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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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飞鸟尽,良弓藏

    皇帝恩准上官婉儿与薛麓的精兵一同回朝而不用囚车押解,在阳光和煦春风温润的五月末,一行人回到了洛阳。

    时隔多日,再次看到洛阳的启厦门,却是大理寺的囚车等在门前。上官婉儿早知如此,她不习惯离别时的伤怀,便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早早等在了门前。她从容地跨下马,坐上了囚车,带上了沉重的枷锁。夜凫用头拱着囚车的门不愿离开,上官婉儿不舍地摸了摸它的头,却转眼就被人拉开。

    囚车开进了洛阳城内,隔着扁粗的铁栏,见城内的街道上人声鼎沸,孩子们聚在卖糖的小摊前嬉笑打闹,妇女穿着春日花红百翠的衣裳,许多女子别出心裁,身穿绫罗,头上却不做华丽的装饰,只是簪上几朵从花郎那新买的花朵,青兰,艳菊,紫暹罗,各式各样伴着金枝插在发髻之中,将整个人衬得娇艳脱俗。街上重楼高耸,朱门琳琅。公子王孙斜倚在飞檐楼阁,三五成群对饮琼浆,争看燕啄新泥,诗酒华章。迎过了几场春雨,四处都漆了新漆,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玉楼金阙拂衣裳,举杯醉春风。这时,街上突然窜出来一队人马,不知是哪家刚长成的青葱女子,穿着男装,手握弓箭,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大声欢笑着冲落在后头的人招手,那些少年郎不甘落后,忙催马赶上。岁月还不曾在他们的脸上落下吻痕,那青春年少的恣意飒爽,伴着十里春风,吹红了洛阳满城的鲜花。远处的琵琶声响起,不知是哪家的戏班春衫轻薄舞动霓裳。满目皆是香车骏马,各国的人们在宽阔而干净的街道上穿梭,街上飘着雨后新泥的清香。玉笛回荡,人声熙攘,这五月的洛阳满目迷人的掠影浮光。

    囚车缓缓行进,一些百姓好奇地回望,上官婉儿微微笑着,眯缝起眼睛,感受着美好的阳光。她的身体随着囚车轻轻颠簸,阳光洒在脸上,暖意渐渐爬上脸庞。她就这样阖着眼睛,任凭自己的心去感受这大好的天光,她的心竟在此刻,在这牢不可破的囚笼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此去朝堂,无疑只身踏入龙潭虎穴。前路艰险,深不可测。但无论怎样,无数的人们正在享受大好时光,在和乐的土地上肆意拥抱至爱。裴州一战值得,她的人生值得。上官婉儿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迎仙宫

    “婉儿到哪了?”皇帝垂着眼眸,缓慢读着手中的竹简。

    “回陛下,已经进了大理寺。”

    “元礼,事情办得很漂亮,这些时日你辛苦了。先下去吧。”

    “是”

    执掌中门的宦官来报,辛阁老已在殿外等候。

    皇帝将竹简缓缓合拢:“传婉儿与辛爱卿进宫。”

    身旁的宦官连忙答道:“是。”

    上官婉儿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传诏迎仙宫,来到宫门前,一位白须的公公带着她来到了宫门口。上官婉儿见这位公公有些面熟,忽然想起,这便是那日来家中提点自己的老宦官。在她踏入殿内的一瞬,听到那位公公低着头轻声说道:“是是非非,圣心凡心。”随即塞给上官婉儿一张纸条。上面是老师熟悉的字迹:

    揆情度事,如鉴之明,泛酬曲应,如衡之平。

    上官婉儿有些不解,但也轻轻颔首:“谢过公公。”

    进了宫,发现偌大的大殿之上,除了了高堂之上的皇帝,只有一位朝臣,辛昌牍。

    她稽首扣头:“罪臣上官婉儿,参见圣上。”

    “起来吧。”

    她抬起头,望着皇帝的面庞,她的鬓角比四年前自己离宫时又多了些白发,额头也长了皱纹。手中所拿的竹简,是几日前薛麓,品如莲,戈日勒等人亲手写下的证词。

    “这举宫上下,也就你敢直视朕了。”

    上官婉儿连忙低下头:“罪臣不敢。”

    “说说吧,怎么回事。”皇帝的竹简撂在金丝楠木所制的桌案上,啪地一响。上官婉儿的身躯一震。

    辛昌牍身穿绛紫色官袍,配着龟袋,身上绣着凤池纹样,年岁虽已长,脊背仍然绷得笔直,声如洪钟:“启禀陛下,臣参三品御史大夫,和睦公主随军昭武校尉上官婉儿,谋杀公主,私通突厥,挑起两国战火,意图谋反,其心可诛!”

