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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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狡兔死,走狗烹

    屋内打砸的声音震天,婢子们吓得无一人敢靠近。关窍脚步匆促地赶来,望着屋内耶律炁投影在门上的歇斯底里的身影,她不禁有些心慌意乱。但还是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走到门前。刚要开门,一个花瓶砸在门上,在关窍眼前猛地爆裂,吓得她呼吸都颤抖了一瞬。她从未见过耶律炁大发雷霆至此,难道是因为自己前些日子所行之事?可明明做的那样隐蔽,神不知鬼不觉,他怎么察觉的...?想到这里,她的心跳如擂鼓一般,轻轻推开了门。屋内一地颜色各异的碎瓷片,凳子断了腿,露出木头的尖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耶律炁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死死握着拳,骨节青白,怒火让他的两腮颤抖着,他猛地回头,狰狞狂暴的面目让关窍本欲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本能地护住腹部。

    “你来做什么!”耶律炁的胸口剧烈起伏,手撑在桌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郎君,何事发如此大的火啊?”关窍笑着,笑的有些生硬。

    耶律炁没有作答。

    关窍瞥见一片狼藉的青砖地上有一张揉皱了的纸。她小心翼翼地从碎瓷中将那纸捡出,却还是不小心割伤了手。十指连心,微微的疼痛涌了上来。

    耶律炁瞥见了,狠狠瞪着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随行婢子,婢子吓得身上直抖,头低得更低,耶律炁抄起一个瓷碗,正中那婢子的双眼,疼得婢子当即跪了下来。

    “郎君息怒,”关窍连忙挽住他的胳膊,“信上说,可汗不来了?”

    耶律炁喘着粗气,怒吼道:“如今樾王在裴州大败,前些日子樾王军中粮草又莫名奇妙突然起了火,原本按照计划,此时父汗应该已经到达青州,可他如今却拒绝起兵支援,”耶律炁的眼中漫上了泪水,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就算我是他的亲儿子又如何?狡兔死,走狗烹。”

    关窍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他还并不知道樾王军队中粮仓起火是她在戈日勒派出的支援樾王的军队中安插了细作所做的。关窍捏着那封信,心中非常清楚,老汗王远观战局见樾王大势已去,此战若要胜利他便必然要派出突厥大范围的兵力前来支援,以倾国之力来赌一个不确定的战局,或是放弃一个儿子,在国王与父亲的抉择中,老汗王选择了前者。

    如今耶律炁孤立无援,大周军队已经发现了水源的致病性,如今疫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大周皇帝下令原本南下讨伐樾王的兵力调头挥师北上,二十万大周军力与耶律炁如今不到七万的突厥大军一旦交锋,胜负已然成为定局。

    耶律炁伏在桌前,他修长纤细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盔甲的内扣。盔甲掉在地上,发出寥落的声响。

    “你走吧。”耶律炁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口中发出的声音飘渺而微弱。

    看着他弓着身子的背影,关窍的心情有些说不出口的复杂。她从小长在皇陵,每年宫中分拨下来的款项物什都被层层盘剥,落到宫人手中时,已然所剩无几。她从小就明白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她从来都是谨言慎行步步为营。她为了在这混乱的年代活下来,不惜将箭狠狠插入自己的肩膀,利用耶律炁对她的喜欢和同情留在了他的身边。她知道他从未真正信任过她,所以才会当着自己的面处决和睦公主,又让她亲手将公主的头颅奉上。皇陵的日子已经将她锻炼得清醒而冷静,这些时日里她见招拆招,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他的猜疑。

    如今,一切皆已落幕,李若仙之死,她也已经狠狠报复过了。数百粮仓化为一片灰烬,大军绝无可能长久战斗。这也算是她为情同姐妹的公主,为生她养她的大周所做的报答。事一成,她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她怕耶律炁不择手段将她赐死,已经暗中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趁乱而逃。她千算万算,日夜筹谋,却未曾想到当眼见着万事顷颓,江山大业化为泡影之时,耶律炁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郎君...”关窍轻轻开口,却被耶律炁打断:“无论你跟了我的这些时日,有几分真心,现在都不重要了。走吧。趁我还舍得。”他没有回头,仍背对着她,身上穿着单薄的白色衬甲,光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

    “我们有孩子了。”

    话音一落,等待关窍的,是长久的沉默。门大敞开着,早春的料峭的风灌进屋内,吹熄了几盏灯台烛火,房内的光线骤然昏暗。

    耶律炁恍惚地扭过头来,眉头皱着,他的头发披散着,鬓角竟然垂下了一根白发。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关窍:“你,有了?”

