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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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辞行

    不变的日出日落,无论是有雪还是有风;变的想念与等待,论是黑夜还是白天。寒风肆虐中,时间悄然流逝,大一的第一个寒假到了,这是孟筱觉得最漫长、最想快些结束的一个寒假。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座机电话也没有普及的上个世纪90年代,人们唯一互通讯息依靠的只有信。放假在家的孟筱,不敢让滨瀚把信寄到家里来,突然没了信来信往的日子,对她来说,尤其的难熬。

    孟筱除了偶尔和成洁去莉姐的店里聊天,天气晴好时,偶尔和妹妹去学校的操场上晒晒太阳,大多数时间,她时常会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看书,涂涂画画。有时她会像从前一样抬头望,望着窗口对面那栋教学楼3楼的后窗户,心绪便不平了。那里有曾经期盼的身影,那里有过美丽的相遇,后来,那场相遇就有了新的故事……有时,孟筱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心底荡漾开来的快乐,又有掺杂着忍不住的苦涩,她猛然意识到,从夏天到冬天,从相见到离别,再到重逢,这半年,滨瀚已然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一束阳光,灿烂,和煦,温暖,即使不见面,哪怕只是信里的只字片语,心里的挂牵与心灵的陪伴也已经成为习惯。而此时,强烈的想念充斥着她的每根神经:滨瀚,滨瀚……

    1995年的春节在孟筱细数日子和浓烈的思念中来到了。家乡的春节依旧是那么热闹、喜庆,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欢声笑语,大家忙碌着,外地的回家团聚,邻里间互贺新年。

    自从上初中,每年春节孟筱都会带着弟弟妹妹去姑舅姨家走亲戚,今年也不例外。所以,过了除夕和大年初一,每天一大早,她就要着急忙慌地起床,准备走亲戚的礼品。只是,出门每坐一事,每见一事,她脑子里总会飘过一些念头:滨瀚在干嘛呢?今天他会去哪家亲戚家?Z城的冬天,该会很美吧?Z城的春节,也一样热闹喜庆吧?他会来Y市的叔叔家吗……那有没有可能哪天出门抬头就遇见……

    想到这里,孟筱又不禁暗笑自己:孟筱啊,你是傻了吧?不是听成洁说滨瀚叔叔回老家过年去了?而且好像年后何叔会调到当地教育局上班?年前他们家都已经先搬走,就算滨瀚去叔叔家,又怎么能遇到……

    正月初四,几个表姐表哥来家里看望爸爸妈妈,等他们走后,孟筱借口出去买本书,骑着车溜到了学校。可惜,假期里学校大门紧闭,收发信件的传达室也没人值班,只有一把铁锁冷冷的地挂在门上。孟筱只能懊丧地回来,唯有暗暗期待假期快点结束。

    正月十七是新学期开学报到的日子,那天邻居家的鸡刚刚打鸣,孟筱醒了,听见大门轻轻打开又合上,知道爸爸出去散步。她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打开煤火炉馏了几个馒头,又做了稀饭。等她做好饭又吃完,天还没有大亮,弟弟妹妹和妈妈也还正在酣睡。她蹑手蹑脚地回自己的房间,拿头天晚上就整理好的行李包。

    “这么早干什么去呀?”看着推自行车准备出门的孟筱,正巧晨练回来的爸爸不解地问。

    “上学呀,今天开学!”孟筱停住脚步,声音里有隐藏不住的喜悦。

    “上学?哦,对,今天正月十七了。那也等吃完早饭再去吧?刚开学,学校食堂应该没有早饭吧?”孟爸爸边说边走向厨房。

    “嗯嗯,是啊,一般情况下,学校食堂会从今天中午开始卖饭,不过,我刚刚吃过了,我做的饭哦!还在锅里放着,在煤火炉子上温着呢!等会儿你们可以吃啦!”

    “哦?”显然爸爸有些意外:这丫头今天居然自己做饭,还起这么早?看样子是长大了。

    孟筱看起来心情大好,调皮地说:“怎么样?我今天比咱们的老孟同志能看吧?走了,拜拜!”

    爸爸被孟筱逗笑了,望着骑车出门的女儿直摇头:“这孩子,真是越长越没大没小了!”

    太阳才露出它红红的脸蛋儿,孟筱就已经到了S校。学校大门刚开,外地的同学大多还在赶来的路上,校园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走过。路过大门时,孟筱看见传达时收发信件的李师傅刚把车子停在收发室门口,见孟筱刹车停下往里张望,李师傅摆摆手:“同学,等会儿再来!我要先整理一下!”

    孟筱蹬着自行车,来到宿舍楼门口,把后座捆的一包装着衣物用品的行李接下来,拎到宿舍。空了大约一个月的宿舍梦想拿脸盆去接了水,用抹布把尘封了一假期的床栏杆擦擦,把床铺好。看看时间,大概已过去了20多分钟,她又下楼往门卫室跑去。

    门卫室的桌上有一大摞信件,李师傅看他过来,问:“同学,你哪班的?”

