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望着天边，一言不发，好久好久。

    这是他第一次安心且仔细地感受这个世界的太阳，温暖明亮，自东而升，向西而落，与记忆没有什么不一样。

    可惜天气已入秋，这些许的暖意，驱散不了他烙上灵魂的阴寒。

    长长吐出一口，维克转过身，在他面前，是一片被密集墓碑占满的山坡。

    黑水湾区的墓园，在城外北方的山坡上。

    守墓人是一个几人的小团体，虽然工作人员都只是普通村民，但其管理者是正儿八经来自遗忘教派的殡葬知客。

    遗忘教派是存在了很长时间的一个边缘教派，信奉死亡之神伊塔斯，不同于偶尔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曲解死亡之神教义的坏人，他们是真心为死亡服务的清修僧侣。

    妥善的安眠，体面的葬礼，以遗忘教派教义为核心，这个世界的丧葬文化发展到了不输前世的丰富，以及对死者及其相关事物的足够尊重。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做法还大大降低了瘟疫、传染病、鼠患等灾难爆发的频率。

    黑水湾墓园的风评，算是整个地区的公共事业里，最好的那个。

    奥维尔的棺材，维克也是在这儿买的，只可惜，黑水湾区的人命太不值钱，安眠于公墓的费用，与日俱增。

    一格尔金，甚至比奥维尔一年的收入加起来还要多点，去掉日常开支，说努力五六年给自己攒个墓地钱，毫不夸张。

    看这漫山遍野的墓碑，按理来说，其中的利润应该相当惊人，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整个墓园除了外围用一圈铁栅栏围住，完全看不到任何华丽的装饰或痕迹。

    唯一称得上有价值的东西，是一幢建筑，不过也只是一间供奉死亡之神圣像的小礼拜堂，以及旁边的守墓人住所，总体面积，甚至都不如奥维尔的小屋。

    而这一切的管理者，就是那个在墓前低声吟诵什么的老者，墓园知客人，伊戈尔。他身形瘦弱，衣着也朴实得惊人，亚麻长袍长裤，布鞋，然后就没了，完全没有一丁点的富豪该有的模样。

    维克一边观察这位老者，一边忍不住叹息。

    按正常流程，他应该要提前为奥维尔准备悼词，请来逝者生前的亲朋好友，一同为他哀悼送行。

    但夜长梦多，虽然维克已经改头换面，可房子不会动，保不齐有人强闯住所，扰了奥维尔遗体的清净，他只能一切从简。

    不过即便没有悼词，伊戈尔也没有敷衍了事，而是根据维克简短的口头描述，选取了几段遗忘教派所撰写的死亡赞歌为逝者送行。

    单就这个态度，一下子就推翻了维克原本对他的资本面孔的不良印象。

    “……逝者安息，生者追忆。”

    伊戈尔结束了悼词，朝维克看了一眼，示意他一同为之默哀。

    片刻的安宁后，少年睁开眼，郑重地朝他鞠躬致谢：“多谢，伊戈尔老先生，这是费用。”

    从少年手里拿到一枚闪亮的金币，伊戈尔依旧没有展露笑颜，反而是深深叹气，难以消散的愁容愈发在脸上堆积。

    “这笔钱，来的很不容易吧。”

    心里咯噔一下，维克下意识紧张，但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通过他的年龄、衣着，以及二次下葬的棺材所做出的推断。

    于是，他点头：“确实，费了很大的劲，但只要能让奥维尔妥善安眠，一切都是值得的。”

    “抱歉，孩子。”看着手里那枚金币，伊戈尔的眼眶微微泛红。

    他没说的是，其实从来没有平民拿出过整一枚的金币付款，所有来这个墓园安葬的普通老百姓，所能支付的费用，基本都是靠银币铜币堆出来的。维克这么个年轻人，从哪儿弄来一整枚金币，他其实心里隐约有了猜想。

    而这种猜想，令他深感愧疚。

    “都怪我不中用，实在是没办法……”

    “老先生？”眼看伊戈尔泪眼婆娑，维克不解，但也做不到不理会，只能尝试着宽慰，“没事的，都过去了。”

    “不会过去的，孩子。”伊戈尔控制住情绪，略带哭腔的声音，透露着令人心碎的绝望，“他们不会满足的，永远不会。”

    维克的目光，停留在哀叹的伊戈尔身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片刻的沉默后，才继续问道：“他们，是谁？”

    伊戈尔没有急着回答，只是在反复叹息后，收起情绪，招呼维克朝礼拜堂走去。

    墓园礼拜堂很小，不过一个常规的客厅大小，没有长凳，只有两个烛台和几个褪色严重的拜垫。死亡之神的圣像就放在靠墙中央，走进大门就能看见，而两侧则摆着书架，放置着文献、书籍和一些记录。

