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家
苏晓樯走了。
文学社的众人看完了电影,已经散场了,有人在群里问起消失的苏晓樯,于是苏晓樯就知道自己可以回家了。
她没有在群里回消息,没有退群就已经是她最后的克制和体面了。
毕竟她不是天真的小孩子。
文学社的人早不问晚不问,偏偏是电影散场了,赵大少跟陈雯雯表白后在一起了,才想起来自己这号曾经放出过豪言壮语的失踪人员。
这里面到底有多少心思,苏晓樯都懒得想了。
至于赵孟华,被路明非一通分析之后,她多少也能放下一些。
或者说,比起能把陈雯雯都丢开的路明非来说,她实在是不想落了面子,于是就只表现出洒脱和利落。
打声招呼。
潇洒离去。
确实是小天女该有的做派。
路明非目送着苏晓樯推门离去,隔着病房的观察窗,病床上的路明非对着最后看了一眼病房内的苏晓樯举手轻轻摆了摆算作告别。
苏晓樯似乎一时间尬在了原地,最后有点别扭的抬起手,对着路明非摆了摆,那份潇洒和从容似乎一下就从她身上被剥离了出去。
甚至有点娇憨。
其实路明非跟苏晓樯的关系委实算不得多好。
二人之间那不尴不尬,甚至带着点火药味的关系从入学第一天起就奠定了基础。
在路明非有些朦胧的回忆里,苏路二人大概是在仕兰中学彼此之间第一个搭上话的对象,而交流的内容是陈雯雯。
路某人对着苏晓樯盛赞称,当时在走廊里捧着一本文学著作沉浸式阅读的陈雯雯,必然会成为全班的班花。
而自持貌美不输她人的苏晓樯和路明非话不投机半句多,说起了火气之后,愤然的抬脚踩了不解风情的路某人的脚面,愤然离去。
二人之间的关系基调就这么定下了。
而高中的往后三年,路某人化身舔狗,当了陈雯雯座下的骁勇悍将,简直就是那最为合格的超话主持人。
开团,冲锋,嘴仗,他是一点没落下。
人设上,他成了陈雯雯的卑微舔狗,闹得路人皆知。
人缘上,他一路怼女孩,苏晓樯、柳淼淼等女孩,把人际关系搞得个人仰马翻。
曾经的自己,奢望着用这种方式能得到陈雯雯的垂青,但陈雯雯对此表露出什么了吗?
没有。
她制止了自己为她冲锋陷阵,划清界限了么?
也没有。
陈雯雯还是陈雯雯,是文学少女,是白月光。
曾经的自己怀揣着莫名奇妙的满足感加上自我欺骗,安慰着自己,说服着自己,这样默默付出,也挺好的,甚至不切实际的幻想着,量变能够引起质变。
但,真的存在所谓默默付出么?
经历过交界地铁与血,泪与恨的洗礼之后,缩进病床中,已经闭上眼的路明非只是低沉的嗤笑了一声。
有人能站在篝火旁,感觉不到温度么?
怎么可能?
看着在火焰大锅前将自身投入锅中的梅琳娜。
他路明非怎么可能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第一次流露出的温和笑容,以及最后成王的祝福。
如果没有情感,又何必报以祝福和笑呢?
再怎样用使命之类的辞藻去妆点,可那就是一场赴死啊。
被祝福要成王的男人咬碎了牙吞下了泪。
而她却能笑着。
还有另一个人。
路明非摸索着暗月戒指的戒面,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梅琳娜的身影被菈妮取代。
在他的记忆中,菈妮与她的律法一样,始终那么清冷,很少表露属于她自己,属于一个人的情绪。
以至于最后的分别到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与菈妮说几句话。
与在交界地一路奋战过来的梅琳娜相比,菈妮的身影并没有能占据他心里多少位置,可最后的分别来临时,菈妮背对暗月,看着自己,神情复杂的那个画面,却是死死的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加之暗月戒指背后的刻字,暗月大剑的存在,满月女王蕾娜菈的留言......
菈妮在最后,硬生生打出了华丽的反击,将自己的身影,刻在了路明非心里,挤掉了梅琳娜的一部分位置。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什么都不知道的苏晓樯感慨出那句复杂无比的话。
【我更希望她没给我的好。】
不然.......