    “823班。”

    “哦,稍等……”李师傅低头去找,“还别说,你们班的信还真不少,喏,不过,大多都是这个叫江什么的……”李师傅边说边递过来。

    江什么?孟筱赶紧接过信一看,除了两封是班里其他同学的,其他七八封收件人都是“江孟筱”,除了自己还有谁呢?她脸一红,抱着信风一般往宿舍跑。可脸红什么呢?

    宿舍里依然空无一人,依然冰冷得毫无生气,她却觉得仿佛突然间温暖如春,单看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就已经让人雀跃不已,让心抑制不住悸动,让整个房间充满阳光。

    一封封信,无一例外都是挂号信。九十年代的信,一般有三种:平信、挂号信、特快专递,平信是最普通的,也是邮寄速度最慢的,从Y市到Z城,一封信往往要五到七天才能收到,挂号信三天左右,特快专递会更快一些。

    孟筱和滨瀚通的信最初是平信,但因为往往一封信寄出去后,等回信的过程太煎熬,不久,两人就改为了挂号信。平信的邮票两毛钱,挂号信却要1块钱,对于1个月生活费只有30块钱的孟筱来说,她宁可在吃饭方面节省一点儿,只为能尽快收到滨瀚的信,为自己的信能快些寄到滨瀚手里。

    孟筱坐在邻窗室友的床上,把信一封封打开,一字一句地看。谁说这一个月的别离盛满了孤寂?这信里的字字句句,皆是思念,皆是挂牵。

    累积的迟到的信,累积的不变的情,让孟筱读时忍不住嘴角上扬,又时不时鼻腔发酸,算到泛泪花。从外地赶来的室友陆陆续续回到宿舍,有人从老家带来孟筱从没见过的炒面,据说很好吃;有人拿了家里自己腌制萝卜条;还有的带了自家晒的西瓜酱……宿舍里热闹极了,都在互相晒自己家乡的特产,一时间,炒面香,西瓜酱香,萝卜条香,在宿舍里飘散,笑声一片……

    开学一周了,气温有所回升。中午放学后,孟筱独自到餐厅打饭。学校餐厅不大,属于很简易那种,有十二个窗口可供打饭,一到饭点,两千多个学生各自带自己的餐具排队买饭。没有餐桌,往往是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随意组合,凑在一起蹲在地上吃。也有比较讲究的,就端着饭菜回宿舍吃,还有些心情不错时带着饭菜到教室门前的花坛凉亭里吃。孟筱入校之后的第一次午饭,就是和刚认识的梅梅坐在凉亭吃的。当时刚结束半天的军训,夏末秋初的风吹散了她们满身的疲惫,光影绰绰,花香袭人,她俩感慨不已:“咱们学校真不错,吃饭还有这么好的环境,就像景区似的!”这一番情景直到多年以后还被两个人时常忆起,时常提起。

    刚刚到餐厅打份米饭和酸辣土豆丝,孟筱正打算找个地方吃饭,有人喊她:“江孟筱,门口有人找!”

    是曾藜,她是个很淳朴的女孩子,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不爱在人背后说人是非,喜欢孟筱的直率、善良。曾经的“十块钱风波”,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相信孟筱,也暗自同情一度被同学排挤的孟筱。

    “这会儿谁找我啊?”孟筱纳闷。

    “呵呵,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曾藜神秘地说。

    “好的,谢谢!”孟筱边笑着应,边端着打好的饭菜往餐厅门口走去。

    S校领导很注重校园环境建设,教学楼前,图书楼两侧,宿舍楼下一角,实验楼下,就连餐厅前,都设计有花坛,此时的校园,处处都弥漫着春天的气息。

    正是午餐时间,餐厅里蹲满人,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大家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边吃饭,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有意思的是,大家心照不宣,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每天吃饭时,会空出一条窄窄的道,方便吃完饭的同学有序地离开。

    餐厅门口的花坛里,金灿灿的迎春花一朵朵,一簇簇,在春风里摇曳。滨瀚就站在花坛边,望着孟筱一步步走到跟前,忘记了一大早就坐上赶往Y市的汽车,转了四趟车,才站到这个朝思暮想的女孩儿面前,忘记了这一路上的颠簸,就这样满脸期待、满眼含笑地望着心心念念的人一步步走到眼前。

    高挑的个子,俊朗的面孔,深蓝色的西装,内衬是白色竖纹衬衣,气质卓然不群。滨瀚?孟筱的脚步微顿,心也砰砰直跳:是自己看错了吗?这时候滨瀚怎么会来?可没错呀,是他!立刻,她三步并两步走过去。

    “你来啦?”孟筱望着眼前那双盛满春光的眼睛,脸上不仅也明媚如暖阳。接着看看自己手里还端着饭菜——米饭、炒土豆丝,觉得“刷”一下连耳根红了。在滨瀚的面前,自己现在的样子多少是有些狼狈的吧?