    皇帝没有回话。

    上官婉儿平静地听着,不卑不亢地开口:“辛阁老,你污我谋杀公主,勾结突厥挑起两国战火,有何证据?”

    “陛下,这些是证人们签字画押的供词,证人现已候在殿外。”

    “呈上来,传。”

    “是。传证人上殿!”

    几个人低着头走上了殿,其中一名身穿浅青色官袍身绣鹌鹑的九品文官迈着外八字的罗圈腿垂头走上殿来,这身影上官婉儿看着觉得莫名有些似曾相识。

    几名证人悉数跪定,其中那位身着浅青色官袍的官员率先说道:“下官九品成均监祭酒路事刘一守叩见陛下。”

    “奏。”

    “臣原是杭州西塘县丰村人士,曾被媪妖所掳,上官大人在丰村查处媪妖案时,下官曾是关键证人。臣曾被媪妖掳去劳工场时,曾亲眼得见上官大人与劳工场内的突厥人同行。”

    原来此人便是当时逃跑的刘秀才,此时见他官袍加身,已然是小人得志,鸡犬升天。他言辞凿凿,流利清晰,再看辛昌牍立在一旁,上官婉儿便什么都明了了。她在前往洛阳之前已做足了十二分的准备,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没想到敌人竟然如此狠毒且周密,不仅要将通敌叛国之罪做实,还要将她查处媪妖案一事拉下水,陛下生性多疑,但凡心中有一丝怀疑她查处媪妖案是假,那么近些年经了她手的案子,便都有理由重审。折在她手中的辛阁老的众多党羽,恐怕都有翻身的机会。

    上官婉儿轻哼一声:“臣不曾与劳工场中的突厥人有染,臣在大河村发现了第一处劳工场后,便写明劄子俱已奏达天听,不曾隐瞒分毫。安乐公主可以作证。”

    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安乐公主?”

    上官婉儿的的眉头紧皱,心下有一丝慌乱。她深知陛下不愿想起当年往事,可刘秀才突然出现反咬一口,她只得出此下策。

    辛昌牍连忙奏禀:“启禀陛下,安逸公主投靠樾王,安乐公主与安逸公主一奶同胞,证词不足为信。”

    上官婉儿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定了定心神说道:“西塘县县令亦可为证。”

    “陛下,呈奏的口供中便有西塘县县令画押的证词,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上官婉儿带着衙门的人在山中周旋,意图遮掩劳工场一事,还写明了上官婉儿滥用私刑以官威压人,县令不敢违拗,大河村村长屈打成招。村长新的供词中已然写明他在联络劳工场时也曾见到上官婉儿频繁出没。陛下,铁证如山。”

    皇帝看着上官婉儿:“婉儿?”

    上官婉儿望着辛昌牍,除了自己在游历期间可能将其党羽拉下马以外,她实在想不通为何他不惜大费周章使所有证人反水也要治她于死地。

    “罪臣所言句句属实,当日是否屈打成招,大河村百姓皆可作证。至于遮掩劳工场,西塘县捕快捕头也皆可为证。”

    “小小刁民,岂能为证?”

    上官婉儿嗤笑道:“辛大人此言差矣,您呈给圣上的供词与今日殿上所跪的证人,哪一位不是出身布衣?按您的论调,今日您所呈供词,也都不足为信了?”

    辛昌牍一时怔住,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启禀陛下,”另一位证人叩了首说道:“臣苏州刘员外次子,刘淳。”自上殿以后,他一直背对着上官婉儿,此时才知,他竟然就是当日在刘府内神秘失踪的二公子。

    “上官大人在苏州时曾借宿于刘府私宅,夜里,她蛊惑小人参与谋逆之事,小人不愿,她便将小人劫走,小人刻意在路边掉落玉牌,希望能够留下线索。后被里正上报衙门,呈给刺史秦大人。臣在媪妖案的惊天阴谋中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求陛下明断,严惩奸佞。”

    上官婉儿刚欲辩驳,另一名证人开口便道:“启禀陛下,罪臣为青州司马王尔霎,当日突厥人拿着上官大人的官印以寻公主为由叫开城门,臣等不敢不从,沿途驿站也已被突厥人控制,臣等接不到军报,不知代州失守,恐和亲有何差池,只能大开城门。青州二十四城的主帅俱在殿外。求陛下圣断。”

