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掀开重重垂帷，顾修远垂眸时看到了躺在榻上的女子。

    他的手颤起来。

    钗环已卸，长发披散着铺在了枕上。瓷白玉枕，乌黑长发，却衬得榻上人脸色更加苍白。

    他一路跑来，一颗心时时刻刻悬着，他听到晋陵派人传来的消息，语焉不详的说法让他不祥的预感层层漫上来。

    眼下看到了人，心却更放不下了。

    榻上躺着的女子嘴唇翕动，浓密长睫不断小幅度地抖动，额上冷汗不断，滚滚落下自玉枕下落到被褥间，洇湿一片。

    他步步走近，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

    步伐缓慢沉重，却还是走到了榻边，干燥冰凉的手掌抚上女子鬓边微湿的发，染湿了他的手。

    “阿妍……”

    这一声千回百转，好像隔了前世今生，隔了生死阴阳。

    的确是两世光阴。

    林倾妍深陷梦魇，火光冲天，重重深锁的九重宫阙也挡不住这烈烈的火。

    殿外好像传来了宫娥们绝望的哭嚎，西宫好像看到了她的得意的笑。

    新帝登基，蛰伏两年，送给他自己的大礼是太后的病逝。

    谁也不敢对这场火提出异议。

    他都看着。

    他是一抹游魂，终日游荡在他的阿妍的身边。可他做不了任何事。

    对了！

    顾修远眼神突然一厉。凤鸣宫中，阿妍怎会被惊成这样？母后和晋陵知道他的心思，不会对阿妍多加刁难，那些世家贵女也不敢在凤鸣宫中做手脚。阿妍为何会如此？

    “若风！”

    “主子。”若风隔着门答话。

    “去查，今日凤鸣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若风领命而去，顾修远将人轻轻挪到自己怀里，手指拨开浸湿了的鬓发，轻声哄她。

    恰好门外若影声音传来，“主子，太医院送药来了。”

    顾修远身子没动，“送进来。”

    若影没敢让太医院的人进，自己亲自端了药碗进来，头都不敢抬，放在主子手边的小几上就又低头退下了。

    顾修远伸手拿过碗，用勺子搅动着放凉。

    阿妍怕苦，这药汤子闻起来就不好闻，喝起来怕是更难。

    叹口气，单手端碗，另一只手扶起林倾妍，低声诱哄，“阿妍，张嘴，吃药了。”

    林倾妍被护在怀里，熟悉的气息包围了惊慌的女儿心，慢慢平息下了心绪。

    虽然还在昏着，但已经闻到了药的苦味，牙关紧咬着不肯开，看的顾修远担忧中也不免觉得好笑。

    怕苦这毛病，两辈子都改不了，怕是永远改不了了。

    单手捏住林倾妍下巴，微微使力，迫使她张嘴，一碗温度适宜的药直接就灌了进去！

    林倾妍受制于人，第一反应就要挣扎，但身边围绕的气息太过熟悉了，深入骨髓的熟悉，这份挣扎就犹豫了一瞬。

    就这一瞬，被顾修远逮住了空，一口气灌完了！

    “咳咳……”

    林倾妍下意识要吐，但顾修远指尖晃出了一枚蜜饯，塞进了她嘴里。

    舌尖苦味有蜜饯安抚，林倾妍安静下来，不再如之前那般惊慌害怕了。

    顾修远放下碗，重新把人抱回自己怀里，脸颊贴在她还微凉的额头上，那种跨越生死的失而复得的欣喜与后怕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

    “殿下，皇后娘娘和晋陵公主……”

    门口若影的话还没说完，殿门就被打开了，门外两道身影正在跨进来，一道身影身着常服，但上面绣着凤穿牡丹的样式。另一道身影一袭烟霞长裙，耳畔步摇随风晃动，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哥哥。”进来的正是皇后和晋陵公主。

    晋陵公主脚步轻缓，进来的第一时间就把眼睛放到了自家哥哥身上，神情惊愕。

    这个亲哥，对自己都没这么温柔过好吧！

    皇后就要镇定许多了，“若影，关门。”

    刺眼阳光被拦在殿外，重重垂帷之后的是相偎在一起的一双小儿女。

    “母后。”顾修远坐着没动，声音轻而又轻，唯恐惊动了怀中女子。

    皇后走来，身后跟着晋陵公主，挑了个距离顾修远最近的位置坐下，“你擅入女子更衣的后殿，修远，你太鲁莽了。”

    顾修远定定地看向皇后，一语未发，但皇后已经明白了。

    女子所在之处，外男不得擅入！

    别说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传出去，这俩人名声都别要了！

    “母后此刻过来，想来是都处理好了。”顾修远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他必须顾及林倾妍的清誉。

    “是啊哥哥。”晋陵公主眼睛不断地瞟被这个哥在怀里护的严实的女子，奈何什么都看不到，语气带了些无奈，“哥哥，此处都是自家人，看一眼也不行吗？”

