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开口，宫娥动作迅速，又轻又快地搬了锦凳放在左右，就与晋陵公主对着。

    晋陵公主偏头打量二人，只见一人细汗不止，手中团扇跟着摆设似的，一人面色红润，微扶着郑琬谢了恩坐在锦凳上。

    五姓七望的女子们除了当家主母便没有进过宫的，他们不和皇室攀关系。但在面对皇后的时候她们也是进退得宜，落落大方的。

    这就是家族教养。

    皇后感慨于这样的家族教养，又遗憾于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否则这样的女孩子哪个不喜欢？

    众人都在打量着郑琬和崔静檀，她们也察觉到了这两人身上的气度与她们相比所差无几，甚至在某些时候还要更加优秀。

    朱若沅捏紧了帕子，咬的嘴唇泛白，心中止不住的暗恨。

    皇后近来对朱家十分疏远冷淡，甚至承恩侯夫人梁氏递进宫中的帖子十回也有八回是被退回去的。皇后不再允许承恩侯夫人入宫。

    这是一个非常不妙的信号，代表着承恩侯府即将失去皇后这个天然的助力。

    没有人能明白承恩侯府的苦处，也没有人愿意明白。

    唇亡齿寒，皇后却毫不在意。

    崔静檀和郑琬没来过京都，但京都各家女儿她却都很熟悉，能精准辨确认容貌与人。

    气氛融洽，就连昭贵妃都有兴致接几句话，舒妃也没作妖，安安稳稳地让皇后很是满意。

    这种宴会坐在这里是最无聊的，因为她们面对这些高位者时是完全没办法放开拘束的，一言一语都谨守规矩，唯恐哪里行差踏错，累及家族。

    所幸皇后也只是把这些人聚在一起，并没有要拘着她们的意思，茶过两盏，就着人带着她们去凤鸣宫后头的花园了。

    自然不是整个花园都任由她们乱逛，但地方也不小，有山有水，时令鲜花开的灼艳，各色蝶儿翻飞，一眼望去生机勃勃。

    宫里头花房和蝶棚有了新品种，总是会优先供给凤鸣宫，这一点是昭贵妃的永春宫也无法媲美的。

    这种风气最开始还是前朝末帝开始的。末帝昏庸好美，后宫中七十二妃三千佳丽皆是各地搜罗来的美人儿。

    美人儿太多，择谁侍寝就是个大问题。恰好当时春日百花盛开，末帝就想了个招儿。他命后宫群妃在各自殿门口摆上一盆花，又养了一群蝴蝶，哪盆花上落的蝴蝶最多，他就去哪个殿，幸哪个美人儿。

    也由此在民间引起种花养蝶的浪潮，更有官员靡费公帑也要搜罗奇花异草与各色新奇蝴蝶，导致民不聊生，国库空虚。又有天灾降世，百姓活不下去了，纷纷揭竿起义，这才有了大晋开国太祖皇帝的霸业。

    皇后为此曾劝过武帝，莫要靡费奢侈，以免在朝堂民间引起效仿，导致末帝之景再现。

    武帝虽是个粗人，但听劝，且敬重发妻。就算是种花养蝶，也是只给皇后宫里，毕竟国母，有这份殊荣更能体现出帝后鹣鲽情深。

    这是一份哪怕昭贵妃也比不得的殊荣。

    午后阳光正烈，郑琬身子娇弱，受不得久晒，就由清茶侍奉着坐在亭子里遮阴。

    崔静檀倒是与那群京中贵女坐在了一起，说说笑笑瞧着关系也挺亲近。

    “郑小姐怎么不去？”晋陵公主踱步走来，开口问道。

    郑琬起身先行一礼，才笑笑回道：“我身子弱点，受不得日头，在这里避一避。”

    又道：“公主看上去明礼知仪，倒是与传闻中的不同。”

    晋陵公主来了兴趣，“哦？”

    她歪着头时候的模样，像极了真正纯真不谙世事的孩童，与昭贵妃富贵养出来的纯稚天真有微妙的不同，但并没有昭贵妃那样的惹人怀疑心机，“不知外界是如何传的我？”

    郑琬手中晃动着团扇，青竹柄在烈烈夏日依旧有一抹清凉可握，并不砭骨，也因为用的久了，显得像玉一般的温润而泽，像她这个人一样，不显山不露水的，“晋陵公主不知道吗？”

