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她不想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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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五十五章 上巳(4-5)

    庞楠钧愣了,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认得我姑母?”

    “以琴会友罢了,你说陈灵衡,她自然认得。”独孤雅荻扔下话,转身从戏台后方出了大厅去,底下的人自始至终不曾见过她真容,不过“陈灵衡”这名字一出,加上二楼有太子妃作证,认得的人摇着头闭上嘴,不认得的人听身边人说了,也急忙噤声,不敢多话。

    长孙晓燕见此,自然十分满意,走另一把楼梯下了楼,在后院见到独孤雅荻,狠狠抱了她一下,大笑出声:“痛快!可惜你没见那书生吃了瘪,脸难看得能登台唱戏!”

    独孤雅荻用力抱了回去:“我怕贸然报上身份,旁人生疑;有晓燕姐出面,看谁敢!”

    “灵衡,你是从哪知道《广陵止息》的?”

    独孤雅荻拉着长孙晓燕到后院亭中坐定,等侍女端来茶水,泡上一壶,这才悠然解释:“《广陵止息》确是前朝为记述一刺客所作,而我习琴二十余载,从未明白其中怨憎。直到我北上路过东山城,在一琴馆中听闻此曲,与琴师相谈方知她是庞家出嫁女庞凝,因着山贼作乱,失了丈夫,这才回母家来,开家琴馆营生。听她一曲,方知何为‘恨’,因而结缘。她同我说她有个侄子,从小跟她学琴,如今要考科举去,听说我要上京,请我照拂一二。所以我知道庞楠钧此人名讳,不过从未见过面,方才认不出来。”

    长孙晓燕点点头:“东山城两面环山,一面临海,仅有一面通路。山中多贼人,多年为患一方。朝廷多次发兵无果,兼之仅在东山一地作乱,难以越过城去,遂作壁上观。今日一番事流传开了,若是会试、殿试上庞楠钧能在圣人面前露脸,想来东山匪患才会受几分重视。”

    “那也得瞧此人是否有才,不求拜相,好歹得做得了官才是。”

    “一个半月后便知分晓。”

    “一个半月……”独孤雅荻面露难色,“那会儿我在南边呀!”

    长孙晓燕一拍脑门,一脸懊恼:“那你岂不是要错过琼林宴了!”

    “新科进士本不该我见,无非是错过一场热闹,回头我大婚,晓燕姐来捧场便是。”独孤雅荻摇摇头,想来圣人准文如玉南下,未尝没有要他避开科举,远离朝堂的意思;只是这话能猜不能说,说出去倒显得她心思不纯。

    长孙晓燕也是发觉出言有误,又是拍拍脑袋:“古藤诗社向来欣赏有才之人,琼林宴上的才子名声流传出去,少不得接到邀请,去诗社一观,入了谁家的眼便算是进了仕途,高官厚禄尽入囊中,甚至抱得美人归。今晚我要带你去的昭江楼上不少人题过诗词,满目琳琅值得一观。恰巧今夜又是上巳,昭江楼本来有大宴;古藤诗社众人又约在那处集会,向我递了帖子。我想带你去,你意下如何?若你不愿,我们尝过烤鸭便走,不与她们撞上。”

    独孤雅荻点点头:“你若能带,诗词我略通一二,不会给你丢脸。只是究竟谁去?”

    “今日是上巳大宴,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家无论儿女都去,许多人无甚出彩之处,你要我一一数却是数不上来。诗社只是其中数人,宴上会对诗行令,以扬名号,为己造势。对了,欣安公主不一定来,她与梅宴琳闹了不快,被罚的禁足今日刚解,递了帖子但不曾回。”

    “那便去,倒不妨先去瞧瞧楼上风光。”

    长孙晓燕赞同,将独孤雅荻拉上自家的马车,径直往昭江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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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江楼在城东南三里外的昭江畔,因而得名。此地乃昭江流经,斗折蛇行,烟波浩渺,雾霭迷蒙。朝阳初升之时,江面有浮光跃金,成一盛景,得名“昭”,达官贵人逢节必当聚会于此,以贺太平。

    一路行来,沿途有江流宛转,沙洲水草丰茂,岸上绿柳成荫,路旁花红胜火,正是艳阳高照,春景如画之时。

    远远能见宝塔状的高楼伫立,飞阁流丹,桂殿兰宫,极为壮美。

    马车停在楼外,二人自楼前石阶拾阶而上,仰头可观房梁上的彩画,青、绿、丹、黑、白五色缤纷。正殿门上挂一牌匾,上书“昭江楼”三字,与寻常所见书法不同,格外雄浑肃穆,庄重雅致。牌匾左下角盖有印信,离得远了,却是瞧不清。

    长孙晓燕驻足,抬头盯着描金的匾额瞧了许久,微微歪头问独孤雅荻:“你可看清了那印信是谁人所有?”