    关窍抚摸着小腹,盈盈笑着,点了点头。

    耶律炁猛地吞咽了几口唾沫,喉结上下起伏,他的薄唇颤抖着,想要抱住关窍,却又不敢,他盯着她的肚子:“此言当真?”

    关窍拉着他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郎中说,有一个多月了。”

    耶律炁抹了把泪水,在地上来回踱步,脚踩在尖锐的瓷片上也浑然不知,他牵起关窍的手:“我不能放弃,我不能让我和我的孩子,都成为突厥的弃子。”

    裴州

    那一纸圣旨,终究是来了。

    洛阳的密报雪片一般飞来,北方的耶律炁撤了军,逃回了突厥。皇帝召上官婉儿回京,押候审问。

    “那日在战场上,你为什么相信我?”

    “我一直都信你。”郭迩一只脚踩在石头上,嘴里吊儿郎当地插着一只狗尾巴草。

    “我总觉得你很熟悉。”

    郭迩对着月光仔细擦拭着紫金刀,将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轻轻一吹,发丝断成了两节。

    “我跟你说话呢,”见郭迩迟迟不答话,上官婉儿冲她扔了个石子儿。

    “还记得在西塘镇时,你问我的话吗?”

    上官婉儿摇摇头。西塘镇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实在不记得。

    郭迩无奈的笑道:“你这个没心肝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郭迩斜睨了一眼满面震惊的上官婉儿,接着说:“那日你问我为什么这么信任你,我说: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没有对你设防。你一定以为是在杭州城郊那夜才是你我的初见吧?”郭迩目不转睛地盯着紫金刀,小心地拿着一个细纹布擦拭着:“其实不然,在房陵,我们早就见过。”

    上官婉儿惊诧地愣在原地,良久,她才指着郭迩,不可置信地吐出两个字:“你是......”

    郭迩笑着眉毛,贱兮兮地点点头。

    那年上官婉儿刚得了陛下赏识,恩准回母亲故居探望族亲,刚到房陵县,就见一乡绅在当街毒打一个女孩,上官婉儿连忙上前阻止,乡绅一口咬定她偷了她家的物什,却又拿不出证据。小姑娘十分倔强,半声饶也不求,默默挨着打,直打到皮开肉绽,也不吭一声。上官婉儿将小姑娘救下,这才知道,她饿极了便去吃乡绅家的猪槽中的食物,那猪撞断了栅栏,自己跑了去,乡绅归家发现了,便一口咬定是她偷了猪。

    上官婉儿拍手惊叹这世间缘分的奇妙,跑过去盯着郭迩左看右看:“是你啊!你就是那个被乡绅欺辱的孩童!可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郭迩不屑地嗤了一声,说道:“谁像你一样没心没肺?我小时候全家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常常饿得口吐酸水,饿极了便去其他人家讨些剩饭,若剩饭也没有我就只能去吃些猪食。我幼时,父亲获罪被逐,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只有饥肠辘辘,从来没有人为我出头。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如何忘了你?”

    上官婉儿紧紧抱住了她。在此刻,她终于完全明了,为何郭迩会在那晚便将媪妖案所查如实相告,为何如此真心相信于她,愿意一路同行陪伴。她却一直对她设防,还失约于九孔桥。心里有些愧疚,问道:“你为何不早说?”

    郭迩撇着嘴,看着整个人挂在她身上的上官婉儿:“怕你和现在一样肉麻。”郭迩说完,咬着嘴唇,有些难以启齿。

    “怎么了?”上官婉儿问道。

    “婉儿,有一件事,我瞒了你。”

    “什么事?”

