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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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曹朔的一生在凡人中极不平凡。

    十八岁状元及第,官拜行州怀寿知府,此后数年,境内业兴人逸,不曾有饿孚半道,穷困潦倒者也。如此政绩,自不可能是天作,乃人为也。

    哪怕是老友提酒前来的夜半,他也是在审理文书。

    “老曹!莫看啦,再看你那眼睛要坏掉咯。”陈辕的脸红得像烂熟的苹果,他醉的不轻,身上的酒味重得像堵墙,但曹知府脸上一丝不悦也没有。

    “老陈,别喝了,再喝我真怕你吐在我的公文上。”

    “那你喝!,真是,老子难得来找你喝酒,大半夜的还忙那些破事,老子都没说什么,你倒埋怨上了!”

    “好好好。”曹朔苦笑了一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最近生意可好?”

    “好......也不好!我跟你说,那个彭展廷,又带着他们家那个没出息的上我这闹事了。妈的,他自己管不住自己那小偷小摸的儿子,我帮他教训一下他还不乐意了还,已经闹了三天,我实在没忍住,老子连着儿子一起揍了。嘿,你真该看看那两个家伙被街坊围观的表情,乐死我了。嗝!唔......我的好知府大人,要是那个二混子上你这敲冤鼓,你可得替我做主啊。”

    “我说你怎么想起我来了,原来是来告状啊。”

    “诶,可不能这么说,我主要是来喝酒,其次,发个牢骚。公堂上知府大人切要秉持公正,陈某绝对不会吐出半个字的不满!”

    “行了行了,油嘴滑舌。”

    曹朔把公文撤下,两人不紧不慢地喝,有说有笑地聊。

    一直喝到东方泛白。

    第二天,曹朔确实要处理他们俩之间的事,只不过现在,是他的朋友成了受害者。

    烟尘还在飘扬,热闹的街道缺了一块,人群在窃窃私语,他们的小心翼翼,就好像眼前狰狞、破败的废墟随时会醒来,将凡人吞噬。

    陈辕的店铺毁了,彻彻底底地毁了,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在吸一气,再吐出去的时间内。

    毁的很简单,他的店铺被举得高高的,再重重摔下,十数丈的房屋登时像木制的玩具一样粉碎。

    陈辕是当场见证的,崩坏的瓦片砸到了他的脑袋,他像根细长的棍子一样立刻倒下,血流了一地,但他哼都没哼一声,哭都哭不出来。

    哪怕曹朔登门去看他时,他的脸上也是一脸麻木。

    怀寿人第一次知道,知府发起火来是个什么样子,那一天,知府回衙门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张窗开着。

    曹朔问遍了周围的每一家,每一户。没有一个人看到。

    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一个人看到。

    他们不说,但曹朔在问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只要稍微查一查,就能知道,彭展廷如何把自己的妹妹卖到山上,而那山上又是哪门哪派。

    只是曹朔动身的前一晚,知州大人来了。

    桌上没有酒碗,只有茶盏。

    “曹弟呀,算周某求你,这案子,万万不可再查了。”

    “大人喝茶。”

    “你可不要糊涂,再查下去,别说你眼下的位置,就是颈上的人头,都未必保得住。这上仙做的事,我们如何管得了?上仙......”

    “大人。”

    知州闭嘴了,曹朔的眼里是一柄不可折的拙剑。

    “曹某愚钝,不知我的位置,我的人头,有何金贵。我只知有人,在我大轩朝的土地上,公然犯我大轩朝的法律,不说自觉伏法,竟逃之夭夭,更威慑坊众,不得作证。此去,乃是为正法而去,纵死,已是为正法而死。多说无益,大人请回吧。”

    无言,蟋蟀贸然地打搅两人间的清静。

    知州走了,茶凉了。

    第二天,鎏玄门的山门下,站着一位世俗中来的县官,连带着两位衙役,一位扎着头巾,一位额角有疤。在他们身后,立着一块木板,昭告着鎏玄门下某弟子所犯罪行。

    此举甚至惊动了朝廷。圣上传他入宫。三天后,他回去了。那位弟子下狱了。

    就在官府抓犯人伏法的那天夜里,曹朔在天台上一个人喝了一夜的酒。

    一夜无云,一月无星,一人无眠。

    没有人知道曹朔在朝廷上如何辩论,如何应答。他周围的人只知道回来后,曹朔更不爱说话了,他的脸上开始长灰白的胡子了。没有任何消息,但曹朔让家仆们收拾好家当,结过雇金后尽数遣散。等了数日,谪书下来了。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好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坏人满嘴的伶牙俐齿?为什么强者连一点弱者的想法都不曾考虑?为什么有人明知道什么是对却偏偏做错?为什么他按书上说的做了,耳边却尽是骂声?为什么?

    为什么他还没有死去?明明神仙要他去死,皇帝要他去死,为什么他还没有死去?

    他一直在问自己。离开怀寿的时候在问,路上遭劫的时候在问,下榻旭城,放下士大夫的架子去做苦力的时候在问,晚上躺在床上,因为阵痛的腰而呻吟时也在问。他找不到答案。但他只知道他不能死,死便是屈服,便是溃败。他不能死!

    那日我没有死去,今日我岂可去死?!

    忽然,曹朔从被钝器击中的眩晕中睁开眼睛,恍惚的神经在瞬间扯紧。猛挥臂,那匪徒一脸得逞的神情被一分为二。

    “大哥!”

    “大哥!我还以为你死了!”

    “护好镖,随我杀出去!”

    曹朔手提一把大刀,脸上是已凝固的暗红血迹,背上插着两枝箭。身近九尺的他带着十数人,两架马车愣是在不断冲过来的山匪中向前迈进。

    “操他妈的,你们干什么吃的?!堵上啊,妈的货要跑了!”

    “掌柜的,不是不想堵,堵不住啊......”

    “操!”

    烟尘和血四起。最后只有一道烟尘,向最近的县城奔去。

    夜里凉爽,曹朔躺在客栈的床上,不敢乱动,身上大约有十一处创伤,有两处险些伤及脏器。

    在这个夜晚,他的神思忽然回到那个站在鎏玄门门下的午后,他还记得那天的太阳很热。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在知道会有人要他死,要他就算活也不得好活的情况下,他还会站在那吗?

    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