    独孤雅荻一直低着头数脚下的台阶,闻言抬头,极快地扫了一眼,摇头:“看不清。”

    “奇怪,这匾额自楼成之时就挂上去了,百余年风吹雨打不曾损坏,怎么无人记得书写之人?”

    “或许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说吧。”独孤雅荻轻飘飘地接了一句,躬身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进殿去了。

    长孙晓燕心下有疑,却是不好问,急走几步跟上,也是进殿去。

    殿内桌椅陈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长孙晓燕侧身避开殿内来来往往的人、端着托盘的、酒壶酒杯、热菜冷汤的小二,穿过顶上悬挂的、一层层写了字的彩绸,好容易挤到墙边拍拍独孤雅荻:“一眨眼好险追不上你,看什么呢?”

    独孤雅荻抬手指向墙高处一片悬挂着随风飘动的,长长的红绸,问:“那是谁写的?”

    “我看看啊……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哟,是你家王爷写的。”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独孤雅荻低低念出声,伸手似乎是想去触碰那一缕明艳的色彩。然而丝绸虽垂,江畔风声猎猎,丝滑的绸缎像一缕触碰不到的时间,一呼一吸间悄然从指尖溜走,只在此留下一个影子供后人瞻仰。

    长孙晓燕似是感慨,似是叹息:“他中了武状元,游街的时候数不清的鲜花抛来,他随手接了一支,扯下胸前的红花拆散,就着路旁店里账房的墨,在绸缎上写了这首诗,随手将红绸扔回给那傻了眼的账房,自此扬名。圣人听闻后,亲准他参加琼林宴,还让人将红绸寻回,送到此处高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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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的文状元纵然也有天纵之才,却被人认出来在鹿鸣宴上就输给过他,还有人说他才当得起文状元,气得那人当场离席。可是谁人在意呢?人人的眼睛都盯着他。”长孙晓燕摇头叹息,“棋艺惊,诗文才,武艺绝,字画艳,他当真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

    独孤雅荻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

    “什么?”长孙晓燕没听清,又问了一次。

    “我说……罢了,可有题诗的地方?”

    “楼上!你要写什么?”

    独孤雅荻摇摇头:“你带我上去便知。”

    “卖什么关子呢。”长孙晓燕拉着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上走,沿着漆金的台阶上了楼。

    二楼便清静了许多,这会儿只有几个衣着华贵的姑娘在窗边的座里品茶,轻声交谈着。听见脚步声,都向这边看来。

    独孤雅荻一眼看见了桌上的笔墨,忙上前去,找了一周只单单不见纸,随手将身上的薄丝外披脱下,平摊在桌上,一手按住衣裳,另一手抬笔——

    长孙晓燕拿着两张宣纸快步走来,见她动作,忙出声喊她:“慢点!”

    却是晚了。独孤雅荻已经“唰唰”几笔落下,手一抬将带着字的外披高高扔起,任由之落在了穿卷轴的麻绳上,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抹了下眼角,回头问:“怎了?”

    “我这不是找纸去了么——写的什么?”长孙晓燕随手将纸放在一边,走上前去仔仔细细读起来,“……劝君莫惜金缕衣?你当真是一点不爱惜,上好的织金丝绸说写就写,说扔就扔。下一句是……劝君惜取少年时?”长孙晓燕面色古怪,“你多大?”

    独孤雅荻像是没骨头一样倒在一旁的雅座里,听见问话忙抓住桌沿,挣扎着直起身来,笑:“二十五,钰成年长我两岁。”

    闻言,长孙晓燕似是幡然醒悟,又回头看了独孤雅荻一眼,喃喃道:“本宫已经,二十七了……吗?”