    “我姐姐,早就盯上了我,一路都试图刺杀你我,端明娘子家,潘家客栈那几场大火,都是她所为。这些,我早就知道,但不知她投了樾王麾下。是后来樾王挥师北上,她才对我挑明。”

    上官婉儿抱着她,摇了摇头。此刻二人之间的猜疑与防备,已然一扫而空。两个女孩坐在石头上,望着满天星河,静静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岁月静好。

    深夜

    “你想好怎么办了吗?芯儿?”戈日勒随意地倚在树上,今夜万里无云,月光皎洁而清润。他的脸颊的轮廓被夜色勾勒地更加俊美,他的衣裳随意系在腰间,微微卷曲的头发随意地用断骨挽在脑后,平添了一份不羁的性感。他的剑眉微微颦蹙,身材伟岸雄壮,望向上官婉儿的眸子中写满了担忧。

    “你怎么还叫我这个名字?”上官婉儿有些尴尬,那日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没有将真名随意透露。

    “这个名字,更像你。”戈日勒随意拢了拢头发,粗粝而修长的手指穿过发间,锁骨上挂着一串猛兽的毒牙,他的语气慵懒而低沉,周身的气场狂野不拘。

    “走一步看一步吧。”上官婉儿抿着嘴笑着,“正好也会会在暗处筹谋这一切的黑手。”

    “我不会离开洛阳,我的人手也不会。如果你需要,托人带信出来,我定全力相帮。”

    “嗯。谢谢你。”

    “当日我命悬一线,你耗尽内力不吝相助,今日我也定当如此。”

    上官婉儿笑了:“实际上,也不是我治好的你吧?”她心里一直清楚,自己是没法解了万仞剑的伤的。

    戈日勒也微笑:“我的心是你救的。”

    “哈哈,你别这么油腻。”上官婉儿的重伤刚刚好些,两颊微微凹陷,面上英气之色不减,经历了这所有的一切,她的眼中褪去了些造作与稚气,变得浩瀚而广博。

    戈日勒看得为之心一颤。

    “我们北狄人,生活在无边的雪原。有一种人,他们生活在雪山下,专门以卖雪为生。他们将雪山之巅的雪背下山,再浇上花蜜,丝丝甜甜,很好吃。”他的声音好似陈年的美酒,上官婉儿注视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我们信奉万物轮回的道理,那山巅雪终究会在春天来临的时候融化,变成天上云,再变为云中雪,又降在山巅。天地造化,皆是如此。作恶之人,必有恶报。”

    上官婉儿看着戈日勒琥珀一般的眼眸,苦涩地笑了,但愿如此罢。

    薛麓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涌上纷乱而繁复的情愫。自裴州一战后,他与婉儿的关系便有些尴尬。那日他觉得她的战术太过冒险,贸然将信任寄托于来路不明的北狄高手和市井小民,万一失败,便是直接失了城池。同时,他也害怕上官婉儿亲自率领民众投放火雷,以身犯险。他承受不起失去她的代价。所以他选择了利用地形的十字长龙战策,所有高手倾巢而出,此招虽然会折损大量的兵丁,但军人参军的那一刻,便理所当然应该做好为家国牺牲的准备。虽然此计算不上良策,会导致城门守军减少,极有可能让大军钻了空子杀入城内,但他已然布设了百姓自卫队,就算攻入城内,百姓也当自发抗敌,要不便算不得是顺民。就算百姓尽数牺牲,失了城池,裴洲百姓不屈敌寇的美名也会传遍天下。到那时,他便向圣上讨上一块碑,好生刻上他们的名字,也算是不辜负这些生来就注定平庸无名的劳苦大众了。他知道依婉儿的性子,定然不肯,便将她锁在了兵器库里。自那以后,二人便生了嫌隙,疏远了些。

    薛麓看着戈日勒望向婉儿的眼神中那浓丽的情意,痛惜又无奈地握着小荷晨露坠,久久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