    小气！

    顾修远就是小气。

    皇后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修远，让我们看看。”

    顾修远抿紧嘴，可不愿意，但的确是要见见的。

    此刻的林倾妍已经平复了所有情绪，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仿佛坠入无忧甜梦，过往一切皆不复存。在身边陪伴的，唯有熟悉的安全的气息。

    皇后细细打量被儿子抱在怀里人，“底下人审过了，不过是个宫娥奉茶，怎的就被惊到了？”

    正好若风在外敲门，“主子。”

    “进来。”

    若风进来看到皇后公主也在，并无意外，行礼后说道，“主子，属下把人带来了。”

    一个宫娥被带进来，踉跄着跪在地上，不停地哭着求饶，嗓子都沙哑了，顾修远一时没听出来。

    皇后蹙眉，“住口！主子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皇后开口，宫娥噤若寒蝉，觳觫着身子停了抽泣和求饶，

    “抬起脸来。”顾修远沉声。

    宫娥颤抖着抬起脸，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顾修远惊了！

    此人眉目平庸，是放在人堆里都挑不出来的平庸。但这张脸太熟悉了。

    “祥云……”顾修远呢喃出宫娥的名字。

    祥云。

    “奴婢祥云，叩见太子，太子妃。”东宫里除了太子妃林倾妍，便只有宫娥与内侍。

    太子妃有孕，帝后为东宫子嗣绵延繁茂着想，特地赐下美人若干，而其中最特殊的，就是皇后的凤鸣宫中出来的宫娥，叫祥云。

    这个祥云，性子老实懦弱，容貌也是平庸，在众多美人之间站着，简直就像是杂草混进了妍花中，让人看不起。

    但她的来历特殊，林倾妍身为太子妃，不能打母后的脸，送来第三天，就把人送进了太子寝宫。

    顾修远满心满眼都是林倾妍，美人送来都是直接扔进东宫里不管。哪怕是祥云。

    侍寝成空，顾修远拒不接受，林倾妍被皇后召去两次，里里外外皆是此事。

    皇后敲打，不仅是皇后的意思，还有皇帝的意思。顾修远不忍妻子身怀有孕还要处理这些事情，亲自去找了帝后说明，态度之坚决让帝后都没了法子，只能任由他去。

    可好事不久，林倾妍突然小产，血崩不止，整个太医院都被召来了，当时的院正为世人推崇，一手针灸出神入化，却仍旧只是勉强止住。

    帝后垂询，本该福运笼罩。可这事发生的太过遽然，反应又烈，等到人缓过来了，太医又说出了另一个消息……

    太子妃气血两亏，再难有孕。

    一时之间，东宫内外陷入绝对的死寂，宫娥内侍齐齐跪下，既是送来不及出世的小主子，也是惶恐主子们雷霆震怒。

    “查。”顾修远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给我查！”

    暴怒的声音从东宫传出，血流成河，膳房里伺候的奴才，守院的侍卫，抓药的宫娥……

    都没能留下命来。

    但再多的命换不回健康的身体。

    东宫沉寂半年，林倾妍病容憔悴，拒不见太子。

    半年后，太子妃踏出寝宫，第一件事就是安排人侍寝。而第一人，就是皇后送来的祥云。

    奉茶宫女，一跃成为太子良娣，说句飞上枝头也不为过。

    但她仍旧懦弱，甚至懦弱的不像个主子。

    直到她有了身孕。

    消息传出，林倾妍脸上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她没机会做母亲了，可她又会是更多孩子的母亲。一个没有私心的母亲，一个会说会笑生动鲜活的阿妍……

    顾修远放不下这样的笑容。

    于是东宫里的孩子渐渐多了起来，但庶长子的地位坚不可摧。因为他是入了太子妃眼的孩子，而太子妃的意思，代表着太子。

    顾修远看着林倾妍的表情一日比一日地明媚生动起来，但他更明白那道伤疤从来没有过去。它会永不磨灭，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想去母留子，将还在襁褓中的祥云生下的庶长子抱给林倾妍养。但林倾妍很快察觉了她的想法并且激烈反抗。

    她不会再有亲生孩子，她不想再有孩子和母亲分离。

    顾修远没办法不顾忌妻子的想法。

    而这，也为日后留下了要命的隐患。

    山陵崩，睿帝薨逝，皇后几次承受不住而晕厥，被新登基的庶长子奉养在慈宁宫，甚至比其生母祥嫔的慈安宫更加尊贵。

    狼子野心！

    何其该诛！

    往事回溯，熟悉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甚至可以现在就出手杀了她！

    那样明显冰冷的杀意对一个普通宫娥来说很陌生，却又让她茫然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修远。”微弱的嘤咛声从怀中传出，浓密眼睫上垂挂着晶莹泪珠。

    顾修远敛了一身杀意，垂首低声，“我在。”

    从来没有这两个字更能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