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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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执拗

    上官婉儿在近日夜里总是听见李若仙偷偷抽泣,但每每询问,她又总是缄默不语。正想与她商量什么时候离开窑洞继续行路时,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上官婉儿下意识警觉,贴紧窗户,悄悄拉开一个缝隙,只见代州衙门的官兵在挨家挨户地拿着李若仙的画像和一只她的钗环打听行踪。

    窑洞没有暗道和其他出入口,上官婉儿头脑飞速地转着,心中忐忑不安,若公主被抓到,必然死路一条,她连忙将刚刚睡着的李若仙摇醒,二人趁着官兵还没有走近,悄悄从门口弓着身子潜出窑洞,这时,上官婉儿突然脖子后面一湿,她回头一瞧,几乎欣喜地叫出声:“夜凫!”夜凫的鼻孔喷着湿漉漉的气息,用脖子拱了拱她,示意她上马。上官婉儿忍着泪水,将李若仙拉上马,她不断地抚摸着夜凫,本乌黑油亮的鬃毛经历了盘峡一役,揪成了一团,里面还夹杂了许多沙土。二人一马双跨,从土路绕进山里,藏身于浓密的树木之中。

    “为何官兵会有公主的钗环?”李若仙听着上官婉儿的质问,头深深埋在颈窝里,像一只犯了错的鸵鸟。再三询问下,她终于承认,她与画家幽会时,屡次精心梳妆打扮,想必是那时画家起了贪心,设法偷了去。

    上官婉儿听罢,哑口无言。她平日里上山打猎,规划逃亡的路径与银钱,全然不知李若仙是什么时候与这家农户的儿子搞到一起的。她且实在不解,忍不住问道:“你是堂堂的公主,自小在宫内受着最好的教养,你看不出此人胸怀窄小,无甚担当吗?为何倾心于他?”

    李若仙没有说话。她不敢看上官婉儿的眼睛,只觉得羞愧难当。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嗫喏着:“我从来也没受到过什么教养,他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对我最好的男人了。”

    上官婉儿觉得她此言甚是古怪,疑惑地问:“他是如何对你的?”

    李若仙仍然埋着头,卑微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欢愉:“他,说我漂亮,说他爱我,愿意陪我一生一世。”

    “就这???”上官婉儿捂着额头,彻底无语。李若仙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她的胳膊,见上官婉儿仍面色冷淡,便松了手,轻轻抱住自己,自顾自地把她自小在宫中的日子细数了一番。

    上官婉儿这才彻底明白,为什么这位公主看见洛阳荒无人烟的街道会面露惊喜,为什么从来不拘礼节,不好面子,为什么学识浅薄不谙诗词。她也终于明了,为何她会因为画家的几句甜言蜜语和不切实际的承诺将自我全然交付。

    她从没得到过爱,便被心中对爱的匮乏而驱使,执拗地执着于寻爱。上官婉儿看着她,这奔忙的一路,她轻减了一圈,眼圈也有些乌青,她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责怪她的话语,轻叹道:“画家大约是将那钗环卖了,这宫中的物件引起了官府的注意。他怕连累父母,便只供出了村落所在。待一会儿官兵走了,我们回窑洞收拾东西,连夜出发。”

    李若仙含泪点了点头。

    二人在星月银辉的照耀下,再度启程。这已经是她们不知道第多少次踏上未知的征途了。黑夜笼罩着空旷的大地,冷风呼啸,寒风侵肌,在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前方好像有着永远也走不完的路。这一刻,李若仙觉得自己好似一株易折又不起眼的浮萍,脆弱地漂流在天地间。

    裴州郊外

    戈日勒化妆成商旅的十队人马已于三日内先后来到了裴州郊外,众人在郊外的隐蔽之处分散安营扎寨,随时观察裴州的情况。

    夜晚星辰稀疏,戈日勒坐在火边烤鱼。黑煞趴在他的脚前,痴痴地盯着鱼,不停地舔着舌头。火花噼爆的声音不断响起,看着火中那最耀眼的焰心,这是他第无数次想起那个姑娘。

    芯儿,芯儿......他在心底无声的重复着,日日夜夜,只要他闭上眼睛,那英姿焕发的身影,隽秀的眉眼就浮现在他的眼前。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刻印在他的脑海。自从那日在花满楼初见,她身上那股坚毅的韧性和智慧令他惊叹,那眉间所画的焰心,照亮了她热烈的血性与明媚的风姿,令他悄然心动。

    从那一刻,他便有种直觉,他遇到了另一个自己。这是两个孤独而疲惫的灵魂,两盏世间独明的孤灯。

    “送给你的。”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戈日勒抬眼一看,是那日在老宦官府邸救下的小姑娘。小姑娘手心儿里放着一块石头,乌黑发亮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黑煞趁机啊呜一口咬下将格日勒手中的烤鱼,踮着爪飞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戈日勒无奈地摇摇头,笑着接下她的礼物:“谢谢你。但为什么送我石头?”

