身后的宫女喊话,“你们谁知道?”
无人应答。
独孤雅荻不想说,朝长孙晓燕摇摇头。长孙晓燕会意,不再多话,领着人去到二楼临江的露台上,一前一后入座,打开棋盒下起棋来。
欣安见无人理会自己,索性一桌一桌顺着去问。
一般的贵女可没有胆子忽视公主问的话,奈何的确不知此为何物,翻来覆去研究半晌得不出个所以然,皆是无奈摇头。
欣安却觉得这东西实在好看,不肯放弃,问了二楼,爬上三楼寻了几圈,又折下一楼去问,最后实在恼怒,让宫女画了样式,贴在昭江楼外头,旁边写上:识得此物者赏金十两,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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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传十,十传百,待到霍天浩与赵浮岚姗姗来迟,发觉大路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无奈等侍卫回报,才知今日究竟错过了几多热闹,直呼遗憾。
霍天浩通些武艺,要他踏着树越过人群飞上楼去倒是不难;赵浮岚虽调养近半月,略有成效,但依旧体弱。两人一番商议,恰见江边码头有客船靠岸,便付了些银子,让船家将两人渡到昭江楼下,筹划着翻过一楼的栏杆进楼去。
已近傍晚,金红色的晚霞洒在江面上,粼粼波光亮得晃眼,随着木桨摇晃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霍天浩一路站在船头,张开双手任由江风将青色锦袍吹得猎猎作响,红底金纹的发带随风翻飞;赵浮岚坐在船中,一身蓝色绣暗纹的锦袍,宽大的袍袖整齐拢在膝上,白玉发冠在夕阳下泛出温和的暖光。
水声渐响,楼上的人被吸引,纷纷聚到露台上。身边渐渐围起许多人,长孙晓燕将捏在手里的白子放回棋盒里,问独孤雅荻:“看看?”
独孤雅荻叹了口气:“看吧。”
“你手臂上那个东西要不要遮一下?”
“……不必了,只是一件臂钏。”
“原来叫臂钏……”长孙晓燕暗自点头,盘算着让宫里的匠人做几件出来。
两人起身到了栏杆边。霍天浩远远瞧见独孤雅荻,猛地挥起手,高声唤她:“嫂子!让人接一下浮岚!”
独孤雅荻眨眨眼,举起右手往下一压,霎时有道黑影窜了出去,几息后原本端坐在船上的赵浮岚已经稳稳坐在了露台上的雅座里,抬手将几缕碎发顺到耳后,动作之优雅引得众人一阵惊呼。
不待霍天浩反应过来,只觉耳边破空声起,身躯骤然腾空,几息后也是稳稳站在了赵浮岚身边,空留那船家一人张着嘴发愣,手一松让翻涌的江水带走了船桨,忙又弯腰,趴在船舷上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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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天浩趴在栏杆上看热闹,啧啧称奇:“嫂子,你这下属当真武艺超群!”
“王爷派的。”
霍天浩还想说什么,坐在他身侧的赵浮岚以手掩唇轻咳一声,霍天浩明悟,立刻转了话,接着演起两人不和的戏来:“你多大脸面?!钰成兄连暗卫都派给你了?!”
“如何这般大惊小怪?”
“你,你个丑……瞅着就无礼的家伙!——诶?你手臂上是什么?”
闻言,赵浮岚也是侧头来瞧,忍不住眉毛一跳,惊讶出声:“臂钏?”
独孤雅荻笑:“你既认得,下去领金子去。”
赵浮岚摇头拒绝了:“底下被堵得水泄不通,我二人险些登不了楼,何况后来人。”
“今日上巳,大宴时节,不与你争辩。”霍天浩冷哼一声,面上冷冽,却是朝独孤雅荻眨眨眼,“晚上诗会要你好看!”
独孤雅荻笑出声来:“你去楼里瞧瞧去,瞧完再放狠话!”
此时有路人与霍天浩说了事,惊得他一蹦三尺高,三步并作两步挤开人群,冲进楼里去了。
赵浮岚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摇头叹息:“莽撞,太莽撞了。”
底下的人流越来越盛,楼上渐渐拥挤,长孙晓燕喊上几人,挤上楼去。
昭江楼共五层,高处似接天幕,举手似可摘星,实属观景妙处。三层往上便只有王公贵族上得,顶楼更是只有皇家血脉能亲自登临。图省事,几人在四楼寻了两张桌拼在一处;小二端来几盘瓜果,便就着吃些垫垫,等待晚上开宴。
“欣安,你们方才说的三皇子,还有七皇子,还有谁要来?”
