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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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以退为进

    北人的巫虽然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奶妈”,但却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擅长趋吉避凶的她竟然死在自己人手里,这个惨痛的事实犹如晴天霹雳,让人倍受打击。伍长弟弟是疯了、中邪了还是被蛊惑?答案不得而知,但他们知晓自己处于连巫都躲不过去的大凶祸之中,本能反应自然是跑,比之前躲避飞斧的时候更显混乱。

    族人作鸟兽散,族长茫然四顾。巫死了,她得偿所愿,却又事与愿违。人心易散难聚,她此时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组织不起来反攻,但无论如何她都得扭转溃败的颓势。当前能让族人重新齐心合力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一起去救孩子们。在她振臂一呼之后,果然有族人响应。当其他人看着族长也冲向两头狼去救孩子的时候,又有人选择跟上,再有人从众。族长好歹将一部分族人拧成一股绳。

    另一股绳是那举着火把的七个女人先前自发形成的一道封锁线。她们用力挥舞着火把,逼退两头狼,护住身后的孩子。至于别处落单的几个孩子,她们顾不上了,谁让他们不听话,总爱乱跑来着?她们接连目睹两头狼逞凶,面无血色,心惊胆战,却又一边叮嘱身后的孩子们闭上眼睛不要怕。

    北人赶来救援后,或去接应落单的孩子,或去加入封锁线,或去试探倒下的人是否还有呼吸,或去给受伤的孩子处理伤口,或去安慰担惊受怕的孩子们;有两个女人抱起孩子去找巫,才发现巫已死,然后绝望地跌倒或昏倒;又有两人出来把昏倒的人揽在怀中;还有两个死了孩子的女人发了疯地对两头狼穷追不舍。

    重新聚合在一起的北人让两头狼无从下嘴,开始兜圈子。那两个女人始终追不上狼,于是愈发疯狂,干脆化被动为主动,直取原地不动的姜名,完全不顾忌她脚下还有归拢起来的武器。

    北人能把剩下的孩子们保住就好不错了,至于血亲复仇,他们现在无力为继,便没有跟上她俩。族长倒是跟着跑了两步,但见族人没有跟上,便停了下来,又退了回去。她意识到族人必先修整一番,吃饱喝足之后她才好让族人重新燃起斗志,再去复仇。就算她和狼跑得快又如何?在雪地上,她可不信追踪不到她们。

    姜名看见两个女人来袭,便提着两把斧子迎上去。她敬重这两个为了给孩子报仇而不惜自己性命的女人,那就速战速决,让她们死得痛快。使足劲的一劈一砍之后,两人倒下,姜名后背的伤口又裂开了一些。

    至此,北人已死三十六人,其中有四人是被他们自己人杀死,折损三分之一的人手,这已超出姜名的预期。没想到双方都有些上头,做得过火了。她没细数自己到底解决了多少人,但得算清楚北人还剩多少。剩下的七十二人,对于孩子们来说还是太多了一些。不管如何,她都得按照原计划,将北人引诱到陷阱那里,能坑死多少算多少。不过现在北人要撤回北岸,这不是她希望看到的。要是等敌人缓过劲来,再小心翼翼潜伏下来,伺机而动。而她这边损失了四头狼,人手又不够,防不胜防。敌人一旦出手,必定会见血、要命。

    但她不可能这个时候叫上孩子们全员出动来追杀北人,放弃地利、把实力完全暴露给敌人都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更何况她们这点人也没法围住敌人,肯定会有人跑掉,留下祸根;她也不可能让两头狼将北人驱赶向南岸,两头狼的威慑力小了些,不可能撵着敌人跑;那么装作昏倒?搞不好还把孩子们骗过来了。

    北人族长其实也不想撤回北岸,但事情发展的趋势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她现在只是顺势而为,得暂时顺应族人的心意来下令,这样以后她说的什么话、下的什么命令族人都会听从,不论吉凶。她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她不仅是个母亲,还是族长,所以不能像那两个女人一样去送死。

    姜名将手中的斧子往前一丢,一把落在她和北人之间,另一把又落在她和前一把斧子之间,看起来是体力不支了。然后她焦急地召回两头狼,声音还带着颤音,并且转身,将自己受伤的后背亮给敌人,举步维艰地往回逃。然而,刚刚她还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们两个族人,转眼间就虚弱到这个样子,谁信啊?尽管如此,北人还是停止后撤,保持观望,既小心翼翼,又心存侥幸。等姜名退走,他们才好收拾战场。

    可是当他们看到姜名扭头瞥了一眼他们,便不再装模作样,转而去从他们族人的尸体上解下腰带、扒下衣服来,去给狼收尸的时候,他们便不能再保持观望,要么容忍,要么发狠,就只有这两种选择。一是因为族人的遗体受到侮辱,二是因为敌人要抢走他们的猎物,都是在啪啪打他们的脸。族长见族人愤愤不平,觉得人心可用,高喊:“她要夺走我们的猎物,可以吗?”

    “不可!”

    “我们的人会白死吗?”

    “不会!”

    “死者受辱,你们能忍吗?”

    “不能!”

