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只手铸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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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罪止我一人,民又何辜

    郢阳城外甲兵森森,城内却是一片欢喜之态。

    广陵君、越家宰、要铄等人站在城楼之上,齐齐看着城下的队伍,要铄看了一眼广陵君,广陵君点了点头,要铄对着城外的士卒大喝。

    “项将军没有到吗?但烦一见。”

    “柱国大人及项重将军、李昭先生还在后边抵御屈氏,让我等来到城中休整片刻。”

    听见有李昭德名字,广陵君等三人微微出神,半响,广陵君道:“吾不以国士待其,斯人却以国士报我。”

    要铄却皱起了眉头,又看向远方,之间一片尘土飞扬,似是千军万马之态,偶尔还会露出双方旗帜。

    广陵君刚想下令开城门,但要铄拦住了他,摇了摇头,又道:“城中狭小,并且遭屈氏围困数日,粮穷兵尽矣,百姓疲困,瓦砾遍野,尸骨盈巷,请允许敝邑洒扫城中,不敢污众军之眼,贵军暂在城下休整如何,待洒扫完毕,见柱国大人及项将军,定奉迎入城。”

    城外甲士中有一车出列,向前行驶了一小段路停了下来,道:“项氏与郑氏休戚与共,何意如此清浊分明乎?但请入城,气力恢复完毕后,我等还需帮柱国大人讨伐屈氏哩。”

    突然,城外的甲士们齐声呼喝:“进城、进城……”声震原野,气撼天地。

    要铄看着城下的人,道:“项氏之卒平日常驻方城,军纪严明,乃楚地玉磐也,不可能不顾柱国大人安危,一心入城。”

    广陵君闻言亦道:“刚才的辞令,应对得体,如是友军,断不语此等狂悖之言。”

    越家宰看了看城外的军队,道:“那我等?”

    “弓弩手,射。”广陵君大喝道。

    最前方答话的那辆战车退了下去,屈忱所在的战车缓缓出阵,向城上看了一眼,向前招了招手,只见后方又驶出来三辆战车,车上载着三个棺椁、三个墓碑还有若干青铜器等物事。

    “柱国将军早就料到尔等不敢开城门,特警示尔等。”说罢,那三辆战车上的甲士用利斧斫开棺椁,棺椁内的尸体明晃晃的显示在众人眼前。

    “啊,阿爹,不要。”

    “阿爷,不要,我们开城门,孙儿不孝。”

    “项氏这么凶吗?不会轮到我们吗?”

    “看君侯之意?”

    “想起来君侯就对我们好了那么一次,却还是引来了战祸。”

    “竖子,你忘了上一次若非君侯派人焚毁债券,你家娘子还能活下来吗?”

    ……

    城上的两名年轻的甲士突然跪了下来,仰天痛哭,也引动了骚乱,其余的甲兵以及城内的人都在纷纷议论着。

    要铄目眦欲裂,大喝道:“屈氏子,你还能要点脸吗?我等斗争,干地下之人何事?汝就不怕死后他们的鬼魂找你吗?”

    屈忱大笑着,目光疯狂又霸道,“此事乃是项氏所为,与屈氏何干,况且,彼人活着,我都想将其筑成京观,何况死人骨头乎?”说罢,还张弓搭箭,朝着旁边一座棺椁内射去。

    又恨恨的道:“今日不开城门没有关系,柱国大人与屈氏之战非一两日就能停歇,如我等明日进不了城,戮四棺,后日戮八棺,尔等姑待之。”

    狂放的语气在军势之威下,传遍旷野,郢阳城内的人都能听见,纷纷大骇。

    楚地常年湿热,环境闭塞,加上该地区多河湖和山地丘陵的特征,多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灾害。人们对于自然往往抱有敬畏之心,多信奉祖宗神灵,故而,面对屈氏如此威胁,城内更加混乱了。

    ”大家不要乱,城外非是项氏兵,乃是屈氏兵。”要铄、越普等广陵君的门客们呐喊澄清着,但,人群一旦混乱,怎会很快平息下来呢?