    “本宫该知道什么？”

    郑琬晃团扇的手一顿，倏地笑了，“坊间传言，当不得真。”

    晋陵公主也笑。

    晋陵公主总是和京都贵女打交道，她们纵然有活泼如叶以宁，在公主面前也要端着拘着些。

    但郑琬不同。她出身五姓七望之荥阳郑氏，自幼娇生惯养，仪比公主，是比皇室公主更加骄矜的存在。

    在晋陵公主面前，自然不会拘束。

    叶以宁眯起眼，蝴蝶也扑累了，自有宫娥奉上罗帕，“晋陵公主与郑家小姐相谈甚欢啊。”

    黎知许也偏头看了眼，笑笑，“晋陵公主出身尊贵，荥阳郑氏也不遑多让，自然谈得来。”

    叶以宁莞尔一笑，不再说话。

    郑琬身子差是真的，林倾妍再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咳得停不下来，两颊的红润非常的不正常。

    林倾妍看着她，拉住了一个宫娥说道：“麻烦取一杯温水来。”

    宫娥放下手中茶壶，说道：“是，还请小姐稍等。”

    林倾妍听到这个声音时略有愕然，抬眼时，只看到一个穿着浅色衣裙的宫娥远去。

    等到宫娥再回来时，林倾妍已经走到了亭中，“晋陵公主，郑小姐。”

    “林小姐。”因为睿王顾修远和皇后那对玉如意的关系，晋陵公主对待林倾妍的态度十分温和。

    林倾妍从宫娥手中接过茶盏，“我听郑小姐咳声不断，饮茶怕是不好，用些温水罢！”

    而在她接过茶盏时，眼角余光瞟到了奉茶而来的宫娥……

    “啪——”

    茶盏直接摔落在地！

    碎瓷满地，没有颜色的温水迅速渗入地下，只余一片狼藉。

    “奴婢该死！”宫娥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茶盏摔碎那就是她的过错，急忙跪下请罪。

    林倾妍面上带着恍惚，怔怔看着那个宫娥，恍然之间仿佛回到了上辈子……

    烈火火舌舔在身上的感觉真的好痛啊……那种痛苦……谁又能明白？

    脸色瞬间煞白，明丽眼眸中充满了茫然惊恐。

    花园中的人都被这个动静吓到了，纷纷前来查看发生了什么。

    晋陵公主和郑琬离得最近，但她们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只是感觉林倾妍仿佛是一下子就被吓到了一样，摔碎了茶盏，面色变得苍白惊恐。

    按照宫中规矩，她们入宫是不允许带自己的婢女的，所以现在这里的都是皇后宫中的宫娥，自然第一时间就去通知皇后了。

    而这边，晋陵公主急忙吩咐人去扶住林倾妍，避免她踩上碎瓷受伤。

    可林倾妍竟然挥手打开了所有宫娥！

    所有不堪的痛苦的回忆一瞬间冲入脑海，烈火烧啊，“噼啪”的断木声不断响起，殿内悬挂的垂帷是最容易点燃的，也是烧的最快的，将她包裹其中，逃脱不得。

    晋陵公主惊疑不定地看向林倾妍，双眸涣散，脸上有成串的泪水簌簌落下。

    晋陵公主不敢贸然挪动，只能看她愣愣停在那里，哭泣。

    可是谁都能感觉出，那种哭泣并非被吓到的害怕，而是一种……仿佛源于很久很久以前的，入骨的，直到现在仍旧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场火，真大啊。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宫娥没能等到主子们的发话，以为是主子不会轻饶自己，涕泗横流地不断磕头求饶，丝毫不敢停顿。

