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乐！”

    王乐急忙转身，假装没看到校门口的人，正强作镇定地向上原路返回。但有人却看到了他，出声大喊。他以一个奇怪的抬脚向前走的姿势僵在原地足有两三秒，才放下并缓慢转身，笑着回话。

    “殷姐，真的是你呀，我以为看错了呢。”

    …………

    下午五点，王乐在校园里转转悠悠，终于来到山脚下校门口。

    奇妙的大脑记忆机制经常会忘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却偏偏记住一堆无用的信息。

    时隔十几年，王乐脑中几乎下意识地记起203路从大学城返回市区的时刻表，四点四十五一班，再下一班就要六点了，得打个车去火车站。

    地铁2号线的延长线开通前，大学城往返市区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公交车班次少，司机驾驶风格狂野，经常是一车学生如沙丁鱼一般随司机车技在车厢里摆荡，在车上直接吐了的事件也时有发生。

    出租车或者黑车的问题则是司机为了最大化利益，会疯狂拼车、半道甩人，多花很多钱也毫无体验感。

    王乐心里想着怎么和黑车司机交涉，一抬头就看见了殷姿和一个出租车司机在车前比比划划，车的另一边，几个女生侧身对着校门，其中一个是赵晓岚，正笑着和另外两位边往这边看边说话，似乎在抱怨司机的贪婪，她对面其中一个女生披散着长发，吊带配牛仔短裤，几十米外就可以看得出明艳神采，和她并肩站着的另一个女生戴着顶棒球帽，肥肥大大男友风衬衫加工装裤看不出身材，脸给另外两人完全挡住。

    这打扮好像在哪见过呢？

    关键时刻王乐记忆又掉了链子，脑海中两根神经元突然疯狂地摆荡却怎么也够不着彼此。到底在哪见过呢？王乐边往下走边想着，远处牛仔短裤女生后退半步让出一个身位，露出了棒球帽女生的脸——是了，是她。

    王乐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身就向回走，直到被殷姿看见叫住。

    …………

    “你小子来我们学校干什么了？怎么看见我就躲？做啥亏心事了？”

    殷姿一眼认出昨天去海之源参观的王家暄的堂弟——其实也不能算认出，昨晚她和赵晓岚回宿舍后围绕王乐展开了一系列关于优生学的讨论，以“和他这样的玩玩还可以，不能结婚生孩子”作结论而告终，所以到现在这张脸在她脑中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

    王乐控制自己尽量不往车对面看，笑着回殷姿话，“殷姐说笑了，我24k纯的正人君子，刚才真没认出来。”

    “啥‘殷姐’，这么难听，叫姿姐。”殷姿听王乐称呼直皱眉，纠正道，看看旁边的司机，又说道：“你是要回市里吗？这司机非得拉够仨人才走，今天让你小子占个便宜，陪这俩美女坐同一辆车回市里，咋样？”

    殷姿边说着边拿下巴把王乐的视线往车另一边领，王乐下意识跟着看过去，瞬间又转回视线，赶紧说：“那谢谢姿姐了。”

    殷姿有些奇怪，这小子昨天面对她和赵晓岚两人的调戏表现得还很自如，今天自己正经了许多怎么王乐倒腼腆起来了？

    见王乐答应，殷姿喊过赵晓岚，带另外两个女孩过来这边，指着王乐给他俩介绍，“他是我们公司王家暄的堂弟，叫王乐，我们都很熟了，就让他跟你俩一辆车回建南吧。地铁就快开通了，等你俩入学不久就可以坐地铁往返了，黑车没几天好日子了！”说到最后一句还特意加大音量，司机手搭在车窗外，拍拍车门示意听到并表示无所谓。

    殷姿转头又向王乐介绍，“这两位是我们公司周总的朋友，九月都要进入建南大学读书，今天来提前参观一下校园。”说完这句指着牛仔短裤女生介绍，“这位美女是来大陆读书的宝岛同胞，陈苡君，旁边的大美女是——”

    “孙燕宁。”

    这个名字几乎在殷姿说出口的同时出现在王乐脑中，又或者说从没离开过。

    王乐顺从地听着殷姿安排，坐上副驾，两个女孩坐上后排，和司机说了目的地就要出发，却又被殷姿拦下，她顶着司机不耐烦的眼神，趴在副驾窗户边对王乐说：“王乐，把你的手机给我，你护送两位美女回市里，到了给我发短信通知一声。”

    没想清楚为什么要他通知，王乐只是掏出手机递给殷姿，她拿着索爱W550划开按着号码然后拨通，等自己包里的手机响了马上挂断，递还给王乐，并说道：“通讯录里给我存‘姿姐’别存‘殷姐’哈，跟中年妇女似的。”

