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抛下我呀哥！”

    吕硕一屁股蹲坐在床上，一脸不可置信。

    “没你想的那么邪乎，你明天喊上老郭，见了卖车的亮明身份，保准让他说啥就说啥。”王乐见吕硕还沉浸在警匪对决幻想里，不敢自己独自前去，于是出声解释。

    王乐回来后和爸爸的第一次通话不能说简短，简直仓促。爸爸打来电话，接通只说了“王乐我明天到宁城你来接我”十二个字，保持了电报时代的风格，王乐只来得及回了一个“好”那边就挂断了电话。

    爸爸要去建南了？王乐记得上一世那是八月十几号的事了，这回提前了？蝴蝶效应真的这么难以捉摸吗？回来后还没和爸妈见过面就能通过自己的某些举动间接影响到爸爸的决定？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王乐重复吕硕的话，接着说。“你重点盯住了，让他说出是谁把车卖给他的就行。”

    说完王乐把警察郭卫东的号码给了吕硕，又安抚了他几句，就在地上铺的临时床铺上躺下，满心想着明天见爸爸的事入了眠。

    第二天，罕见地这回吕硕比王乐醒得早，一睁眼就看见他盘腿坐在床上，已经穿衣梳洗完毕。

    “没事的，今天肯定能迎回爱车。”王乐给他加油打气，看着也有一丁点作用。

    家里又是只剩他两人，吕硕妈妈给他俩买了早饭，两人匆匆吃完，出了家门，到了小区门口公交站，王乐去客运站的公交先到，他转身拍拍吕硕肩膀，回身上了公交车。

    从老家到怀文县城需要半个多小时，从怀文到宁城的客运大巴要接近一个半小时，再加上一些耽搁等待时间，爸爸最早到宁城也得上午十一点，王乐心里估算着时间，在客运站周围徘徊。

    这座老客运站建于八十年代，即将走到它生命的尽头，不久之后就会被拆掉建居民小区，开发区的新客运站已经快要完工，等到王乐大一过完寒假，再开学时从怀文来的大巴已经停靠在新站了。

    新站离火车站近，更重要的是不需要经过市区，从那以后三年多时间里，王乐往返家和大学，宁城只作中转，三年加起来进市里的次数不如这十几天多。

    王乐细数影响自己至深的地方，建南第一毫无疑问，老家和深城并列第二排名不分前后，其他地方都无足轻重。这一世，这个名单也需要加上宁城。

    十一点多快十二点的时候，王乐还在客运站门口逡巡，十几分钟前有一辆“怀文至宁城”的大巴驶入站内，但从出站口出来的二十多人中却没看到爸爸，下一班估计得下午了，王乐想着再蹲守一会儿就去客运站旁边的肯德基乘乘凉，下午再出来等。

    这倒不是爸爸凡事争先，时刻不肯耽搁的性格。

    “怎么弄这么个秃瓢脑袋？”

    王乐正想着去肯德基待会儿，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说话声，同时有只手从右后呼啦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赶紧向右边看，没人，再大幅转身向左，爸爸正坏笑着看着自己。

    王显声今年四十五岁，淡蓝色衬衫扎进裤腰，六年军旅生涯养成时刻挺直的身板，十几年不变留着他年轻时九十年代初流行的四六分蘑菇状发型，人称“（郭）富城头”，整个人气质也好像停留在了十几年前，一手拿着墨镜一手提着包笑着，乍看像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

    王乐转回身背对王显声，不想让爸爸看到自己顷刻间变得通红的眼睛，眼泪噙满眼眶，只差一次眨眼，就能大颗大颗落下。

    “怎么啦？受啥委屈了吗？”王显声愣在当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

    “到底是长大成人了，这才呼啦个头就生这么大气，你小时候不知道有多听话，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客运站肯德基，王乐看着眼前王显声絮絮叨叨，还是有一丝超现实的感受，年轻的，没被击倒仍然充满热情的爸爸，就坐在自己面前。刚才爸爸就在那辆怀文来的大巴上，只是自己眼中十八年前后爸爸的形象重叠了，没能第一眼认出年轻的他。

    王显声则是认出了剃了板寸的他，转了一圈到他身后做恶作剧。

    “你们的工厂到底是啥恶劣环境？能热成这样？”王显声问王乐。王乐刚才在外头打马虎眼，借口就是自己在工作室打工热得受不了才忍痛剃成寸头，又被他取笑才生气流泪的。

    “你来是专程来看我吗？”王乐躲开工作室的话题，问出自己的疑惑。

    “是专程来看你，你来了宁城十几天，就往家打了一通电话，你妈不放心，让我来看看。”王显声回答。

    “看完我呢？”

    “然后就回家去吗？”王乐追问。

    “呃……我再顺便去趟建南。”王显声

    对了，是这样的，王乐想通了一切。之所以爸爸比前一世提前一周多去建南确实是因为自己的重生。因为近乡情怯或是别的什么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原因，刻意避免联系爸妈，十几天里只在报完志愿给妈妈发了两条短信。