    “明明打着的是项氏的旗帜。”

    “万一真是项氏呢,毕竟我等是草芥,他们都是肉食者。”

    “为什么肉食者争权夺利还要牵扯到我们呢。”

    “你这个后生,出去打听打听,别的贵族他们的封地赋税收的多重,君侯收的多少?况且还免了我们好几年的欠税呢?”

    “可是,为了他的权力,就要牺牲我们所有人吗?”

    “这个世上本来就这么乱啊。”

    “外边的确是屈氏的甲兵,带头的还是屈忱那个狗贼。”

    “大家不要乱。”

    城内的喧嚣也波及到了城外,屈忱站在战车上,手拄车轼,阳光晒得他的脸微微发红,他的微笑却似翩翩君子一般,像是在听技艺精湛的乐师在编钟上敲奏出华美乐章。

    广陵君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城外屈氏的兵马,看着屈氏优雅的微笑,再回头打量着城上焦急不安的门客、喧嚣的甲士,又抬起双手,看着手心掌纹,好似其中蕴藏着多少秘密。

    他的手虽然略显肥大,但保养的极好,指甲很短,右手食指指甲上还镶着碎玉宝石,在阳光下异常璀璨,手上的肉原本是细致、娇嫩、白皙的,由于这些天的战事,显得有些黢黑,手心、手背、手指处也破了不少,细小的伤口处还沾着点黑泥。

    身边恰巧站着一个甲士,身形瘦弱,一身盔甲如木桶般将其粗略包裹其中,他正小声和旁边的甲士接头搭耳的小声议论着什么。

    广陵君向他走近了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名甲士猛地转过身来,看见是广陵君这般贵人时,年轻、黝黑的面庞变得呆滞通红,低着头讷讷不敢言语。

    广陵君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封地的平民,原来,他们都是面黄肌瘦、他们的脸上的骨头凸出的似山上的岩石、雄伟的铠甲下,他们的身体这般瘦弱。

    “抬起你的手,我看看。”广陵君又道。

    这名少年惊愕了一下,慢吞吞的伸出手来,手看起来不大、也不小,是很普通的手,但手背的更加粗糙,还带着更多的伤口和黑泥,伤口下也是黑泥,手心处也有厚厚的茧子。

    广陵君捏了捏他手心处的茧子,很硬,很扎手,嘴角扯了扯,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又走了两步,重复这个步骤,看到了更多的手。

    有老的、少的、男人、女人的手,也有瘦弱、骨节粗大、缺了手指、长着厚茧的手。

    当然,也有厚实、细腻、装饰着富贵饰品的手。

    就这样在城墙上走了一圈,喧嚣少了,广陵君的眼眶也湿润了些。

    城墙上的甲兵、门客都茫然、惊疑不定的看着他,搞不清楚这名贵人在想什么。

    广陵君突然仰天长笑,笑声中带着一丝哭声。

    徐徐道:“越普,打开城门,你带着我的头颅去见屈忱,告诉他,孤愿降,罪止我一人,民其无辜。”

    众门客大惊,纷纷劝谏,要铄恨恨的道:“君侯,我等还有一战之力,某请出城,将屈忱头颅献来。”说罢,便要准备出城。

    广陵君拉住了他,笑道:“不用了,孤妹行为不端,才至楚国变乱,我早就该死了,只是后悔没听沧、李昭之言耳,你们都走吧,不用管我,也不用再战下去,打扰生者还不够,还要让死者再受开棺戮尸之苦吗?”

    要铄虎目含泪,众门客也纷纷悲戚,纷纷跪了下来,甲兵也低下了头,城墙上寂静的氛围也影响到了城内,城内突然之间像是编钟音乐奏至尾声。

    见广陵君心意已决,越普俯身拜了两拜,广陵君又看了一眼城墙上、城内的父老,道:“某今日方明,锦衣华屋、美姬珍馐,一切的一切,皆是父老用手上的汗水、黑土、厚茧、血肉累积而成,某平生自诩一心为国,却始终未明国者,不再郢都,在诸位父老也。”

    说罢,拔起剑,弹剑而歌:“甲兵交错兮,血横飞;华台美酒兮,夺于民,

    剑气森然兮,明我志;罪我一人兮,不关众。

    歌罢,大笑着,横剑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