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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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黄沙埋忠骨

    在一片焦灰之中,上官婉儿和李若仙好不容易才翻找到了些突厥人劫掠后遗漏的财物。

    二人迎着初生的日头,离开了盘峡。诀别了六千忠魂铁骨,眼前是金辉下无尽的荒原。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机关算尽间。风沙吹不透心尖的炎凉,因为不愿伤别,上官婉儿没有回头。日升日落,岁月流淌,终是山止川行。

    二人风餐露宿,决定绕道代州,避开幽州,走郊野回到洛阳。二人扮成普通的妇女,一路上披星戴月,在这寒冬腊月挨了不少冻,吃食也十分简陋。上官婉儿本是在外巡游惯了的,什么苦都吃过,令她意外的是李若仙这位身娇玉贵的公主殿下,不仅不矫情抱怨,反而十分能吃苦。无论是喝凉粥还是吃糠米,都从没抱怨过。

    几日前李若仙不小心崴了脚,二人只好找了个农户人家借宿几日,不住客栈便省下了银钱,也更加安全。这户人家住着一对老夫妇,人朴实善良,他们的独子是个雕岩壁石刻画作壁画的画家,生得眼如点漆,俊朗挺拔,谈吐也十分有礼。

    农户家住土窑,依山而建,年节还没过去,屋里暖融融的,被褥都是新的,窗户上贴着窗花,门上悬着大红灯笼。

    李若仙躺在床上休息,上官婉儿则靠近烛火半倚着身子,二人各有心事。

    经过了这次惨败,上官婉儿变得沉默了许多。当日惨痛的光景在她的眼前一幕幕地重演,让她的心刀割似的疼痛。遥想自己的人生,这一路她也算是问心无愧。她秉持着良善之心,抱着不切实际的美好愿景执拗地惩奸除恶。她总以为,这样,便能为百姓,为无辜受冤的人们讨上一个公道,让天底下少一些苦难。

    可这一次,突厥军队暗伏和睦公主随军,代州守军叛变,将六千精良的将士屠戮于盘峡。代州肯定已经沦陷,幽州司马王怀耽旧案在身她不敢轻信,只得带着和睦公主一路逃亡。黄沙拂忠骨,这六千活生生的人命,在令人作呕的权力斗争中葬送,突厥以和睦公主的死为借口谋反,定会宣扬是大周假意和亲又在突厥边境杀死公主,无意议和,大周无义在先,于是他们便顺理成章发兵攻打。这六千忠魂,便在他们唇齿一张一合之间变成了不忠不义的宵小之徒。这些年轻的将士们死在本该阖幸福的团圆之夜,冰冷的北风与沾满血污的砂石成了他们短暂一生的哀歌,不知何时才能马革裹尸,与亲人团聚。

    望着门口被冬夜的寒风吹得四下摇晃的灯笼,灯笼里的火焰忽明忽暗,就如同这世间万千浮萍般的众生。她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错了。她想起了当日在扬州时,郭迩所说的话,公义,到底什么才是公义?他们是将士,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是父母心尖上的宝贝。对这些无辜的将士们来说,什么是公义呢?是义无反顾地为国效犬马之功,还是无端在大国利益之中成为棋子,牺牲了宝贵的生命?就算有一日沉冤昭雪,立了宗祠,那又如何?这一个个鲜活而热血的生命已经如流水般一去不复返。

    轻尘栖弱草,战争,到底给普通人带来了什么?

    上官婉儿忽然觉得,这世间的许多事都是一笔糊涂账,说不清也道不明。大都好物不监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世间的复杂与凉薄她又如何参的透,又怎么能改变的了呢?望着夜色,