    伊戈尔一走进礼拜堂，就在书架上翻找，不一会儿就拿出来一卷饱含风尘的合约。

    抖落其上尘土，他将其展开。

    “你看看，这是阿纳托尔大人亲手为墓园写下的地契。”

    阿纳托尔·拜伦，伯爵，白浪城领主，17年前遭人投毒遇害。

    维克简单看了一眼，这份地契与常规的买卖租赁合约不太一样，特别强调了墓园对这片山坡管理规划的自由扩展权利。

    也就是说，黑水湾墓园在有需要，且不会危及他人利益的情况下，是可以自主扩大墓园面积的，不用向领主支付额外费用或税金。

    一叶知秋，单从这份合约里所下放的自由权利，就能看到这位领主在封建制度下显得有多么与众不同。

    难怪会被人毒害，且这么多年没有告破……

    “这不是挺好的吗？”

    “是呀。”回忆起领主阿纳托尔给白浪城带来的希望，伊戈尔不禁老泪纵横，“领主大人执政那些年，真是人民之幸啊。”

    “可惜啊，自从代理城主上任后，一切都变了……”

    接下来，这位墓园老知客就给年轻的维克‘简单’科普了一下近十来年的，所谓代理城主的罪证。

    之所以叫代理城主，自然是因为他没有继承权，只是因为有亲属关系，而且有科恩重工、白浪商会、工会等各方背书，‘临时’接任城主之位。

    对，‘临时’了17年。

    安迪·拜伦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阿纳托尔的远房侄子，来自拜伦家族本家，都城拜勒希斯的老牌大贵族。

    但不管他背景多么雄厚，能力多么出众，白浪郡终究是属于阿纳托尔这支分家的领土，17年过去了，他的孩子也都长大成人，安迪早就应该让位的，但事实却是，他至始至终都置若罔闻。

    不仅如此，安迪城主这些年，还明目张胆地违逆阿纳托尔为白浪郡领民做出的承诺，墓园，就是受害者之一。

    自由扩展面积的权利，被彻底否决。如今黑水湾每年的逝者都屡创新高，伊戈尔希望为逝者谋求更多更宽广的安眠之地，要么掘了年代更老的坟，要么只能花巨额费用从领主手里购置或租赁更多土地。

    不仅如此，每一块新修的墓地，都需要向领主缴纳比以往高出整整一倍多的税金。

    其给出的理由更是让伊戈尔出离愤怒。

    “他们说，如今黑水湾每年的逝者越来越多，提高丧葬费用，能够制止人们的矛盾冲突，降低来年的非自然死亡比例……”

    “一群王八蛋！”即便是清修的僧侣，也无法对这种赤裸裸的剥削与压迫保持涵养，“他们根本就是在吸人血，扒人皮！连逝者都不放过！”

    维克安静地听着，没有回应。他早就察觉到了老先生的用意，尤其是当对方细数代理城主及其党羽一桩桩罪证之时，偷偷给他手里塞的那封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图案，漆黑的笔墨勾勒出‘山’字的象形。

    黑山党。

    白浪郡领属，最大的公开反对贵族统治的叛乱组织。

    差不多120年前了，科恩重工收购并高强度开采黑水油田，导致其彻底枯竭，劳工和奴隶大量下岗，外加生态的破坏，农牧渔业毁灭性的打击，导致黑水湾区发生旷日持久的暴乱与动荡。

    直到数年后才得到完全的镇压，不过血腥清洗没有彻底根除人们的愤怒，幸存者流落山林，多年经营，组建起了黑山党。

    不过这么多年来，黑山党在白浪郡领民的心里，一直跟土匪山贼海盗是画上等号的，事实上他们干的事情也确实差不多。

    说是只抢权贵，实际那些全副武装保镖护送的商队、贵族，哪有那么容易抢夺？

    相比之下，几乎没有任何防备的普通路人，自然是最容易得手的养料。

    所以一直以来，黑山党的名声就没有好的时候。

    直到最近十来年，代理城主安迪为首的统治阶级对黑水湾区竭泽而渔式的盘剥，导致了越来越多的人落草为寇，黑山党的势力也逐年壮大，自然也有了不少仁人志士加入。

    听说现在他们甚至确立起了一套明确的行事准则，反资本反贵族，并且暗中加强了与饱受剥削的黑水湾人民的联系与交互。

    维克手里的这份信，就是证明。

    他确实没想到，这位墓园老知客，居然暗中还做为黑山党拉拢人手的工作。

    看来僧人也难逃世俗啊。

    但如果他说的没错，那么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现在代理城主所做的事情，确实在严重侵犯逝者安眠的权利，是对死亡之神教义的忤逆与践踏。

    清修，是廉明纯洁，而不是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