    先前作壁上观的几人也过来凑一凑热闹,听见动静的店家忙带着几个小二赶上来,一眼瞧见围拢的人群,第二眼便见那高挂着的、一看便造价昂贵的、以金线织出牡丹纹样的丝绸外披,以及上面的寥寥四句,二十八字。

    能被派来经营昭江楼的人自然懂一些诗词,店家急忙让小二去搬凳子来,几把凳子叠在一起,自己努力爬上去,摇摇晃晃着去拿绳子将衣服扎紧,扎完又觉得不满意,盯着左思又想。

    独孤雅荻见店家半天没弄明白,喊话让他下来,从小二手里拿了绳子来,指尖一弹,绳子竟然穿破了衣服,在原先的麻绳上斜着压了一道,将衣服压在两绳间,从另一侧坠下,穿破衣服落下来;又站在地上打好绳结,用力一拉将绳子收紧,这件衣服便被牢牢固定在绳上,从正面竟看不出分毫。

    陆续有人听见动静上楼来,独孤雅荻本想往边上走几分,让出地方来,却被长孙晓燕牢牢拉着袖子,无奈待在原地。

    长孙晓燕盯着那绳结看了半天,啧啧称奇:“好办法!只是你如何让绳子穿破衣服的?你会武?”

    “我在绳头穿了一根簪子,方才剪断了绳子,拿回来了。”独孤雅荻摊开手,给她看那一根细细的金簪。

    “你当真是不惜金缕衣。”长孙晓燕不忘打趣,“读一首诗便让你想起赋诗来了?”

    “你先读后两句。”

    长孙晓燕正待细瞧,只听见后面有一女子问话:“大家围在此地做什么呢?”

    这个又娇又软的声音独孤雅荻很陌生,长孙晓燕却是熟得很。两人齐齐回头,但见人群让开路,两排妆容齐整的侍女分列两侧,一华服女子当中过来,身高不高,排场却是足得很,双手捏着团扇压在腹部,肩膀端得直直的走过来,一眼看见长孙晓燕,猛地皱起眉,挑高了声音问:“太子妃嫂嫂?你怎么在这里?”

    长孙晓燕一瞬间也是端起了太子妃的架子,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看着她:“欣安,你不在宫里待着,跑出来作甚?”

    “今日上巳,母后特准本宫来昭江楼参宴。”欣安冷哼一声,余光瞧见站在一边的独孤雅荻,冷笑着抬手指她,“嫂嫂整日与这等衣衫不整的败类厮混,若是被长兄知道了……”

    “等下,我怎么就衣衫不整了?”独孤雅荻默默抬起了手。

    这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人从最外围挤进来,当先的正是梅宴琳。她一眼瞧见了独孤雅荻,十分惊讶地喊出声来:“灵衡姐姐?”

    独孤雅荻虽戴着面纱,依旧忍不住别开脸去,转身欲走,被长孙晓燕拉住,终于是无奈道:“何事?”

    欣安公主端木韵一脸不屑,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陈灵衡?你就是钰成哥哥的那个假王妃?”

    “慎言!圣旨已下,如何是假?!”长孙晓燕气得不轻,猛地一甩衣袖,“欣安,你又想被禁足?!”

    “没有大婚便以王妃自居,如何不是作假?”欣安不服气,仰着下巴瞪回去,“此等不知礼义廉耻之人,不配做钰成哥哥的王妃!”

    众人齐齐看向独孤雅荻,见她只穿了襦裙,不见外衫,一时间议论纷纷。

    如今风气开放,只着襦裙不算罕见,放在贵族女子身上未免有些豪放。独孤雅荻无奈抬手,指向头顶高挂的粉色衣衫:“方才我想到几句诗,一时意动,无奈没找到纸,就写在了外衫上。”

    众人又是齐齐随着她的手指仰头,看见绸面上端方大气的字迹,齐齐惊叹。

    很快有人念了出来:“劝君莫惜金缕衣……这可不就写在金缕衣上么!就这样扔了,当真是不惜!劝君惜取少年时!劝君惜取少年时……”

    独孤雅荻看着一众愣神的人,轻笑一声,一字一顿念道:“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长孙晓燕接上,回身扫视一众,高声道:“在座的哪一位,在如此妙句之前,还会珍惜这区区一件金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