    在这三问三答之间,北人群情激愤。右翼二什长和“刀斧首”的两个什长赶紧抽调人手。族长举起权杖,高喊一声:“杀!”族人响应:“杀!杀!杀!”杀声震天,他们没见有人过来支援那该死的女人,也没见南岸那边有人观望,所以觉得自己又行了。不少人的潜力被激发出来,颓势一扫而空,反倒多了一些可杀不可辱的彪悍气势。三个什分别完成重组,追杀过去,互成犄角之势。还有人没被选中,不甘心,想要跟上,但被族长拦住了,说是没必要去那么多人。

    姜名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终于引诱了一批火大的北人追来,虽然不是全部北人,但知足吧,这好歹也是北人的有生力量。在冰上她不敢托大,便放弃把狼的尸体拖走,这样还是能跑掉的。但她又怕北人把她赶跑后就不追了,那她就再激怒他们一下。她捡起一把斧子,割掉附近两个尸体的耳朵,扔给赶来会合的两头狼。没左耳狼一跃而起,叼住一个耳朵,囫囵吞下;白狼则是毫不理会,这只会影响它的速度。她的这种行为无疑是火上浇油,让北人恨不得把她扒皮抽筋。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被拉近,姜名便没有时机去摧毁一些武器,只是顺路捡起两支短矛之后便不再耽搁,跟在两头狼后面,护他们周全。

    而她和两头狼这么一跑,北人族长才有机会跑到小儿子的尸体旁边,给他合上眼睛之后,再搂着他,没有嚎啕大哭,而是哼唱起了催眠曲,就像是哄小时候的他入睡。族长越是这样,亲卫越是心酸,她们曾见族长疯狂地为大儿子和大女儿复仇,凶悍地手刃仇敌;也见过族长为难产而死的二女儿痛哭流涕,声嘶力竭之后迅速苍老;而现在,族长最后一个孩子也死了,而她却像是个孤独的猛兽安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在族长身后,收尸的人陆陆续续将其余三十五具遗体排成一排,除了巫居中以外,对其他遗体的摆放顺序不讲究什么长幼尊卑;处理猎物的人将狼拖到一处,向捡武器回来的人要斧子,将四头狼的头颅砍下,放到族人遗体脚下,祭奠亡魂。他们再将狼开膛破肚,取出营养丰富的内脏,让孩子们趁温乎吃掉。然后成人才聚在一起生吃狼肉,先填一下肚子再说,等上岸以后才能生火烤剩下的狼肉吃。稍远处的胆小鬼已经压完惊了,便厚着脸皮凑过去,伸手向主刀的族人讨肉吃,被骂了一句“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不过还是有一块肉啪的一声甩到他脸上,他就笑纳了。主刀的人将一只狼腿递给亲卫,再将剩下的狼肉装到干瘪的兽皮袋子里,给还在出生入死的那些人留着。

    亲卫把狼腿给族长送去,族长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吃。族长站起来,望着追杀敌人的族人背影,看他们就快到对岸了,竟然还没有追上。不过,她还是心怀期待。因为她看到南岸那边有比较厚的积雪,敌人和狼肯定会受到迟滞,族人即将追上她们。其他人随后也紧张地站了起来,连眼都不眨,不愿错过血亲复仇成功的那一瞬间。可是他们看到的却是将近有一半的人突然陷落到积雪里,不再冒头。

    姜名听到身后传来的惨叫声和惊呼声,心里一阵暗爽,在穿过积雪上岸后她才回望北人。之前追她的三十三人还剩十八人,其中落在后面的一什十一人完好无损;有五人在陷阱边缘堪堪止步,心有余悸;还有离她最近的两人是沿着她所走的路线前进,既然他俩这么聪明,这么勇猛精进,那就把最后两个短矛“赏赐”给他们。这样一来,北人已死三十八人,还有十五人生死不明。不过,姜名可不会在此逗留、观察落入陷阱的十五人会不会有人生还,而是跟随狼跑向山林。因为有两人上前抽出族人身上的短矛,毅然决然地上岸,踩着脚印继续追击,要与她纠缠到底。

    剩下的十四人一边呼唤一边把把腰带解下,结成长绳,然后放到有人回应的陷阱内。等族长带人赶来后,发现被救上来的幸存者只有四个,一人轻伤,两人重伤,还有一人刚刚咽气。死难者被削尖的竹子穿透,死状惨不忍睹。重组的右翼第二什全部覆没,“刀斧首”第一什已残,一什长和二伍长追着姜名进入山林,消失不见,而且还没有传出来任何音信。“刀斧首”二什长是硕果仅存的什长了。族长愤怒地仰头质问:“你是要亡我族?”不知是在质问上岸又上山的姜名,还是在质问上天。

    他们的部落原先有一百四十八人,三十二个会拖后腿的老弱病残孕被留在原来的栖居地,一百一十六人踏上迁徙之路。一路上,他们不敢生病,不敢受伤,遇到其它部落就躲开,避免冲突;遇到野兽就严防死守,只是减员八人而已。谁能想到,今天就这么一会儿,他们就被一人六头狼拼杀到只剩五十六人,死气沉沉,分崩离析在即。有人哭泣,也有人叹气;有人发怒,也有人麻木;有人问接下来该怎么办,也有人埋怨当时就不应该追她们。

    族长感觉自己的肠子都悔青了,虽然已经发生的事情她无法改变,但是她可以决定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对族人说:“我们青鸟氏,只剩五十来人,就算这次认栽,继续南迁,以后也只有被人欺负的份。我们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是我的错,是巫的错,也是我小儿子的错。但他俩都已经死了,我在这里向你们说声对不起。并且,我惩罚自己,从现在起,我就不再是族长了。”众人一片哗然。

    她走到“刀斧首”二什长面前,把权杖交给他,再从亲卫那里取得一杆长矛和双刀。禅让族长之位是她现在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她不用再操心整个部落的生死存亡。而新族长上任需要立威,最有效的立威方式就是砍掉敌人头颅,和她的目标一致。

    她将双刀插在腰间,打了个肃静的手势,继续说:“我现在就是个要为儿子报仇的母亲,哪也不走了,就在这里和她死磕,我就不信她能不吃不喝不睡。谁愿意继续报仇,那就跟我上岸。我在前探路,死便死了;谁想要放弃报仇,那就赶快回头,回到祖地,或许还能活。”话一说完,她便上岸,头也不回。她相信她身后一个人都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