“搞得我欠你了很多,甚至都没办法偿还了啊。”路明非翻了个身,目光看向了病床外,高挂天穹的月亮。
他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期待,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又会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他这么想着,陷入了沉睡。
而被窝里,戴在路明非手指上的暗月戒指,偶尔闪烁出一抹晦暗的蓝色,却又迅速暗淡下来,就像是......信号糟糕的通讯器,竭尽全力,也无法连通。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路明非老老实实的住院,配合着医院里那明显有些敷衍的检查。
每天诊诊脉,测测心跳,体温什么的,基本全是些基础检查,什么超声波、胸透之类的是一个没有,更别说什么抽血化验了。
虽然心里奇怪,但路明非完全不想给自己没事儿找事儿,接受安排,老实躺平。
而三天之后,路明非在早上十点钟,准时办理了出院手续,医院里来送他的,是一大帮子老头老太组成的会诊专家团,这帮专家门有一个算一个,都给路明非留下了私人联系方式,拐弯抹角的表示着,想要高烧昏迷一月之后跟没事儿人一样的路明非为科学奉献一下自身。
这帮老专家们要是真能做,早就趁自己住院的时候搞起来了,现在这个场面,路明非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自称自己‘教父’的那个叫昂热的老头做了些什么安排。
虽然对昂热抱有警惕,但是面对这些对自己异常热情的专家们,他可就敬谢不敏了。
来接路明非出院的,是叔叔路谷城。
而医院的停车场里,叔叔拍了拍自己的座驾,一辆宝马轿车,对着路明非露出了一个笑容,“走,咱们先回家。”
而路明非,却站在那辆号称四十多万的宝马车前,顿住了脚步。
叔叔完全没有注意到路明非停下了脚步,钻进驾驶座里,他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你婶去买菜了,鸣泽上学了,咱们中午吃点好的,晚上咱们一起去下馆子。”
等到车子点火发动了,路谷城才注意到路明非没有上车,降下了车窗,看着站在车外的路明非,“明非?走了。”
站在车外的路明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叔,我就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叔叔懵了一下,他看着路明非带着轻柔笑容的脸,心里陡然就突突跳了起来,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点干涩,“不回家,那你想去哪儿?”
“我回家的,但是就不去叔家里了。”路明非看着叔叔那带着不易觉察的惶恐的呆愣表情,“叔,也麻烦你们那么多年了,我都成年了,就不好再麻烦你们了。”
“都是一家人......”路谷城的嘴唇有点颤,声音也有点抖,“你那说的什么话.......”
路明非没接话,只是站在车子外面,看着路谷城。
“上车!”路谷城有点恶狠狠的开口,但比起凶狠,不如说他的声音是外强中干的心虚,“咱们有什么话,回去家里说!”
“叔,那是路鸣泽的家,不是我的。”路明非看着驾驶座里的叔叔,“有些事儿已经发生过了,非要说个明白,面子上都不好看,里子也是稀碎,到那步就是撕破了脸,不好。”
路谷城坐在驾驶座上,一时间居然有些无所适从,他脑海中有无数可以拿出来劝说路明非改变态度的话,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这么些年,家里怎么对待路明非的,他能不知道么?
所以很多话,他自己都没底气在变了许多的路明非面前说出来。
而路明非,也没有步步紧逼。
叔叔婶婶一家人,你要说他们多好,不见得。
但你要说他们心有多坏,也没有。
叔叔一家人这事儿,这三天他也想了不止一次了,想过顺水推舟的继续稀里糊涂,也想过干脆就撕破脸,但是.......
这终究是一笔糊涂账。
自己亲生父母是给了生活费了,但十多年的寄养这种事儿,能是请保姆么?给钱就行?
路明非自己都知道,不见得。
小时候对自己的好,路明非回忆得起来,温馨的画面,记忆里不少,那时候可是真正的一家四口人,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比路鸣泽那肥仔好。
后来对自己的不好,他当然也是记得的,高二有一次,台风天没人接,自己头顶校服冲进雨幕里,浑身湿透的跋涉回家的时候,家里饭菜都上桌了,没等自己。
亲情是一笔糊涂账,只能糊涂算。
“叔,过两天我再去一趟,去收收我的东西,还有拿我爸妈留下的卡。”路明非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这就是单纯的通知了。
路谷城在那辆四十多万的宝马车里挣扎了片刻,他下定了决心,抬手握住了方向盘,却没想到这宝马车的真皮方向盘,烫手。
路谷城开着车,追上了烈日下漫步着,即将走出停车场的路明非。
“明非,上车。”路谷城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哥那房子的钥匙你没有,你去睡大街么?”
“你身上没几分钱,你怎么活?”
