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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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复仇……这个念头有多久没想过了?

    姜强民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他的来去,对姜泽的生活似乎也没有影响。

    今天是姜泽父母的忌日。阴云厚重,不见雨来。

    十年前,他们并未留下尸骨。立于竹林之中的,不过是两座衣冠冢。

    两块姑且能称作碑的石头上面刻着歪歪斜斜的名字,像透着哀怨。姜泽还记得,当初把两块石头背到这的时候,背上血流不止的惨痛。

    姜泽清扫着墓碑周围的竹叶,让扫帚扫过地面的悉索声代替他说话,把他的近况说给地下的人听。他拿出布绢擦拭墓碑上的灰尘。擦完,他还是没有说话,往年他都会和他们聊聊,但今年他有些胆怯。他跪下身,头缓缓俯下,置于手后。良久,他起身,走出竹林。

    太阳像坠落一般落向山后,夜幕很快降临。

    姜泽做了个梦。

    无边的黑暗中,他分明地感受到自己在下坠。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划过耳边的凌厉风声。

    但他并不慌张,徒劳地睁着眼睛。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过了很久很久,他落到地上,可是没有疼痛,他也没有死,他还在做梦。

    他爬起来,四周还是空无一物的黑暗。

    忽然,一束暖暖的红光在远处亮起,姜泽向那里走去。

    他越走近,那光便越热。当光变得炽热难耐时,他停下了脚步。依旧不见光源。

    他听到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在背后响起。

    他转过身,他看到一个男孩,和他一样被红光照耀,男孩掩着脸,跪着的身体随着哭声抽动。

    姜泽蹲下来,想用手碰一碰他。

    忽然,男孩抬起头,姜泽被从他的眼中倒映出来的景象吓到,他后退几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缓缓转过头,他听到木头燃烧的声音。

    是他的家,是那座曾时时飘起炊烟的家。家在燃烧,蓬勃的火焰在一寸寸地焚毁它。

    暴雨骤降。

    但火焰不惧暴雨,血红的火焰撕裂死寂的黑暗,中年男女的哭喊盖过风雨

    不,不……

    姜泽摊在原地,他想起身,想冲进去救人,但他没有。他的腿在发抖。

    阵阵笑声在头顶响起。是那个神仙,那个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杀人凶手。

    他长袍飘飘,仙风道骨,暴雨似乎不曾沾染他的周身。他笑着俯视着姜泽,缓缓落下,直到他的跟前。

    仙人的笑出乎意料地很和蔼,他轻声说着话,可姜泽光是看他的唇形,携着怒火的热血便涌上心头。

    “凡人的叫声无论听多少遍都还是很悦耳啊。怎么?你不是老念叨要杀我吗,动手啊。”

    不需要念诀,姜泽手下凝出细长的冰锥,他跳起,双手握着冰锥刺出,直指眉心。

    可他停住了,锥尖在那张虚伪的笑脸前停下。无需运气,探元之下,仙人背后是如山一般的仙力。

    是啊,能让火焰在暴雨之下暴涨三丈,这样的存在凡人怎么抗衡得了呢?怎么可能呢?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呢?

    仙人的笑声逐渐狰狞,在暴雨声、燃烧声、哭喊声和狞笑声中,姜泽徒劳地握着冰锥呆立着。

    然后,声音渐渐远了,光却没有散。

    远处,还有无数的光亮起。

    都是一样的血红。

    他看着那些光,绝望爬上心头。如果自己阻止不了,那又有谁能阻止他们呢?

    “结束了!你们的恶行从此结束!”

    有人在头顶呼喊。姜泽抬头望去,那人身着布衣,而非长袍。

    “你们!你们这群寄生在人民身上的天尊、仙君!现在我要把你们统统焚尽!哈,哈,哈哈!”

    不……不对……

    姜泽还未喊出,他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喊。

    “不对!不对,先生,停手吧,仙人也不.......”

    姜泽转过头,但还未看清他的脸,他已被烈火淹没。

    “仙人都该死,支持仙人的人,也该死。”

    冷冷的声音响起,姜泽抬头,看到了自己的脸。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姜泽还是站在原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炽热不再,他冷了下来。

    是啊,这一切都是梦而已,一场噩梦而已。自己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他忽然闻到一股花香。眼前开始泛白,在纯净的白色上有绿色在生长。白色渐渐化为坚实的土地,绿色化为包围着姜泽的竹林。鼻子告诉他,香味来源于竹林之后。

    他向前走,希望这场梦快快结束。

    他拨过竹叶,挤过竹竿,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歌声。他终于穿过了竹林。

    朴实的石椅上坐着一位少女,一位少年把头枕在少女膝上。少女身侧有一篮子葡萄,她正把葡萄剥了皮,喂到少年的嘴里,她还唱着歌,歌声引人陶醉。少年温柔地注视着她,他的眼里好像是全世界。

    少女身披绸缎,少年粗麻裹身。当然,她是姜林澜,他是姜泽。

    姜泽愣住了,赤红飞上脸颊。

    “我当年真是选对了。”少年看着他的爱人,说。

    “你说什么呢?”少女含笑回答道,手上还在剥皮。

    “选择了留下来,选择了你啊。”他的手轻抚她的脸颊。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眼前暧昧春景,姜泽心里却慌了。这番光景固然美好,可是,可是他,可是我,好像忘了什么?

    我,忘了,什么?

    庭院,一片黑暗里有个小光点。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小竹板凳上正闷头抽烟。

    “爹?”一个小男孩揉着眼睛,站在屋门前。

    “咋不睡觉?”

    “要屙尿。”说着,男孩走到男人身边,席地坐下。

    “爹有心事哇?”

    男人点点头,没作声。一会儿,他吐一口烟,问:“儿子,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叫好人?”

    “嗯……宁生时贱为草芥,不愿死后万人称快!”姜泽举着食指、中指刺向黑暗,骄傲地说。

    “这样的人叫好人。”

    男人笑了笑,伸手弄乱男孩的头发。

    “你又从哪本小说里学来的?”

    男孩嘿嘿笑了两声。

    然后,男人的脸又沉下来,带着忧郁的思考。

    “可是这世上贱如草芥的人很多,死后万人称快的人也很多啊,这样就是好人的话,好人会越来越少,坏人会越来越多的哦。”

    “那,那就把坏人都干掉。”

    “可是坏人也有爹妈,也有好朋友的呀,你干掉了坏人,那你也是坏人了,坏人杀坏人,到最后,大家就都是坏人了。”男人用没拿着烟筒的那只手在空中比画着一个越画越大的圆圈。

    “呃,那……那你说怎么办呢?”

    “嗯,其实爹知道很多很多东西,唯独不知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不过啊,我觉得,如果是让你做了觉得心安的事,那就去做,如果是让你做了觉得心慌的事,就坚决不做。这样的人,应该能叫做好人吧?”

    “嗯嗯。”男孩的注意力已不在这等大命题上,他现在更关心借着父亲的烟发出的光照出来的小蚂蚁。

    男人无奈地笑了一下,拉起男孩的手,向屋里走去。

    姜泽似乎想起来了。

    他的脚下有波涛涌起,潮涨周身,渐渐卷走了竹林,卷走了暧昧,卷走烈火,卷走恐惧。

    当海水淹过头顶,姜泽醒了。

    对于那个梦,他最后的感觉是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