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没有表现出任何对这一行为的认可或否定，他只是平静地听完，然后默默将信封收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老知客这个年纪，还有自己的奋斗目标，令人欣慰又心酸，但，维克毕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多谢，今天真是受益匪浅。”

    找到恰当的长时间停顿，维克抓住机会，打断了伊戈尔对时局的评判与对未来的担忧和希望。

    “虽然不是很懂这些东西，但我回头一定会尽力去研究。”

    “不过在那之前，其实我还有些问题想跟您请教。”

    伊戈尔抬起头对视，显然，他认定这能搞来一整块近乎崭新金币的年轻人，其潜力定然不俗，他很愿意倾囊相授。

    “这些，逝者，会像鬼怪故事里的不死生物一样，从墓地里爬出来吗？”

    金码头地窖里的怪物，至今仍盘踞在维克的脑子里。

    “当然不会。”闻言，老知客笑了起来，“死亡之神带走了他们的灵魂，这些逝者已经进入了永恒的安眠。”

    “所以不死生物，是存在的，对吗？”

    伊戈尔收起笑容，他意识到这个少年不是在担心自己的亲人成为鬼怪故事的怪物：“你遇到过吗？在哪儿？是城区里吗？”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

    不难怪，毕竟维克是住在旧城区里的，再破再穷，那也是人口密集场所，在那样的地方出现不死生物，简直是灾难。

    如果不是金码头发生了命案，如果自己不是这命案的凶手，维克很乐意给伊戈尔指明位置。

    “我不太确定，只是昨晚在运河边散心，‘好像’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所以有些好奇，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的？”

    刻意的强调，拿捏不准的表情，维克靠着少年面貌常有的懵懂，很轻松就骗过了老知客。

    “那可能，是看错了吧。”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伊戈尔挤在一起的眉头并没有松开，不过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身走近书架，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他艰难取出一本三指厚的大号书籍。见他吃力，维克连忙上前接过了他手里那差不多三块砖头质感的大书。

    死亡圣经。

    封面用板正字迹刻写的四个大字，如一道霹雳似的震撼住了维克。

    不过可惜，就在他以为自己手里这本有不得了名字的书，是什么不得了的圣物、秘籍时，伊戈尔长舒一口气，开口解惑：“这里面几乎记录了所有常见不死生物种类、来源和习性，你可以多翻翻，如果找到跟你说那个奇怪东西相似的生物，一定要跟我说。”

    “这书，我能随便翻吗？”

    维克还有点发懵，卡琳修士的话他听进去了，而且结合自己对这种超自然文化的粗略理解，这种名字就特别不得了的书，动不动随便翻，说不定会出大事的。

    “这有什么不行？”伊戈尔显然领会不了维克两世为人的心理活动，“你先安心看着，我去去就来。”

    他快步走出礼拜堂，跟门外的守墓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者面色凝重，迅速朝城内的方向跑了去。

    维克虽然注意到了这一幕，但相比之下还是面前这本书更吸引他，不过随着他翻开之后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禁忌的黑暗知识，而是一本非常详细的百科。

    ‘无须畏惧死亡，此为永恒安详。’

    ‘编者，死亡先知耶里斯。’

    开篇第一页就是一段略显神秘的引言，但确实引起了维克的兴趣。

    继续向后翻看，前面的绪论大致介绍了死亡之神及其信仰的本质。正如之前所说，伊塔斯的信徒，并非对‘死亡’一词顶礼膜拜，而是为维护‘死亡’这个自然且必然的过程，愿意倾尽全力。

