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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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云高远,阳明山野。今天是个大晴天。

    嗒,嗒。竹君和姜泽对弈正兴。

    虽说六爷雇了姜泽,但除去每月月初清理掉新生的咒毒,姜泽依然保持着原有的生活,也没有再看到两姐妹偷跑出来。

    到竹君持子,姜泽抬杯饮茶,眼睛依旧看着棋局。

    “或许她们被禁足了?”

    “你恋爱了?”竹君忽然发问。姜泽一惊,被滚烫的酽茶呛到。一时只顾着捶胸咳嗽。

    竹君见他反应激烈,只是轻轻一笑,放下棋子。

    “先生莫要胡说啊……”姜泽恢复镇定,看了一眼棋,匆忙下了一子。

    “丰斐的女儿啊……倒也不错。”

    竹君简单两句后,姜泽便再无心下棋。几步之后,姜泽败了。

    “嗯,还须修炼啊。”竹君抛下一句话便走了。渐散的云雾里裹着他爽朗的笑声。

    姜泽皱着眉头,还在想刚刚是哪一步错了,忽然发现竹君发问之前那一步,他本有机会赢的。他扶着额头,苦笑。

    怎么神仙还会耍赖的?

    正午,姜泽正在洗菜,准备烧水做饭。他很享受做饭的过程,他可以把脑袋放空,只想些柴米油盐的事。把原本沾着泥巴的蔬菜、冒着血水的肉块烹饪成香味四溢的饭菜也让他很有成就感。

    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姜林澜?姜泽自己也不清楚,他更愿意把心中异样的感觉当作离群索居后第一次遇到同辈异性的正常现象。

    土豆和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聊天,米饭在安安静静地考虑大事,姜泽在等他考虑成熟。

    姜泽忘了把恕不接客的牌子立起来,所以有个满身是血的家伙在姜泽吃饭的时候闯了进来。

    姜泽愣住了,来者的眼神让他搞不清楚他是因为看到了药旗还是闻到了饭香才来的。

    他最终还是让来者坐下,给他拿药,只是再无半点食欲。

    那人看着姜泽,狠厉的眼神让姜泽不寒而栗,他只想快点给他抓药、包扎,嗯,还要不要收钱呢?

    姜泽时不时瞥他一眼,忽然在他眼里捕捉到一丝惊讶。

    疑惑又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是……姜泽?”

    姜泽转过身来。伤员披散着凌乱的头发,脸上满是伤痕、灰尘,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连补丁都没有。

    他很疑惑,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

    但他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这副疑惑而又愤怒的神情他很熟悉。

    “姜强民?”

    伤员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张开双臂。那件破烂到几乎无法称其为衣服的衣服一览无遗。

    “正是老子。”

    姜泽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还经常和他一起玩。姜强民比他大了六岁,性格很倔,也很直,尽管长得又高又壮,但总是被捉弄,每次被别人捉弄他就会露出那副表情,虽然这表情看着其实更好笑。

    姜泽家发生火灾后,强民是唯一还愿意与他一起玩的小孩,但很快,他就不见了。姜泽当时并不觉得奇怪,可能只是他的母亲终于愿意管一管他了。

    旧友重逢,话却没说太多,两人都惊讶于对方的改变,姜泽在研磨草药,而姜强民则看着他。

    “嘿,你现在和载明老爹一个样了。”

    姜泽笑了笑。“还不及他。”

    他把药粉涂在姜强民的左上臂上,上面一道长长的砍伤触目惊心。姜强民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姜泽把它包扎好。

    “这些年你去哪了?你这个样子别跟我说你一直待在镇子上。”

    “我倒要先问问你,你怎么跑到这老林子里来了?”

    姜泽沉默了一会。忽然,姜强民自己意识到了。

    “噢,我想起来了,有镇子里那帮狗娘养的在,你也呆不下去。”

    姜泽给强民一块湿毛巾,让他擦擦血。一边擦,姜强民一边继续说。

    “我找到我爹了,是一个没处落脚的流氓告诉我他的下落的,他说他是从叛乱军里逃出来的,他本来是个小卒,知道上面要叛乱才跑走了,他还说,有个伍长*瞅着贼像我,我就去叛军那了。”

    姜泽皱眉。“你就这么走了?”

