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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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故人故事

    Z城。

    一身居家薄棉服的滨瀚坐在卧室的床上,腿上放着一摞信,望着手里捏着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儿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薄中长款羽绒服,帽子上缀着一圈白色绒毛毛,显得女孩儿的脸更加粉嫩且可爱,显得女孩儿的笑更加纯真且甜美。

    “孟筱!”滨瀚双唇微启,换出刻在心尖上的名字,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里女孩儿弯弯的眉眼,再望望身边的行李箱,轻轻叹口气,把照片放进最上面的一封信里,站起身,把一摞信一并放进行李箱的底层。这叹息声里,有说不尽的不舍和眷恋,明天,这些信将陪着他走到千里之外的深圳,这照片,将陪他踏上未知的路……

    照片是孟筱在学校门口的照相馆照的,在滨瀚南下启程前夹在写给他的信里,一起寄给了他,她在信中说:“滨瀚,我不知道千里之遥的深圳到底有多远,但相信你和我心的距离不会改变!不能陪你走过千山万水,就让这张照片代我送去祝福,代我伴你左右!祝你一路顺风,一切顺利!等你的信,一如既往!”

    是的,等你的信,无论你走多远,一如既往!

    是的,你等我,无论我走多远,一如既往!

    细雨如丝,缠缠绵绵,一下就是四五天。春天,多雨,又多情,又因多情,惆怅也不免多了几分。午间,傍晚,晚自习后,孟筱常常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望着如银线般的雨丝,将天和地织成了一张网,一张细密的网,思念的网。雨声沙沙,那是思念的声音吗?南方的三月,也这样的多雨多情吗?那个自己惦念的人,也会听雨声、念佳人吗?

    这样看着听着,她就又忍不住了,走进雨里,任由雨打湿发丝,打湿脸颊,打湿衣服,心,也湿漉漉的。

    楚伟强就是在这个烟雨蒙蒙的三月再次出现在孟筱的生命里的,他是孟筱的初中同学。当时,阮静、任倩、李健和楚伟强曾是她为数不多的关系好的几个同学。那个时候,学校放学早,学校围墙外是一大片田野,旁边是小树林,很多要好的同学会约着周末或下午放学后骑车去小树林吹吹风聊聊天,捉蝴蝶,逮蚂蚱,有时还会在田埂沟里烤个红薯或玉米啃着吃,往往弄得灰头灰脸,却满足、惬意远远超过被家长斥责的担心。因为孟筱上的初中是XL一中的初中部,她家在学校住,平时很少出校门,所以极少参加同学们的校外小聚会活动,但楚伟强他们总会给孟筱带些好玩的或好吃的回来。尤其是烤红薯,那香味简直绝了!那时的时光,每每想起,孟筱就十分怀念。

    楚伟强是个上完初一就转学的,不过后来听说他很快就辍学了。今年春节期间,任倩去市区一家百货公司买衣服,恰好遇到在那里上班的楚伟强,原来当年他辍学后不久赶上在他家附近建的百货公司招占地工,就去上班了。几年不见,年少时的情谊似乎淡了,但几句谈笑,轻松的氛围就一下子拉回来。说到回BJ父母身边上学的李健,说到去河大音乐系上学的阮静,两人言语间都透露对学生生活的怀念。

    当说到在S校上学的孟筱时,楚伟强的脑中浮现出一张圆圆的、恬静的脸,总带着淡淡的笑,不急不躁,让人乐于接近。

    楚伟强感慨:“别看孟筱是咱们几个中间年龄最小的,学习可一直是最好的,从小就特别争气!”

    任倩打趣道:“那是,论年龄,她是咱们几个的妹妹,可论才气,可是这个!”说着,任倩还比出了大拇指。看楚伟强眼里漾着的笑,任倩又说:“还记得不?那时候她虽然不跟咱们一起出去瞎跑,但每次好吃的好玩的,咱可是没忘了她!”