    “你去建南干嘛？”王乐继续问道。

    “……去看望你爷爷和大伯。”王显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面对儿子有些底气不足。

    “不年不节的，也不是我爷爷生日，为什么现在去看望？”

    “哎……你这孩子，我作儿子的去看望老父亲还要挑时间吗？”王显声罕见地摆出父亲姿态，不过面前王乐积习已久，不吃他这一套。

    “你自己数数，最近十年，你去建南看望你老父亲的次数能超过五次吗？”

    “……”

    王乐问完，父子相对无言了有一两分钟。王乐当然知道爸爸在掩饰什么，王显声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掩饰，为了儿子的前程，向有宿怨的大哥低头，这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

    “你是不是为了我去建南找大伯？”

    “不是——你这混小子，我去找你大伯是大人间的事，跟你小孩子无关。”王乐直奔主题，惊得王显声立马否认，马上又解释几句。

    “老王头，我知道你咋想的。”王乐开口，十几天中闲下来的时间有一多半都在想的话一下子说出，“你觉得我考个三本，没出息——”

    “又说混账话。”

    “你觉得一年一万多的学费交得困难。”王乐没理会爸爸的打断，接着说，“你觉得你去建南找你大哥我大伯求情，就能让他照顾我，就能让我顺利上完大学，帮我在建南找个好工作，有个好前程……”

    “对吗？老王头，你是这么想的吧？”

    “是你妈跟你说的吗？”王乐的话说出了王显声的全部意图，这是能想到唯一的合理解释，他少见得放松了腰板，让身体陷在快餐厅的沙发上，低声问王乐。

    “别管是谁跟我说的，你的想法根本不可行。”王乐不解释，接着说，“你不能因为只考了个三本就不信任我的能力，这十几天我就能挣这么多钱，未来我也不会比王家暄，王家旸差。”

    王乐说着又从兜里摸出了老演员——那张两万多的取款单，递给爸爸。王家暄、王家旸是王乐大伯家的两个儿子，家旸和他同岁，家暄大他们两岁。

    “这三万块钱里有我的三成。”王乐看爸爸在看取款单，怕他不信，又把新买的手机扔在桌上，扯扯自己的衣服补充说道，“这手机、衣服都是我这些天的收入买的。”

    “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有什么远大未来，只要能一直快快乐乐的就行。”王显声放下取款单，说道，“你没必要用这个骗我。”

    对于自己前程问题上的知行不一也许是爸爸后半生痛苦的重要来源，王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预料到爸爸没这么容易相信自己，王乐先搁置这个话题，“我一会儿会给你证明的，先不说这个，就算我真没出息，你舍下脸面去求大伯，又能求来什么呢？你俩的心结是一下子就能解开的吗？”

    “这也是你妈跟你说的？”王显声心里有些埋怨妻子啥事都跟孩子说了。

    “别转移话题，你就说道理是不是这个道理。”这的确是王乐根据妈妈的只言片语自己总结出来的，再结合前世爸爸去了建南，回来后性格丕变，蹉跎后半生的境遇，得出“千万不能去建南”的结论并不困难。

    “大人的事你小孩别掺和。”王显声在王乐出生以来第一回一天之内两次动用父权，但声音与气势相比第一次已经弱了很多。

    两人在肯德基这么一坐就到了下午三点多，就在王乐觉得爸爸去建南的意愿已经松动，至少愿意等到明天的时候，吕硕发来短信。

    “王乐小儿，本将军此次出击斩获颇丰，命尔速来古城派出所观摩！”

    跟爸爸大概说了是朋友的事，两人出了肯德基，打车去古城派出所。

    派出所在老城中央，用地紧张，甚是狭小。王乐一下车就看到几十辆自行车摆到了派出所门外路上，两辆警用面包车也在路边停着，七八个附近居民正在围观。

    绕过胡乱摆放的自行车到派出所正门，院子里还有十几辆自行车，墙根底下抱头蹲着五六个人，吕硕站在屋前台阶上趾高气昂，看见王乐进来跳下台阶，跑过来兴奋比划：“王乐！今天你不在太可惜了，今天我们顺藤摸瓜，给他们包了个圆，太爽啦！”

    还没等王乐回话，旁边正和一个年轻警察交谈的郭卫东看见了他，走过来握了握王乐的手，说道：“小王乐，感谢你提供的线索，帮我们铲除了一个横行半个宁城的偷车团伙！”

    郭卫东说完才看见王乐背后的王显声，看看他，再看看王乐，有点不敢确定前者的身份。

    “这是？”

    “我爸。”王乐伸手介绍。

    身后王显声向前一步和王乐并肩站立。

    他只比王乐低半个额头，算上蓬松的头发，两人几乎一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