“钰成兄不来么?”霍天浩端着茶杯猛灌几口,靠在椅背上喘气,一脸茫然,“那首《金缕衣》当真是你写的?就因为读了钰成兄那首随笔写的诗?”
赵浮岚关注的却不是诗词,而是在一旁撑着额头看戏的长孙晓燕,犹豫再三才发问:“太子妃殿下带你来的?你们遇到欣安公主了?”
长孙晓燕冷笑一声:“今日是古藤诗社递了帖子,本宫才有兴趣。欣安借着上巳的名头来闹事,主事的梅宴琳大气不敢喘。”
“果然是来找嫂子的麻烦的……”
歪坐的独孤雅荻猛地直起了身子,曲起食指用指尖点点桌子,正色道:“我不想起冲突。”
“为何?”
“若是钰成偏袒,闹出来不好看。我要让她丢了脸面,自己滚蛋,如此才不会节外生枝。”
长孙晓燕表示不支持:“欣安向来执着,今日认定了要给你个下马威,必然不会轻易放弃。”
赵浮岚却是觉得有几分道理,肯定道:“欣安不是梅宴琳。钰成对姓梅的没有半分好感,自然不会留面子;可与欣安……”止了话,侧头看向霍天浩。
霍天浩听不明白,这会儿能懂赵浮岚的意思,有些无语:“感情你让我来做这个恶人。罢了,我说。钰成兄与欣安有些情分在,最开始他甚至接到过欣安公主抛来的绣球,不过没在意。之后几年欣安一直仗着身份,虽然惯例作威作福,却也实实在在替他挡下了不少明枪暗箭,直到他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去了北地,依旧没能断开去,闲暇时常有书信往来。一直到他封了王,得空回来与我们喝酒,说在边关遇到个年轻公子深合他心意,只是无奈那人不过路过,仅有一面之缘,叹息不已;此后书信才渐少了,三年五载回来一趟,也不似之前热络。欣安问他他不答,又来问我们,我们如何能知?
“他是冷了,欣安不曾冷,多少价值连城的礼物成箱成箱送去王府,不过求见他一面。可钰成兄回来后性情渐渐变了,不似以前开朗,想来边关还是……”霍天浩说着说着,又是蔫了下去,“劝君惜取少年时……”
长孙晓燕也是叹气:“镇北王中武状元那年,本宫尚未成婚,听闻外地来了个少年豪杰,自然要与他切磋一番;在京中本宫的武艺排得上号,能与霍公子打个平手,怎料他一招便将本宫打落马下。……那时的他,何等意气风发!”
独孤雅荻听着几人说话,说着说着偏到早年欢游宴饮上去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终是长孙晓燕心思细腻,发觉她不出声,停了动作,问她:“对啊,我们十年前在京城欢聚,你……呢?”
独孤雅荻抬手,按住了左臂上的臂钏。
几人都停了话。
“我……在四处奔波,在寻一件东西。……至今未寻到。”
一时间无人说话,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干什么呢?一个个坐在这发呆,怎的不去下面行酒令?”楼梯口响起三皇子端木逸吊儿郎当的声音,见他拎着玉酒壶踱步上来,霍天浩长长松了一口气,上前将酒壶拿来,掀了盖子仰头痛饮。
“诶你干嘛!那可是十年的陈酿!你……”端木逸察觉出气氛不对,定睛一看,独孤雅荻低着头,按着臂钏不说话;长孙晓燕搂着她,也是一脸沉闷;赵浮岚端着茶杯慢慢品着,神色莫名;霍天浩灌完一壶酒,用袖子一抹嘴,将酒壶塞回他手上,抬手勾着他的肩将人塞进坐席去:“说错话了。”
“啊?”端木逸发愣,摇摇手里空荡荡的壶,哭笑不得,“这有什么?谁没说过错话做过错事?道个歉不就完事了?”
独孤雅荻突然抬起了头,盯着端木逸的眼睛问他:“你如何与钰成熟络起来的?”
端木逸被她盯得发毛,耸耸肩道:“本王是个闲人,欣安公主常常要本王带话、捎东西给钰成,一来二去的发觉与他性情相投,又都爱品酒下棋,便熟络起来了。”
“你可知,八年前在北地,他遇到了什么人?”
“人?你说那个单骑闯关的家伙?”
听见“单骑闯关”四个字,独孤雅荻明显松了口气,恢复了那歪歪扭扭的坐姿;其余几人倒是都来了兴趣,一个个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