    “哈哈,那是!”楚伟强的眼睛笑成两弯月亮了。

    “那丫头爱吃什么来着?”任倩越说越兴奋,沉浸在回忆里。

    “烤红薯啊!”楚伟强脱口而出。

    “对啊,烤红薯!你还记得那么清!还记得有一回你为了给孟筱带回去一块烤红薯,撕了作业本上的纸包着揣怀里,蹭了白毛衣变黑了不说,还因为撕作业本被老师批了一顿了……”

    “哈哈,谁让咱是哥呢……”穿着工作制服的楚伟强竟然忘了自己还在上班,就站在柜台前和任倩越说越多,直到组长喊他说有顾客来要试穿衣服。看任倩告别要离开,匆匆间又问了孟筱在s校的哪个班,说等调休时去看看她。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依然飘着细雨,当孟筱依然站在教室走廊望着门前的小路出神,当她依然细数雨滴,沥沥淅淅不停的雨却融不开浓浓思念,楚伟强就毫无征兆地骑着单车出现在眼前。

    孟筱有一瞬间的晃神,已经有三年多没见面,楚伟强个子没多大变化,大约1米68,倒是比上学胖了不少,穿了一身蓝色工作制服,满含笑意地望着眼前因自己的出现不敢置信又欣喜的女孩。

    孟筱给班长请了假,带着楚伟强来到宿舍的天台,倚着天台的栏杆,听着沙沙的雨声,从同学时代的趣事说起,说到在S校的十块钱风波,说到自己被冤枉,被排挤的经过,说到与何滨瀚的相识相知,又说到农历二月初六何滨翰去深圳到现在足足半个月了,还没有收到他一封信……

    大概是因为在S校的这大半年,孟筱一直融入不到这里的环境,学业上的不如意,与人交往的不够圆滑世故,所有的所有,让她每天感觉自己像被一根紧绷的弦儿拉着,压抑,压抑到紧绷的弦一触即断。和滨瀚的交往,让她暂时只沉浸在甜蜜里,写信也好,见面也好,她下意识地刻意回避心里的不快,她不想让那些糟心的事占用她和滨瀚一丁点的空间、时间,不想让远在他方的人为自己担心。总之,那天,她就像封不住的话匣子。

    很多年以后,孟筱还在想,可能在她心里,楚伟强就是兄长般的存在,也或许,从初一他给自己揣回烤红薯起,她就把楚伟强当成了哥哥,以至于,那整整一个下午,她不停地说,不停地说,似乎要把所有的开心、郁结、不快、失落一股脑全倒出来……

    而整个下午,楚伟强就那么耐心地听孟筱说着,看孟筱笑若灿花,也看着她明明笑着,眼里却蓄满了泪;看着她明明心痛得把嘴唇都咬得发白,却努力挤出笑容说:“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他深深吸口气说:“不是这样的,孟筱,不是这样的!你在我……我们眼中,一直都很优秀,优秀得闪闪发光!”

    “你……们?”

    对上孟筱疑惑的目光,楚伟强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是的,我,任倩,李健,阮静……还有很多很多人,我们大家心里的你一直都那么完美!虽然咱俩很久没见了,但我和李健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偶尔见面还会提起你,你热心,上进,从来不会因为谁成绩不好就像有的人一样瞧不起人,也不会因为自己妈妈是老师,就像有的人一样傲气十足、颐指气扬!不过,谁没有自己的无奈呢?世上的事儿哪能都如意?世上的人哪能都懂我们?凡事随缘吧,做到问心无愧就好!对吧,孟筱?”

    如果说一下午孟筱都是在倔强地强忍着泪,此时,楚伟强的一席话就好似触动了泪腺的开关,孟筱只觉得再也忍不住了。一时间,委屈,酸楚,都化作泛滥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当然,她没意识到身边的人满眼是疼惜。

    等孟筱慢慢平复了心情,楚伟强说:“孟筱,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语气幽然。

    “那是两年前,刚时兴去舞厅跳舞,大家或三三两两,或三五成群,慢三慢四,自由步,别管什么舞步,别管会不会,一进舞厅,舞灯一转,舞曲一起,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下舞池扭一扭,跳一跳。就算不去跳,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喝瓶汽水,或喝瓶啤酒,也是舒坦得很。”

