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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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乾元真人第一次见到姜泽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表现得那样从容。

    原本仙力匮乏的南方,为什么会出现修仙者?这就像,千年前的亡灵现世于今一般。他当即起了杀心。

    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声张,说不定是某位大能秘密培养的后生。

    而现在,在御剑赶回宗门的路上,他更加确定了这一事实。

    他眼前一黑,闪过一个画面: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洋中有一处,无数冰凌冲出海面,像极缓的爆炸一般四散开来。

    这个感觉……景域初现?而且,还是那小村医的。

    缓过神来时,乾元在惊讶之余还有庆幸,当时若鲁莽行事,或许可就惹了个大麻烦。他笑了笑,停下来,向姜镇飞去。

    他打定主意,不管姜泽背后是何方神圣,身怀景域的天才肯定是要争取的。

    千里之外,姜泽刚醒,看到坐在床沿的竹君。他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醒了?”

    “……我睡了多久?”洒在姜泽脸上的阳光逼他眯起眼睛。现在不可能是辰时*。

    “午时。你应该庆幸一整个早上都没人有什么毛病。”竹君手作摇杯状,便换来清茶一杯,他递给刚起床的姜泽。“醒醒神。”

    姜泽接过,举杯嘬饮。

    “你做梦了。”

    姜泽点点头。

    “梦到过去,梦到仇恨,还梦到了……爱情?”竹君脸上是戏谑的笑容。

    姜泽放下茶杯,苦笑着说:“我觉得最后一个解读有失偏颇。”

    “不管怎么样,结果是好的。”竹君抬手,食指轻轻一点姜泽的额头,姜泽却感觉像是被千钧砸中,身形飞也似地向后退去。“毕竟比我算的要早上不少。”竹君的声音渐渐飘远。

    姜泽眼看着要撞到墙上,却穿行而过,就这样不断向身后飞去,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缩成空白中的一点。

    无垠的空白里,姜泽感到速度慢了下来,直到停住。身后忽觉有寒气袭来,他转过身去,看到一座几乎充斥天地的冰山矗立于平静的海面之上。冰山的主体是一块巨大的方棱形冰锥,它的周围有尖锐的冰棱刺向四周,而海面之下,是更深沉的漆黑,似潜藏无数个凛冬的寒冷。

    姜泽被眼前壮丽的景色震撼到,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缓缓下落。等到双脚接触到冰冷的海面时,他被吓到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真是宏大的意境啊。”不知不觉中,竹君背手来到姜泽的身旁。

    “人身在世,常于天、地、人、往来。天者,灵气也;地者,根性也;人者,一切红尘记忆。三者聚合,便生‘景域’。”

    竹君说完,瞥了一眼姜泽,他疑惑的神情似乎让他非常满意。他踱步向前,继续说。

    “修仙之人若有根性,吐息灵气,又在这尘世间阅览过一二哀乐,疑窦不解,便有心魔。这之后,若解了疑窦,斩了心魔,便就此生出‘景域’。诗画有意象以显意境,人心亦有景域以书道义。诗画取景色、取传说为意象,人心取记忆、取想象入景域。若是帝王之域,便有金龙腾空,驾云遨游神州;若是村夫之域,便有稻麦遍野,五谷飘香难卸。诗画可见作者,景域可见主人。”

    竹君顿了一下,带着嘲讽的笑意接着说。

    “可叹哪,世间凡人愚昧,不知这生出景域之法,不在‘天’、不在‘地’、惟在人。”

    姜泽看着竹君说完,又看向那座冰山。

    “若人以景域书道义,那我的‘道义又是什么?”

