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她不想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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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五十九章 上巳(8-9)

    端木逸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述:“他那时被调去西边,呆了三个月不到,值夜的时候遇到个单枪匹马从关外来的家伙,近了城墙才点起火把来比划,用的还是个什么信号……就是边关常用的,这他不能告诉我。然后他看明白了,将人放进来,当场捆了送到镇西将军那去。之后说这人什么什么来着,记不清了,总之就是给他批了文书,准他过一夜再走。

    “那人不自觉,跑去大营里跟士卒喝酒去了,一个人喝翻了一整只小队,足足十几人。钰成本来是值城墙的,白日里回去一看,帐子外面东歪西倒一片,唯独火堆边上坐着个人,撑着脑袋打瞌睡,听见声音抬头跟他问好。两人一聊,觉得投缘,钰成便想多留他几日。最后是说有事,赶不及了,这才道别。”

    “听着像是钰成早年会干的事。”霍天浩干笑一声,“他一直如此自在,不喜被那些什么规矩管着。”

    “他不与你们说,是怕生事。”端木逸摇摇头,瞥了一眼走神的独孤雅荻,“那会儿你们都在议亲,日日与众多人往来,若他说细了,免不得传出什么话去。本王再闲也是皇子,寻常人没有胆量来问,倒是省事。你们后面也不曾问过,若是如今去问他,想来他愿意告知一二。”

    “难不成他与那人……”霍天浩面露惊讶。

    端木逸抬手捂住眼睛:“算了,你莫问了,一天天净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霍天浩自知失言,举起手轻拍了一下嘴巴,不再说话。

    独孤雅荻神色松快了些,问长孙晓燕:“什么时候开宴?”

    “天色昏暗。此前各家寻座,打起灯后有人送来签,摇签行酒令,做了诗,整座楼的人都能读到。古藤诗社约在楼下,若不想去便不下去了。”

    “欣安呢?”

    “在一处,梅宴琳哄着两分。”

    “先吃饭,吃完下去瞧瞧。”

    赵浮岚喊了小二,不多时一盘盘菜端了上来,七皇子端木念也是悄无声息跟着人进来,被眼尖的端木逸看见了,一把搂到自己身边坐着,向众人介绍:“老七,端木念。”

    端木念有几分羞涩,向众人打了个招呼。

    长孙晓燕拍了下桌子:“你们怎么都将人喊上来了!”

    独孤雅荻笑她:“你也喊人来呗。”

    “喊就喊!”长孙晓燕一甩袖子下了楼,不多时竟真带了个穿着天青色裙衫的姑娘上来,向众人介绍道:“虞逢鹊,虞太师的孙女。”

    虞逢鹊仅左腕戴了一串木珠,发间一支木钗,向众人行礼。

    长孙晓燕领人入了座,一一介绍起来:“三皇子,七皇子,镇北王妃,国子监祭酒的孙子霍天浩,大理寺卿的儿子赵浮岚。”

    虞逢鹊又是笑着一一问好,自我介绍起来:“小女身体不好,一直在普度寺后山的尼姑庵里修养,因而与太子妃殿下相识。今日下山来凑个上巳日的热闹,殿下相邀,便上来了。”

    独孤雅荻凑了上来,搂着长孙晓燕,探过头来问:“普度寺后面有个尼姑庵?”

    “有,地方不大,只有十余位师太在打理。平日里少人烟,适合静心。”

    独孤雅荻点着头盘算起来:“等我从南边回来了,定然要去住几日才是。”

    虞逢鹊有两分不解,不过几息间就释然了,点点头:“京中事小女不大了解,其实就是路过,来蹭顿饭。山中常年素食,吃久了实在有些……”说着有些脸红,抬手按了按。

    长孙晓燕带头笑起来,不忘一一介绍昭江楼的名菜,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哪有人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聊得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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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暗,有人来挂上了灯笼,送来签筒与一朵丝绸扎成的粉红牡丹,一楼宽广的露台上有人喊起话来。