    他们厌恨谋杀、自杀，反对暴力、战争，反对过度砍伐、竭泽而渔。

    他们认为生有死，死亦有‘生’。生死轮回的平衡无论从哪个方向哪个角度打破，都会给活人的世界与社会带去巨大的灾难和痛苦。

    明明是跟死亡这一冰冷词汇挂钩的信仰，但其思想却不可谓不先进，维克很欣赏这种理念，也很尊重将这些理念贯穿始终的人。

    话虽如此，他还是动手大篇大篇略过了这些内容，也略过了中间的大量关于死亡之神介绍与显圣记录的内容。

    毕竟，他无意皈依死亡之神，这些天然带有着一定邀请，甚至归化属性的内容，他不中意。

    而关于不死生物的介绍，就在整本书的后半部分。

    在遗忘教派看来，死亡是自然规律，世界在生死轮回中循环往复。

    而不死生物，则是违背了这种自然规律，因此遗忘教派对不死生物的态度，是完完全全的敌对。

    虽然如今的遗忘教派人丁稀少逐渐式微，但过去辉煌之时，死亡之神信徒是规模最大的针对不死生物威胁的圣职团体。

    里面的内容多到令维克头皮发麻，什么妖灵、幽灵、骷髅、丧尸、巫妖、吸血鬼、食尸鬼等等，而且都详细到从怎么出现到怎么剿灭都有完整教程。

    对，包括如何创造不死生物，里面都有详细的记录，甚至还简述了一些常见召唤或制造不死生物的法术和法阵。

    看得出来，这个世界的书籍流通性不高，阅读门槛不小，所以审核上做得相当宽松。

    虽然对那些法术法阵饶有兴致，但维克还是被其中一个词条里的插画所吸引。

    那是一种四脚着地，血肉洞开露出大片骸骨的怪物。

    食尸鬼。

    一种较常见的不死生物，自然条件下，常在未能妥善安葬的尸体集群中出现，常常成群出现。

    因其行动区域可简单分为食尸鬼和水鬼。

    狡黠，食腐，通常情况下以啃食其他尸体来作为其养料，但当大致确定自己能伤害或致死所遭遇活人时，会立刻发起攻击。

    食尸鬼的攻击常常以偷袭为主，会传播疫病，常人抵抗能力往往会在潜伏一天后突然爆发，致死后会迅速转化为同类型不死生物。

    因此，食尸鬼一旦出现，必须尽快清剿，并做好净化工作，防止疫病传播到人群密集区域，造成严重后果……

    维克感到后背发凉，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惊呼，他下意识抱着盾牌似的抱起书，走了出去。

    刚走出门还没来得及发问，他就看见了，山坡下，成群结队的人沿道路接近，人头攒动，却没有半点嘈杂。

    而且，那熟悉的金边银甲……

    “是圣教军？！”

    “对，我本来还让人去请他们来着，没想到他们居然自己主动过来了。”伊戈尔皱着眉，他确信守墓人的动作没这么快，而且如果是刚才那件事，对方完全没必要派这么多人来。

    “哦，对了，你不用紧张，我想请他们来，只是想让他们帮你调查一下你所看到的那个东西。”

    余光瞥到维克的脸色难看，伊戈尔以为他有所误会，连忙解释安慰。

    他并不知道维克跟圣教军的孽缘，不过后者也很快反应过来，这一次从血池中醒来完全没有跟他们打过交道。

    包括之前从混沌教团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也在回家迁坟之余，换上了维克自己的亚麻布衣。

    应该不会被发现……

    想到这里，维克长长吐出一口气，强行按下心中的紧张，迅速摆出了一副这个年纪和这个衣着应该有的拘谨模样，默默藏在了伊戈尔身后。

    “亚当斯团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老知客隔着老远向人群领队发出的惊呼，吓得维克浑身一颤。

    一般人在称呼那些需要被自己放在面上敬重的人物时，往往会直呼其姓，以表示对方是这个姓氏的代表性人物，以示敬重。

    前方领头那位骑手，便是当地圣教军的最高领袖，十七团团长，卡尔·亚当斯。

    维克下意识抬起头，非常令人意外，这位团长并没有一身戎装，而是身着与老知客样式十分相似的布衣长袍。

    不过理所当然的，那长袍质感光鲜，想来是华贵到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绫罗绸缎。胸前的圣光图案，以及边边角角的缝合、装饰，都在阳光下闪烁着华丽的黄金光泽。

    他不像个将军，事实也的确如此。

    圣教军的军团有很多，为了方便管理，每个军团都会分别安排一位负责军事事务和智慧的团长，以及一位负责教廷事务及成员信仰审验的大主教。

    但十七团是个例外。

    虽然白浪郡相对世界很多角落来说，算是富裕的，但毕竟是被科恩重工等资本严重渗透过，信仰发展缓慢滞塞，导致在教廷眼里，这里是精神上最贫瘠的洼地之一。

    卡尔·亚当斯原先只是十七团的大主教，团长意外离世后，圣教军一直没有找到有能力且愿意待在这里的人接任，于是卡尔只能一份钱打两份工，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按理来说，象征宗教信仰的大主教的身份宣传，要比象征武力的十七团团长更重要，但或许是因为白浪郡的特殊性，他平日里往往是主动以团长身份示人。

    别看这位鬓角斑白的中年人一身长袍就以为他柔弱好欺负，实际上，他是货真价实的圣武士。维克的记忆里曾多次看到过他全身铁甲，持剑盾领队的英武身姿。

    只不过今天，确实特别。

    不仅是这位团长换下戎装，他身后的几人都穿着仪式类型的礼服，只有后方护卫的圣教军穿戴武装。更重要的是，这位曾目光如炬的团长，眼里泛着浓郁的悲伤。

    “伊戈尔……今天要麻烦你们了。”

    卡尔缓缓闭上双眼，在外人面前忍住了强烈的悲戚，催动沉默的战马，让开道路。

    后方，数名军士牵着马车走出，车板上，用白布遮挡着。从白布上的血迹、轮廓以及那因颠簸露在车板外的苍白手掌不难看出，那是几具尸体。

    卡尔彻底失了那非凡的神武，连下马都跌跌撞撞，甚至连身边早已经习惯他强大印象的护卫，都没来得及去扶他一把。

    所幸，他没有摔倒。

    他挥手拒绝了其余人迟来的帮助，蹒跚着，走到了马车边，掀开白布，面如死灰。

    “我希望妥善安葬他们，还有他，艾伯特·亚当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