    他向前走,冰山就给他让道,令人称奇的是,那冰棱不如晴中雪般消融,却似镜中像一般在绚烂的折射中破碎、消失。

    姜泽走到中央巨大的冰锥前,锥面像镜子一样照出他的脸庞,他环顾四周,未消失的冰棱在折射中映出他扭曲的面孔,那些面孔或怯弱躲闪,或怒发冲冠,或温柔含笑,或冷傲俯视。

    这是对自我无尽的审视、盘问,也是姜泽许多痛苦的来源。

    他看向锥面,那平常、普通的身影多么朴素,但他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姜泽,最正常、最难得的姜泽。

    当他向竹君走去时,感到如释重负,甚至嘴角含笑。

    这样的道,姜泽并不讨厌。

    “修为高低,虽与景域生成无关,却与其大小、详略有关。大成者,其景域可概括大千世界,此亦表明,域主思想高深。”

    竹君说话间,两人眼前景色渐渐扭曲,等再反应过来时,已置身于一片树林之中,鼻尖有掸不开的桂花香。

    林中有石桌一张、石墩三个,石桌上刻有纵横棋盘,桌椅皆朴素物花纹雕刻。

    “请。”竹君伸手掌向桌椅,姜泽作揖,二人入座。

    竹君袖摆拂过桌面,唤来两盏茶。茶香姜泽很熟悉,是金骏眉。

    姜泽能听到鸟鸣在林间响起,树叶偶有落下,纹理清晰可见,他望向远处,一重重山隐在雾里,不知绵延几千里。

    竹君捧杯正欲饮,却停住,皱眉。

    “看来有客人来了。”竹君嘟囔着。

    景色再次扭曲,瞬息间姜泽又看到自己坐在床上,竹君坐在床沿。

    “走吧,去迎客。”

    姜泽穿好衣服,和竹君一起站在门前。等了片刻,就见天边有身影渐近。

    那身影到了两人头顶便落下,到地面时不曾有一丝风尘。

    是乾元。姜泽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像随时都在讽刺别人一样的笑脸,只是这笑脸很快就僵住了。

    乾元的眼里略透出些审视,但很快便藏好。他恢复笑容,对姜泽说:“好久不见,泽兄,这位是?”

    “算是他的长辈吧。”竹君看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回答。

    “敢问贵姓?”

    “免贵。”

    乾元等了一会,但竹君还是没报出姓名。

    “哈哈,阁下不愿说,我也就不问了。”

    接着,他转向姜泽,开门见山。

    “泽兄,与我上山,我收你为徒,如何?”

    姜泽看了看竹君,后者还在摆弄指甲。

    他笑着回答乾元:“抱歉了上仙大人,我并无上山问道的大志向,不过是个闲时自己瞎修炼的村夫罢了,还请回吧。”

    乾元沉默了一会,还不肯放弃。

    “泽兄可要想清楚了,齐天门三长老的徒弟还算是个不小的头衔,我的名字是有很多人认的。功名利禄现在都摆在你的眼前。”

    “抱歉,我意已决。”姜泽笑意不减。

    乾元没说话。良久,他俯身,向竹君作揖,告辞。

    竹君终于不再摆弄,笑着向远去的乾元招手喊道,“下次再来啊!”

    没有回应。

    ”齐天门啊,倒也算是名门正派,不过可惜啊,它到底是门派。”

    竹君似乎有些感慨。

    姜泽目送乾元飞去,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会,说。

    “先生,我曾经听闻,千年前朝廷曾向南方发起过战争,确有此事吗?”

    姜泽看着竹君,竹君迎着他的目光。

    老人转过头,望向远方,点了点头。

    姜泽也转过头来,望向同一个方向。

    “据说战后,他们还做了些什么。”

    “尽戮仙门,抽干仙脉。”竹君说话的语气很平静。

    沉默。两人看着夕阳又落了点之后,姜泽继续说。

    “那为何我能修习仙法?”

    竹君摸了摸鼻子,忽然笑了一下。

    “就当是,我在赎罪吧。”

    姜泽转头看向竹君,他在笑里品出悲凉。

    竹君大步向前走,向身后的姜泽摆手。

    “不早了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姜泽看着竹君的身影渐渐沉入台阶之下,他想继续问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他走回屋里。

    竹君一节节台阶往下走,他闻到桂花香,停下脚步。他仰头,闭上眼睛,疲惫得像是忽然被几千年的悲伤压垮。

    “松,梅,你们会原谅我吗?”他低语,却希望高天之上的风能给他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