    王乐拿过手机，点头答应，旁边司机早已迫不及待发动车辆离开，王乐在后视镜里看到有只手攥着的同色同款索尼爱立信W550手机放进了工装裤口袋里。

    也许是有两位美女在的缘故，黑车司机的驾驶风格较平日收敛了五六成，勉强够得上平稳，王乐好像小学生似的端坐目视前方，后视镜都不看一眼，心里却思绪万千，这实在不是他预想中的和孙燕宁第一次见面的方式。

    车里沉默着开了一段时间，后座两个女孩说起话来，王乐听了一会儿没听明白，再听两句出现一声小舌颤音意识到两人说的是法语。

    王乐在深城工作时有一阵经常接触来自北非、西非操法语的客商，他负责搞些无牌手机给非洲客商定制好商标品牌、包装等发往那里，期间频繁接触加多邻国自学，掌握了一点法语基础，至少后座两人说的“beaugosse”和带着点鄙夷的“séducteur”还是听得分明。

    说起来王乐前世搞的那些创业项目，那些个“移动互联网新风口”都漏洞百出摇摇欲坠，反而是最传统的，被学者称为“低端全球化”的几桩对非贸易让他赚到了最大的一笔钱。虽然又在下一个风口中赔了干净。

    后座孙燕宁还在和那个叫陈苡君的台湾女生在继续用法语说话，王乐听得七七八八，好像还是在谈论自己，似乎是刚才和殷姿的对话让她俩觉得自己轻佻滥情。

    车进入到建南市区，先去送孙燕宁和陈苡君，过了仍然热闹的新街，来到一片路网东北西南西北东南走向呈多个“X”型叠加的静谧区域，喧哗噪声一下子减少了八九分，甚至显得有几分严肃。

    同城内其他地方一样，道路两旁遍植法国梧桐作行道树，只是比别处更高大茂盛一些。树后乳黄色围墙紧闭大门后是一栋栋风格各异的公馆建筑，不时有院子里的高大雪松树枝探出墙外。

    这一带空间布局、道路尺度都极得宜，车在“X”型的道路中折行，每到一处交叉口就有一个小广场，倘若是在其中悠闲散步，应该是非常惬意的吧？王乐心中想着。

    这片路网奇特被城里出租车司机视作畏途，其中一个广场有六七条道路汇聚，与七八个路口平交，还有几条道路是单行道，黑车司机在广场转错一个路口，又拐到一条单行道上，狠狠拍一下方向盘，用不知什么地方的口音咒骂一声。

    “师傅，就在这停吧。”孙燕宁对司机说道，司机依言停车。

    两人下车，孙燕宁掏出钱包，拿出约好的车资，递给司机，转身和陈苡君朝着刚才拐进来的路口走过去，好像跟王乐根本不认识。

    王乐在副驾坐定，就在两个女孩就要走远，司机把钱收好就要发动车辆的时刻，他不知道哪来的力量驱使，头伸出窗外，对着她俩背影喊道：“Aurevoirmesdames!（女士们，再见）”

    说完这句缩回身子，正好司机发动了车辆，向前驶去，只看见两个女生转过身站定的身影在后视镜中快速消失。

    不理会司机投来赞许的目光，王乐瘫坐在副驾座以上，脑中一会儿有一万个念头打架，一会儿又变作一片清明。

    车到火车站，王乐浑浑噩噩地付了钱，下车走到站前广场，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王显声挺拔的身影，他正给一位背蛇皮袋的老人指路，指了一阵索性直接带着老人到了广场另一边的公交站牌。

    这趟建南之旅五味杂陈，但至少挽回了一个大好中年，不算白来，王乐心想。

    王显声招呼完老人上了公交车，回头看见王乐站在广场中央，两父子相对笑笑，相向走近。

    …………

    火车到宁城已经九点，王乐在站前酒店开好房间入住。

    王显声白天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活动量应该不小，稍微洗漱就睡下。王乐和衣躺下，在漆黑的房间内却怎么也睡不着。

    奇妙的记忆机制再一次发挥作用，王乐此刻能清楚记起建南大学和建业学院之间那条行山小径上随风刮来的桂花香气，味道清晰得仿佛那花就开在这酒店房间里。

    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孙燕宁的长相。

    那四年的相处，几个小时前的同行，那张脸好像始终没在他脑中留下印象。

    偏偏越记不起孙燕宁的五官，她却化作种种感受在王乐脑中越来越强烈地翻涌。

    随眉毛跳动，在温婉和英气间变换的气质，那总挂着似有若无微笑的嘴巴

    ……

    就这么想着，也不知何时，王乐进入睡梦。

    ……

    如果说了后悔，是不是一切就能倒退

    回忆多么美，活着多么狼狈

    ……

    想了你一整夜，再也想不起你的脸

    你是一种感觉，写在夏夜晚风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