    “那不然呢?你知道我妈那个德行,自从我爹跟着路过的叛军走了后,她逮着谁就是一顿骂,对我更不用说了。我小时候过得多惨,你又不是不晓得。”

    姜泽想起来姜强民身上总是带着伤,他可以说是姜泽学医路上另一位启蒙者。

    “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兄弟你啊,我不在你更不好受了。”

    姜泽摇摇头,表示不会,让他继续说。

    “那个流氓告诉我军营在镇子东北边华城,我就去了,到了发现人早走了,我就顺着城外一条大路走下去,花了我三天才追上,追上的时候正要攻县城。我没找着我爹,被部队押下来当了死卒,呃,相当于诱饵,我大难不死,却享不到后福。问了那里的营长才知道我爹早死了。”

    “这么说来,你知道你爹死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不想回来。营长看我勇猛异常,便把我收入部队。”

    接下来,姜泽明显感觉到姜强民说话的语气都激昂了。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听过的关于轩帝入越的传说?我跟你说,那根本是在放屁!当初是轩朝的军队强行挟持了上山采药的女娃儿,逼她们带路,百越诸君也没有和以为荣,而是奋起反抗。这入主南方的仗轩朝打得最难,打赢之后作的恶也最绝!他们把当时的南方仙家门派通通铲除,他们还把我们的仙脉抽干了!仙脉你知道吗,埋在地底下,蕴含……蕴含啥来着?咳,反正没了这仙脉我们这地就再不会有神仙了。你懂我什么意思吗?他们要拔了我们的牙,让我们沦为鱼肉!”

    姜泽听着他说,一开始他还很平静地把茶具搬过来,可正沏着茶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如果真是如此,要怎么解释自己的仙力?不过,他没打算跟强民说,他有些不对劲。

    “你先冷静一下,你怎么知道你听到的就是真的呢?他们可是叛军啊,为了造反,什么理由编不出来?”

    砰!

    姜强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姜泽能看到开裂的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纱布。姜强民怒目圆瞪,直盯着姜泽。姜泽倒也不偏头,他并不相信军队没给他的朋友洗脑。对视着的两人,像对峙的狮子。

    良久,姜强民开口,姜泽感受到他压抑着的愤怒,他从没见过强民压过火气。

    “我爹死了,是在那部队死的。他们给我看了他留的遗书,我不识字,但我知道那是爹的字。他说的,我们是当初被挟持的女娃儿的后代,我们的父辈是那群肮脏的轩军,他说的,那些传说都是放屁。我信我爹?”

    姜泽震惊了,在他的印象里,强民爹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农民。姜强民看着姜泽的表情,似乎有些冷静了

    “对朝廷的恨,我爹在说,我爷也在说,我的祖祖辈辈都在说,现在我要去打朝廷,你来不来?”

    姜泽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拒绝了,他没有造反的理由,他还是不相信。很多时候,只要信的人够多,假的再假,也是真的。更何况,有些神仙活得说不定可比强民他祖宗还要久。时间太长了,留给谣言的缝隙很多。

    “我不去。”

    “他们强奸的可不止是我的祖宗,是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你知道青辽山以南的税是多少,十税一*!中原人的是多少,三十税一!他们在吃我们的肉!”姜强民对着姜泽咆哮。

    姜泽的表情很冷,他的眼神确切地传达了他的意向。

    姜强民沉默着点了点头,他吐了口痰,转身时看姜泽的眼神带着透骨的失望。

    “活该住在这鸟地方,连复仇都不敢的怂炮。”

    他走了。茶凉了。

    姜泽目送着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山,没说话,他转向那桌饭菜,土豆炖肉还冒着热气。

    他把饭菜倒了。

    *古代军中,五人为一伍,设伍长。

    *古代税制,按土地多年来的平均产量,依比例折合交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