    “石头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劈不烂砍不坏,还能用硬硬的身体把别人对自己的伤害还上几分。”小姑娘说话的眼神中饱含着这个年岁少有的倔强,“戈日勒哥哥,我想求你两件事。”

    “什么事?”

    戈日勒让她坐下,与她平视。

    “我想亲自处决杜公公。”

    “第二件事呢?”戈日勒一边问一边把烤得香气四溢的鱼递给她。这一路上,他早就发现这个小姑娘十分贪吃,看着饭食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她接过烤鱼,一大口下去,给她烫的合不上嘴,但还是斯哈斯哈地说:“帮,帮我找找郭迩姐姐。嘶,烫死我了。”

    戈日勒将新的鱼串好,问道:“第一件事我可以答应你,只是,你想怎么处决他?”

    小姑娘的眼里是浓浓的恨意,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以牙还牙。”

    戈日勒继续烤着鱼,慢条斯理地说:“好。”北狄的律法一向是罪罚相等,犯罪者如何伤害了受害人,便要受到同等的惩罚。戈日勒觉得春冰的要求,并无不妥。

    小姑娘欢呼出声:“您真是个顶好的大人!和婉儿姐姐,郭迩姐姐一样!”小姑娘打开了话匣子,嘴巴简直停不下来了“我从小就被人卖去配了冥婚,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后来和郭迩姐姐四处游玩,我就没见过几个心肠好的大人。戈日勒哥哥,你说,为什么人长大了心肠就变坏了呢?”

    戈日勒微微皱眉,他望着小姑娘用天真无邪的情态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儿时的悲苦,他心里并不好受。他顿了顿,回答道:“不是长大后坏了心肠,而是坏心肠的人长大了。”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盯着戈日勒手中滋滋冒油的烤鱼,舔了舔嘴唇,心不在焉地回答:“春冰。与我一同被杜公公买过来的那个小姑娘叫苌酩。”

    夜里,疾风与山悬护着春冰与苌酩来到了关押杜公公的地方。春冰与苌酩看见他满是褶皱的老脸,那痛苦而惊骇的回忆瞬间涌上脑海。

    山悬见杜公公满嘴血污有些吃惊,疾风倒是见怪不怪:“这一看就是开阳那个地煞星的手笔,估计是听了苌酩姑娘的遭遇,起了手刃这暴徒之心。”

    春冰见杜公公满口牙几乎都被活活拔光了,心里暗暗怯怕,心想开阳哥哥下手如此狠辣,这一行人武功如此高强,绝不是过客商旅,他们究竟是一队什么人?

    苌酩见赵公公嘴里的鲜血混着涎水不断地淌下,吓得背过身去,对春冰说:“我害怕,要不算了吧。”

    春冰将她送出屋外,温言软语地安抚,态度却很是决绝:“不行,他买了不知道多少女孩,将她们开膛破肚,食其脏腑,就为了还阳,享受一下男女欢爱的乐事。多少女孩惨死他手,你我侥幸逃脱,只是命好,可不能因为自己得了上天垂怜而获得了幸运,就轻易放过了罪大恶极的坏人。”说完,春冰鼓重新走进门,回忆着自己和苌酩如何在赵府因不屈而挨打,使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都还在了他的身上。

    苌酩站在门外,心里又胆怯,又解气,赵公公的惨嚎回荡在夜晚的深山中,苌酩捂住了耳朵。疾风本想安慰上两句,余光却瞄到开阳躲在远处的林中,默默看着苌酩,目光如电,从未转移。

    “剩下的我来吧。”疾风看她年纪小,极刑便不让她亲自动手了。春冰点点头,走出了房门,紧紧抱住了苌酩:“都结束了。”

    两个瘦弱的女孩的怀抱虽不能抵御风雪,也不能抚平伤痛,但却温暖而有力,是这漫漫人生路上难得的真意。

    房中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赵公公看见疾风手持尖刀走来,吓得尿了一裤子,慌忙哭喊:“我是辛阁老的细作,我知道很多事情!我通通告诉你们!别杀我!别杀我!”他的牙齿几乎都被拔光了,说话漏风,含混不清,中原话本就不好的疾风什么都没听懂,正要一刀划开他肥硕的腰腹,却被身后的戈日勒一把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