    杯盘狼藉,小二来收拾了,应着指挥将桌椅搬去了露台上,送来好酒;因着虞逢鹊与赵浮岚不能饮酒,又另泡起茶,就着茶点旁观。

    霍天浩指着一楼的露台上那一架大鼓,向众人介绍:“上巳日若是小聚,常约在溪边,借水流传杯行令;昭江楼一贯以此鼓为号,盲女击鼓,随声传花,鼓停花停,持花者从签筒中摇签为题赋诗,否则自罚一杯;如此往复,可以各桌自行,也可以相约相聚——古藤诗社的人去一楼摆了一大桌,喏,传起来了。”

    鼓声时急时缓,时起时停,那一朵粉色海棠便也在人群间游动,女子嬉笑打闹声、旁人起哄声混做一团,热闹非凡。站立在旁边,拿着纸笔记诗的侍女随着渐渐高昂的鼓声喝彩,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少不得挨骂;端着酒壶的小厮来来往往,两级台阶并做一步上下,不时侧身避让往来人。

    传着传着,将将作过诗的姑娘手一扬,将花扔去了斜前方那人那处;两人显然关系好,那人也不恼,侧身一躲,眼瞧着花就要落到水里去——

    独孤雅荻正拿着那工艺精巧的牡丹把玩,猝不及防被人伸手抢了去。抬眼一看,见霍天浩一把抽出线头,将花拆散做丝绸,趴在栏杆上一甩手,丝绸便如鞭子一般破空而去,在空中将那飞出去的海棠缠住,再往回一扯,盛放的海棠稳稳落在霍天浩手心里。

    鼓声恰巧停了,楼下的人回头往上看,就见霍天浩斜靠着栏杆,两指夹着那花,朝扔花之人微微一笑。

    那小姑娘登时红了脸,拿着袖子挡着,露出条缝悄悄看他。

    做东的梅宴琳见了,叫那专门喊话的小厮来,说了两句,只听小厮张口便喊,喊得全楼的人都听得清楚:“霍公子有此雅兴,不妨作诗一首,下一轮便由你传花,如何?”

    霍天浩本欲将花抛下去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回头看向一众笑得东倒西歪的人,一脸哀求。

    独孤雅荻更是首当其冲,毫不客气地摆手:“你自己造的孽,自己想办法去!我可不是王爷,不惯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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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天浩一脸痛苦,小声嘟哝:“钰成兄不曾惯着我……”

    底下有人起哄,高呼让他不作诗便喝酒,赵浮岚竟也是忍着笑将他的酒杯塞进他空着的手里。见实在逃不过,霍天浩抓抓脑袋,手腕一翻让那花在手里打了个转,伸手抓来签筒随意一摇,直直有支签落了下去。一楼有人伸手接住,朝楼上喊话:“是《木兰花》!”

    霍天浩闭上眼,想起那泛舟时所见,已有过半浸没在水中的日轮,高声答:“那便填他一首《木兰花》罢!”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语毕,他抬手便将酒一饮而尽,高高举起那海棠。

    底下净是欢呼,一时间热闹非凡。

    那盲女又敲起鼓来,霍天浩回手就将花放在了独孤雅荻面前。

    独孤雅荻茫然抬头,只听霍天浩笑道:“刚抢了花去,现在还给你了!”那鼓声骤然停了,底下人纷纷发出疑问,探头探脑来看。

    独孤雅荻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何苦在这等事上与我赌气?”

    “你不是能作诗么?下午写了《金缕衣》,如今就填不出来了?”