    “陛下,臣在劄子中俱已禀明,秦忠曾与罪臣同查刘府之案,也为臣官印丢失一事代奏朝廷。”

    辛昌牍见机说道:“只可惜秦大人病重,无法上殿为证,要不然定能还上官大人一个,清白。”

    重病?上官婉儿听来都觉得可笑,挺直了身子:“陛下,罪臣官印被歹人偷去,家妹冬草便可作证。罪臣从未刺杀公主,将公主叫上殿前一问便知。”

    辛昌牍嘴角扬起笑意:“上官大人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今晨,公主的死讯已经传入宫中,礼部已经着拟悼文。”

    “什么?!”上官婉儿瞪大了眼睛,她此时才真正有些慌了,心忽然悬了空,她本以为无论对方如何筹谋周全,她一路护送李若仙回到洛阳,只要和睦公主上殿作证,并将当日盘峡之事禀明圣上,便有一线生机。可如今辛昌牍却从媪妖案下手,将整件事全部诬陷于她,李若仙又突传死讯,她的后背渗出了涔涔冷汗,辩驳道:“不可能!我一路护送公主逃往洛阳,昨日在洛郊时尚且安好,怎可能今日就......”

    一纸悼书啪地被扔在上官婉儿面前。

    圣上的目光令她浑身发寒,慌忙捡起一看,当真是李若仙的死讯,上头还盖有大理寺的亲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上官婉儿不敢相信,她叩首祈求道:“薛麓的先遣部队一路与罪臣,品如连一起护送和睦公主回京,求圣上传薛麓,品如连上殿作证。”

    辛昌牍观察着皇帝的脸色:“据臣所知,品如连便是那十八年前被贬为庶人的罪臣之女,此等罪臣之证,无法作数。至于薛麓......与上官大人的关系,恐怕......”

    上官婉儿咽了口唾沫,她的心跳的厉害,她飞快地想着,如今所有能上殿为证的人都或多或少与陛下不想提及的往事有关,于是说道:“媪妖案以神鬼之名,掳掠青壮年男子,培养地下暗军,打造武器,研制黑火药。劳工场多分布在江南,樾王势力广大,如此大的动静能够上通突厥下瞒朝廷,用和睦公主为引子挑起两国争斗又封锁沿途驿站,军驿十分隐蔽,只有极少数军中高位才可知晓。何况叛贼又偷盗朝廷大员官印,杀害公主,如此缜密的大局,绝非罪臣这等常年远离朝堂之人所能操持。”上官婉儿盯着辛昌牍,“倒是辛阁老与言辞凿凿,如此栽赃于我,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辛昌牍持手站立,不慌不忙:“上官大人玩笑了。这么大的一盘棋,自然不会是您独自下的。既然辛某衷心为朝廷做事,大周国土之上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的谋逆之事,不将罪魁祸首及其同党一网打尽,怎对得起黎民百姓?”

    黎民百姓......上官婉儿多看他一眼,都觉得令人作呕。他望着这满殿衣冠楚楚实则为余食赘行之辈的大人们,哆嗦着吸了一口气,心中一尽是切齿拊心,时日曷丧之感。

    辛昌牍高声颂道:“臣弹劾上官婉儿,攀附樾王,共谋媪妖一案,私通突厥将公主斩杀于盘峡,又联合突厥封锁驿站,以大周官印为突厥谋城,此大逆不道卖国求荣之举,请陛下降罪!”

    “陛下!婉儿从小为您所栽培,万万不会行此谋逆大罪!况且,樾王,突厥,大势已去,若罪臣真如辛阁老所言,那臣为何不随樾王逃窜,而是回到洛阳?”

    陛下不动声色,圣意已明。

    “上官婉儿谋逆通敌,斩。”

    上官婉儿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两个手执孔雀翎扇的女官将金丝悬日珠帘缓缓放下,陛下的面容隐匿在如纱的珠帘之后,变得模糊不清。几个宫卫走上前,架起她的胳膊将她狠狠地拖下,皇帝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远,退出迎仙宫的最后一刻,辛昌牍面上的微笑久久停滞在上官婉儿的眼中。

    辛昌牍告退后,从珠帘深处,走出一个人影。

    “都听见了吧。”皇帝重新将竹简翻开,语气闲适。

    “回母亲的话,听见了。”

    皇帝叹了口气,“太平,这万人之巅的位置,人人都想要,却人人都不知道它难坐。”

    太平公主提着鲜亮的绮罗襦裙走过来,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丝。躬身跪坐,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皇帝抚了抚女儿的头:“太平,这吕伯奢的戏,还得继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