    她叹了口气,轻轻剪短烛心。夜凫,你又在哪里?受伤了吗?想起心爱的骏马,上官婉儿心如刀绞。

    与她沉痛的叹息交叠响起的,是李若仙俏皮的低笑声。上官婉儿看着她将自己裹在被里,背影轻颤。

    “笑什么呢?”上官婉儿问道。

    “没,没什么。”李若仙嘟囔着,将自己裹得更加严实。

    翌日清晨,上官婉儿去山上打猎,李若仙独自在窑洞中缝补衣裳。熟悉的敲门声响起,李若仙赶紧一瘸一拐,喜滋滋地开了门。

    画家背着笔墨色粉站在门口,见她下床,连忙扶住李若仙的手:“怎么门开得这样快,也不仔细着自己。”李若仙听了,羞答答地笑着,连忙将他带进屋。

    二人上了床,李若仙便趴在他的怀里,脸上满是娇羞与幸福。男人有些局促,轻抚她的肩膀,

    欲言又止。李若仙虽见他有些反常,却也没放在心上,拿出一双鞋垫,上头绣着鸳鸯戏水的花样。画家端详着,惊喜地夸赞:“着鸳鸯栩栩如生,灵动非凡,仙儿,你真是好手艺。”

    李若仙抿着嘴直笑,可男子暗暗捏紧了衣角,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李若仙眉梢眼角笑意满满,握住他的手。

    男子不敢看李若仙的眼睛:“仙儿,我要走了。”

    李若仙愣住了,呆滞地问道:“你说什么?”

    “代州县衙给我派了工,在岩壁之上雕刻十尺见方的一众突厥神像。”

    “那,那我呢?”李若仙红了眼眶。

    男子低下头,不再言语。

    “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去洛阳吗?”李若仙的话语中带了哭腔,“你说过要与我白头偕老,会永远爱我,都不算数了吗?”

    面对李若仙一声声的质问,画家自惭形秽,低头不语。片刻,他夺门而出。李若仙倚在门边,见他的身影隐没在砂石漫天的荒原之中,瞬间被强烈的无助笼罩。她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在被厌弃。自己刚一出生便被扔进暗无天日的皇陵,十六年无人问津。情窦初开所爱的第一个男人,却将那饱含着热烈爱意的滚烫的梨汤打翻,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至今她的手上,还有隐约的疤痕。如今,她死里逃生,逃难这一路上,她从未抱怨生活的艰难,吃糠咽菜也觉得开心。这是她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由。她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双足丈量辽远的大地,亲身感受多姿多彩的世界。战争与死亡的阴影何其巨大,她终于努力摆脱从前的阴霾,鼓足勇气重新爱上一个人,却再度被抛弃。

    李若仙蜷缩在床上,屋内丝毫不冷,她却还是用被子将自己牢牢裹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

    代州刺史府

    “这都几日了,她怎么还不醒!”耶律炁怒气冲冲地质问郎中,数十个郎中跪了一地,头都不敢抬。耶律炁将药碗猛地朝地上一摔,四周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关窍其实在四日前就醒了过来,那日她藏进尸骨中,在周身抹了血,本想战事结束后再与公主汇合,可她只是一介婢子,耶律炁又爱慕自己,万一叫人搜捕自己的遗骸无果,定会起疑,恐暴露了公主的行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透过如山的尸堆她看到了耶律炁缓缓驱马走来的身影,她便心生一计,狠下心来,将一支箭狠狠插进自己的肩膀。这些日子,她怕耶律炁因为她的伤势太轻而心起疑窦,便一直装晕。

    声音从屋外传进屋内,关窍知道再不醒来,恐要连累无辜之人,便缓慢睁开眼睛。

    屋内一阵骚动,耶律炁连忙冲进屋内,他一把推开了遮床的屏风,见关窍真的醒来了,他赶忙轻柔地握住她的手:“感觉怎么样?”婢子拿来一杯水,耶律炁将水吹了吹,慢慢喂给关窍。

    “我这是在哪?”关窍故意问道。

    “这里是代州刺史府。”

    见耶律炁没有起疑,关窍才定下心来:“你,没有受伤吧?”关窍用关切的眼神望着耶律炁,耶律炁受宠若惊,没想到她醒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关心自己,他愣了一瞬,随后感动地握紧了关窍的双手:“我没事。”

    关窍见他很是受用,想着如今自己的处境,除了投靠他也别无他法,连忙继续说:“郎君,我饿了。”

    “你,你说什么?”耶律炁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人救了我,有再造之恩,关窍是您的人了,”说完便垂下眸子,微微侧目。

    耶律炁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喜不自胜,扑过来抱住关窍:“好,好,快传膳!”

    关窍小猫似的轻轻娇嗔道:“郎君,疼~”

    耶律炁连忙松开手,大笑着在她的额头重重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