    独孤雅荻白他一眼,起身走到栏杆边,凭栏眺望。

    昭江楼四面环廊,设宴的露台一侧近江半邻水,一侧落岸可观灯。虽在城外,短短三里路却成了来往商贾摆摊的又一地点。这会儿底下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乏装潢华贵的马车停在楼外;有人在往树上挂灯笼,有人在路边叫卖,有人携手同游;有人驻足,有人回首,有人抬头。有人在夜中吹箫,呜呜咽咽的声音缠缠绵绵不肯淡去;有人拨弹琵琶,玲珑清脆的乐音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江对岸突然有惊雷炸响,一道青灰色的烟雾直冲天际,在沉黑的夜幕上开出艳丽的火花,随着春末微凉的夜风飘落在江中。紧接着,一朵又一朵焰火炸开,纷纷扬扬如同雨落,天空都照亮了几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底下的人听见声音纷纷抬头,见独孤雅荻沿着栏杆走了半圈,朝一众精心打扮过的贵女遥遥招手,接着又是填词:“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填到这儿,独孤雅荻走到临江的地方,似乎是瞧见了什么,平静的声音起了波澜:“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声音蓦地温柔了下去,轻声吐出最后两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江对岸的树下,影影绰绰似有人影。有人手搭凉棚,努力去看,奈何夜幕深沉,实在看不清。

    独孤雅荻不急,随手将花扔下楼去,正正落在站在击鼓女身边、面色涨红的欣安公主面前,朝她露出个明媚的笑。

    欣安正欲发怒,独孤雅荻背后,屋檐的阴影下,蓦然出现了个高大的身影,伸手将一件红色绣繁花的披风轻轻盖在她肩上,手绕过颈间替她将带子系紧。

    独孤雅荻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被温柔地扶住了肩膀。

    “是本王。”文如玉走到她身边,伸手贴上她的脸颊,皱眉:“怎的这般凉?替你寻外披的人呢?”

    独孤雅荻就着他的手暖着脸,柔声道:“我以为你在对岸,现下当真是在灯火阑珊处了。”

    “诗词另论,人呢?”

    “等她回报。”

    文如玉叹息一声,替她将披风往上提了数寸:“担心受风寒。”

    独孤雅荻只笑,不说话。

    坐在座位上的一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出声。底下的人看见了,窃窃私语起来。

    欣安也瞧见了文如玉,泪水登时便要落下来,提着裙摆如风一般冲上楼来,停在楼梯口,咬着唇哭得梨花带雨,直啜泣着喊:“钰成哥哥……”

    文如玉只装做不曾听见,揽住独孤雅荻到桌边,就着她的杯子与众人敬了一杯:“灵衡初来乍到,若有冒犯烦请多担待。本王与灵衡说定了,回去下棋,先行一步。”

    在座的都是熟人,自然知道他脾气,如此行事不过是做与旁人看,便也一一回礼,帮着他把架势做足。敬过一回,文如玉像是才瞧见楼梯口的欣安,神色坦荡,放下杯子抱拳行礼:“见过欣安公主。”

    行过礼,搂着独孤雅荻便欲走。

    欣安一抬手挡住了路,又是委屈又是愤懑,哽咽着半晌说不出话。

    文如玉竟然也不急,就站在原地等着她。

    独孤雅荻同样不急,手背在背后虚按几下,示意在座诸人不必慌张,等着看文如玉如何处理便是。

    欣安终于是接了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抹了把眼泪,抬头盯着文如玉,一双杏眼中泪光莹莹:“钰成哥哥,你不肯来看看小韵么……”说着便欲伸手来扯他的袖子。

    文如玉带着独孤雅荻,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一步,神情肃穆:“公主殿下自重,本王事务繁忙。”

    前一句勉强算是警告,后一句却有两分模糊,像是解释。独孤雅荻不急与他算账,只是懒洋洋地靠在他臂弯里,掩着唇打了个哈欠,问他:“走不走?”

    文如玉极快地低头看她,见她眉眼间的倦意不似作假,又品出两分不对劲来,垂眸思索片刻,向欣安公主行了个礼,足尖一点带着人轻巧绕开障碍,径直下楼去,留欣安公主一个人傻傻站在原地。

    换做旁人会惧怕皇家权威,给她两分面子,可在座的是何人?太子妃长孙晓燕带头大笑,直笑得捂着肚子喘气,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可一点不碍着她嘲笑欣安:“你真是,哈哈哈哈哈……”

    赵浮岚喝了口水做掩饰,水杯久久没有放下;霍天浩连多看一眼都不敢,背过头去捂着腰装身体不适;端木念不知所谓,与虞逢鹊对视一眼,两人齐齐扭开头;端木逸同样不给面子,扶着额头直叹气:“端木韵啊端木韵,瞧瞧你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