    “一天,我下班后和同事去舞厅玩,遇到一个只看别人跳舞的女孩儿。一身白色长裙,披肩发,灯光交织投射下,可以看出她的皮肤不白,五官也不算清丽,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个热闹的地方,一张不带一点儿妆容的脸上却显出娴静。怎么说呢?有点儿清新脱俗的感觉。我不得不承认,我有些好奇,也有一瞬间被吸引了。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主动邀请她跳舞,没想到她却欣然同意了。一曲结束,我们就像熟悉的老朋友,坐在一起聊起天来。聊工作,也聊生活中见到的趣事。以后,我再去舞厅,发现她都坐在我第一次请她跳舞的那个座位上,当然,我每次也都会去请她再跳一支舞,然后聊聊天。后来,我们见面就不止在舞厅里了,从舞厅散场后,我会送她回家,我们边骑着自行车边聊。我知道了她在市区一个不小的照相馆上班,她也知道我在百货公司卖衣服。我晚上下班后,会去她单位等她一起去舞厅,或者我们约好一起调休、一起去公园转转,一起骑车去看个电影。”

    “所以,你们是在谈了。”孟筱似有所悟。

    “是啊!”楚伟强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光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多彩起来,那段时间,我很开心,也能感觉到她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活泼、开朗多了。虽然她比我大了三岁,但也会偶尔在我面前撒个娇,搞个小古怪什么的,我想那就是谈恋爱!”

    孟筱能想象出那种感觉,两个投缘的人一旦相遇,就难以控制地想方设法腻歪在一起,却仍嫌相处的时间不够用,心头蓦地升腾起难言的羡慕:想方设法腻在一起还嫌不够,自己和滨瀚可是相隔千里啊!思念蚀骨!不觉脱口而出:“你们多好啊!”

    “多好?”楚伟强闻言反问,苦笑道,“是啊,若是一直这样,该多好!我没想到,当我把她带回家,我妈和她并不投缘,有时候一件很小的事,两人看法不同,她又不愿和我妈解释、沟通,就弄得很不愉快,我妈不喜欢她。又知道她比我大三岁,我妈更不乐意了,说咱们这都说女的大三岁,不吉利,不般配!”

    “呃?不是‘女大三,抱金砖’吗?”孟筱知道这种说法,很纳闷。

    “是啊,我也是这么问我妈,她也难得地和我妈解释,我妈却更生气了,说不管这些,反正找人给我算了,不能找比我大三岁的,不行就是不行!要是我俩非在一起,我妈说就不活了!我表姐,我妹,我姑……亲戚们轮番来给我做工作,开导我,说我不能因一个女孩伤了我妈的心,说万一我妈有个好歹,所有人都不会原谅我……”

    “那……”

    “唉!”楚伟强的脸上现出隐隐的痛苦神色,“没办法,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也不想我妈太生气,想着缓缓再说,就不敢再带她回家了。不过,我依旧会去等她下班,一起去舞厅,再陪她回她租的房子里。但终究纸包不住火,没多久,我妈就知道了,唉……”又一声长叹。

    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声里,不难让人品出无奈与痛苦,还有楚伟强微蹙的眉头、含泪的眼,孟筱抬眼望见,不觉追问:“然后呢?”

    “分手了……”楚伟强刻意调整一下语调,貌似轻松地说,又挤出一丝笑容。孟筱鼻子一酸:分了?原来是真的,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八九,不如意的原因或许不尽相同,给人带来的痛却都差不多吧!

    是的,这世间不如意的事真的很多!如果说伟强第一次讲的故事触动了孟筱,那么,几天后,他带来的一个日记更是震撼了她。日记本封面用黑色钢笔写着两个醒目的字——米燕。米燕,就是楚伟强故事里的那个女孩。

    孟筱始终不知道楚伟强让自己看那本日记的目的,也许是想让她知道每个人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悲伤,想让她振作些、快乐些。日记里记录着米燕和楚伟强舞厅里相识,跳第一舞时的怦然心动,第一次路灯下骑车回家心里的雀跃,不被楚伟强父母接受的难过,以及无奈分手时的绝望……孟筱几次难抑眼泪,被这个爱情故事感动,也为被分开的两个人伤心。即使是真心相爱的人,即使在同一座城市,也有过不了的坎儿……世事果真如此,是吗?那么,远在千里之外的滨瀚,我和你,又能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