“家里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收拾要多久?你怎么搬?”
路明非顿了一下脚步。
“先上车,那些事儿,叔对不起你,这事儿叔给你做主,咱们先回家。”
路明非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拉开了车门,钻进了车里。
车里的空调很快驱散了夏天的暑气,但路谷城却始终觉得自己握着的方向盘,烫手。
似乎,就连这车的油门,都有点烫脚了。
“叔,你不怕婶婶跟你拼命么?”后座上,看着街景从单纯的陌生,逐渐变得熟悉又陌生,路明非似是调侃一般开口。
“大老爷们,不怕。”路谷城单手给自己点了支烟,将车子开进了熟悉的小区里,停车之后,他没第一时间下车,而是坐在驾驶座上吞云吐雾。
路明非也没着急,等着叔叔开口。
“明非,有些事儿,我,还有你婶,确实做的对不起你,你给叔叔个机会,我和你婶补偿你。”这话,路谷城说的很诚恳,甚至有点哀求的意思。
“叔,别了吧。”路明非轻轻叹了口气,“您也知道,这事儿我点破了,心里头有些东西它就是变了,就算我留下了,可心里头的疙瘩它也在那儿,咱们都累。”
路谷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路明非,最后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按灭在车子的烟灰缸里。
“你再考虑考虑,我上去跟你婶谈谈。”路谷城拉开车门,最后看了一眼路明非,“你就在车上等着我电话,哪儿都不准去,知道不?”
“我都到这儿了,那就不会跑了。”路明非笑着宽路谷城的心。
而路谷城只是盯着路明非的面庞看了一会儿,带上车门之后,三步一回头的上楼去了。
直到最后,他还是拾起了担当。
而路明非呢,一方面他确实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暗月大剑出现了,他当然会想要尝试把曾经属于艾尔登之王的力量拾起。
希尔伯特·让·昂热,他在病房里给路明非露了一手的事儿,路明非可没有忘记。
而另一方面,心里的疙瘩,就像他自己对跟叔叔说的那样。
疙瘩就在那儿,路明非不想委屈自己,继续寄人篱下。
当断则断,是他的选择。
而路明非在车上这么一等,就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
直到裤兜里的手机响起,他接起了路谷城的电话。
“明非,上来吧,我和你婶,帮你收东西。”路谷城的声音有些嘶哑,想来这半个多小时,他说了很多话。
而待到路明非上了楼,他才发觉,叔叔这半个多小时,不仅是说话那么简单,也知道了,叔叔那辆四十多万的宝马,隔音效果挺好的。
推开熟悉又陌生的防盗门,看着一片狼藉的客厅,以及叔叔被抓花了的脸,和脸上印着巴掌印的婶婶,他也只能想象一下,刚刚叔叔和婶婶两人之间的交流有多剧烈。
“路明非,你!你本事了!”婶婶对着路明非冷哼了一声,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坐在沙发上的路谷城一拍茶几豁的站起来,“还没吵够是吧?!”
婶婶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最后还是偃旗息鼓,转身走向了夫妻二人的主卧,用力带上门,选择眼不见为净。
路谷城也重新坐回了沙发上,也不在乎被抓花的脸,点了根烟,抽抽着冷气,对着路明非点头,“你先去收你的东西,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家。”
“嗯。”路明非点了点头,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补了一句,“叔......你们.......”
他看了一眼叔叔和婶婶的房间禁闭的房门,“可别为了我,吵离婚了。”
叔叔无力的摆了摆手,没接话。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反而是叔叔婶婶房间的大门,又被猛地拉开。
脸上顶着个巴掌印的婶婶提着个空行李箱走了出来,她瞪了一眼叔叔,口中低骂着,“路谷城,你给老娘记住了,这事儿没完!”
悍妇骂了丈夫,又转头瞪了一眼丈夫口中醍醐灌顶了的外侄子,“还有你,翅膀硬了!”
喷了路明非一脸口水的婶婶拖着行李箱就往侄子和儿子的房间里去。
“没了老娘,你哪天别饿死了才想起来敲老娘的家门。”
被婶婶推了一把的路明非摇了摇头,看着在房间里忙活着帮自己收东西的婶婶,只觉得,好像一切都变回了小时候。
但,有些东西,逝去了就回不来了。
他低沉的笑了笑,又转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叔叔。
叔叔只是咧嘴笑了笑,被抓花了的脸上,这个笑容有点难看。
确实跟他自己说的一样。
大老爷们,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