    可熟悉的声音，只会激起林倾妍更加源源不断的恐惧。

    “够了，下去！”晋陵公主本来就担心，再听着这宫娥磕头求饶，更是心烦，一声冷斥，让人把她拉走了。

    而这时，皇后和昭贵妃、舒妃也赶来了。

    她们看到林倾妍的模样时都愣住了。

    皇后凤眸微厉，眸光扫向周遭侍奉的所有人，听着心腹宫娥流烟在耳旁轻声诉说事情始末。

    皇后一愣。

    好端端的，怎么就因为摔了个茶盏哭了呢？

    “将林小姐扶到后殿。”皇后发话，立刻就有人要将林倾妍带下去。

    只是她们还没碰到林倾妍，就发现她身子一软，突然晕了过去！

    郑琬离得挺近，一个迈步上前，接住了林倾妍。

    崔静檀被吓得魂飞魄散！我的姑奶奶！你自己还是个身子骨弱的人，你去接人？你接的住嘛你！

    接的很勉强。

    宫娥们从郑琬手中接过林倾妍，扶去了后殿，皇后又派人拿着腰牌去请太医来。

    晋陵公主奉命在这里处理后续事宜，眼睛不断地看向后殿的方向。

    有宫娥迅速收拾好了地上狼藉，重新给郑琬奉了温水。郑琬接过抿一口，才发觉手腕处火辣辣的疼。

    先前接林倾妍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自己呢。

    在心里叹了口气，郑琬将广袖往下拉了拉，遮掩住红痕。

    “表姐！”崔静檀提裙小跑而来，腰间的玉佩都晃得叮当作响。

    郑琬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这才让崔静檀松了口气。

    同样看向后殿方向，“也不知这位林小姐是怎么了，莫非真是被吓到了？”

    说完又觉得荒谬。不过是摔个茶盏，纵然是皇后宫里的，皇后也不可能因为个茶盏而针对忠国侯府的嫡长女，她怕什么？

    元琼月和黎知许对视一眼。她们了解林倾妍，知道林倾妍的性情，今日这事，处处透着不对劲，就由姜若棠和方云清带着，与晋陵公主告罪一声，随着进了后殿。

    朱若沅则是目光冰冷地望着众人离开的方向。姑母，这就是你挑选的未来太子妃吗？这样的性情，如何担待得起？

    后殿静谧，安神香刚刚燃起来，香气还不如何明显，却足以给林倾妍一些抚慰。

    凤鸣宫的腰牌，太医院不敢耽搁，急忙过来。

    榻上垂帷挡住了里面贵人的容貌，仅有一只纤细白皙的玉腕放在外面。太医院知道今日凤鸣宫请了诸多贵女入宫，立刻就意识到这怕是哪家的小姐。

    太医垂眸诊脉，就连元琼月她们进来都没能惊动。

    片刻后，太医起身行了一礼，道：“禀皇后娘娘，这位贵人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吓着了，此刻怕是也有些梦魇。”

    还真是吓着了？！

    连昭贵妃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位林小姐，这般胆小吗？”

    没人敢接话。

    皇后瞥了眼太医，“去抓药吧，迅速熬了送来。”

    “是，娘娘。”

    有姜若棠她们过来，皇后自然就让姜若棠她们来照顾林倾妍。

    有宫娥送了水盆和巾帕进来，元琼月浸湿帕子，一点点擦拭着林倾妍额上冷汗，口中说道：“怕不是因为今日之事，阿妍这模样，我怎么看怎么担心。”

    “嗯。”黎知许也看向林倾妍，帮着忙一起浸湿巾帕。

    林倾妍此刻却深陷梦魇，临死那一刹的恐惧不断地将她拽往黑暗的深渊，要让她永远沉沦其中。

    这样的恐惧……

    葱白的手指死死扣住掌心，因为用力太大而掰断了自己的指甲，鲜血滴落，吓坏了旁边看着的姜若棠她们。

    惊呼一声，赶忙上前摁住林倾妍的手，用力想要掰开，却收效甚微。

    而就在她们毫无办法时，门外传来宫娥的惊慌声：“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里面是……”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坚定地踏进内室，挥开了所有宫娥的手，厉斥一声：“滚！”

    众女一惊，姜若棠率先开口，“放肆！谁敢擅闯！”

    男子一步跨入，逆光而来的身影并非多么壮硕有力，却仿佛能够遮挡世间的一切风雨。

    “你们都出去罢。”顾修远看向这些女子，“阿妍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表哥？”方云清愕然，“表哥，你们……你在这里……单独留下……”

    顾修远果断抬起手掌，那是一个制止的手势，“无妨，一切后果本王承担。”

    元琼月反应最快，盈盈行礼，“有殿下看顾，我们自然是放心的。以宁，来随我出去。”

    叶以宁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被元琼月生憋了回去。

    顾修远是因为恰好就在宫中，于书楼里寻找东西，这才能及时接到晋陵公主派人送来的消息，匆忙赶来。

    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颗心提到了半空，现在还是惊魂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