    大概觉察到她的难为情,滨瀚耸耸肩笑了:“正吃饭的吧,打扰你了!”

    孟筱看了看手里的饭,尴尬地笑了笑:“没……没,你还没吃吧?一起吃?”

    “好啊!”

    听到滨瀚这样说,孟筱立马雀跃起来你等一下转身又跑进餐厅。

    教室前的花坛里,只有两个女孩儿在一一个凉亭里吃饭,滨瀚跟着孟筱到一处较清净的地方坐下。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孟筱觉得今天吃的米饭比往常都香了,津津有味地吃着,以至于嘴边沾了米粒,自己都没有发觉。

    滨瀚突然放下手里的碗筷,皱着眉偷笑:“呵呵,见过小馋猫,没见过这么馋的小馋猫,吃得这么香,脸也蹭点儿饭,真要成小花猫了!”孟筱略怔,忙用手背去擦脸,对面的人伸手,帮她捏掉粘在脸上的米粒,眼里的宠溺把人淹没。离得那么近,孟筱听到了滨瀚的轻喘气,心不受控制地敲起鼓,摸摸发烫的脸,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眉眼弯弯。滨瀚觉得喉结发紧,忙装作无意地轻咳一声,拿起筷子去夹土豆丝……身边的玉兰花白如雪,花瓣舒展,摇摇欲坠。

    两个月的分别,一个多月的单线联系,滨瀚身在Z城心在Y市。春节期间的鞭炮声,走亲访友的热闹,跟朋友聚餐时的小酌几杯,让他暂时按捺住心里无时不在的想念,到了夜晚,安静的独处,思念便泛滥成灾……

    依照惯例,初六那天,他会和姐姐柔雪去Y市的叔叔家,他还本想着去XL一中家属院一趟,没准能碰到孟筱,但今年叔叔回老家过年,这个想法只好作罢。

    从寄往S校的第一封信开始,早已习惯了信来信往的日子,就连街上邮政所的两个收发员都认识他了,尤其是那个年轻一点儿的女收发员,一看见他来就说:“你女朋友太幸福了!”他呵呵一笑,心里想:更幸福的是我啊!

    虽然知道寒假里孟筱收不到寄到S校的信,滨瀚却如常去街上的邮政所寄信、等信,只是没有回信,尤觉难耐。

    直到初九,他再也坐不住,给家里说有事儿出去一天,搭上了通往Y市的车。由于春节期间公共汽车的有些线路都停运了,直到下午2点他才到了XL一中。到门口他看到莉姐的小卖店门锁着,想想也是,学生放假,莉姐应该也休息了。他又来到了家属院门口,在门外晃悠大约两个小时,除了偶尔看到院里有人走动,其他时间都很安静,更没有等到想见的人。冬天天短,眼看快黑了,他才悻悻而归。这样总算等到了孟筱开学,又想起孟筱说刚开学事多,怕打扰她,不敢来。终于,在孟筱开学一周后,他赶到了S校。看着面前的女孩笑靥如花,他觉得所有的想念是值得的。

    吃完午饭,离下午上课还有不到两个小时,滨瀚下午也要回Z城,两人就坐在凉亭里聊天。滨瀚说,这次来,他还想告诉孟筱自己要去深圳。

    90年代的深圳,经济高速发展,遍地是黄金,吸引全国各地的青年去那里打拼。对从小到大,最远只到过Y市乡下舅舅家的孟肖来说,从Y市到深圳,这1300公多公里的距离,是难以想象的遥远。但滨瀚既然要去,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不让去?理由呢?

    滨瀚也有很多想说但又没有说出口的话,这大半年,他跟着父亲收粮的货车跑过好几趟,可毕竟还不足20岁,一脸青涩,经验不足,有一次去山西,把货拉到地方,却被对方故意压低价格,损失不小。最惊心动魄的是去长沙那次,年关将近,他家要往长沙送一车花生米,他跟车。路过岳阳的省道路段,已经是夜里11点多,路况不好,雨夹雪不停的砸向车灯、车窗,即便开车的张叔是个有快30年驾龄的资深老司机,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减速慢行,滨瀚在副驾驶室陪他说话提神。车灯照射下,前方突然有一个黑影闪过,张叔猛踩刹车,滨瀚心一惊,忙坐直身子。车前的路上黑乎乎的,像有什么东西横在马路上,正好挡住了前行的路。明知跑长途时半夜里半路上停车是忌讳,这情况也只能下车查看。

    “别动,别动!”就在打开车门一瞬间,几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手拿铁棒,黑围巾围脸,一把拉住车上的人往下拽。推搡拉扯间,滨瀚的脸上挨了一拳,嘴角流血。地上的黑影也爬了起来,是一个人,和几个男人同伙。张叔跑车拉了大半辈子货,经过事的人,一看来者不善,连忙说:“不动不动,滨瀚咱不动!”

    滨瀚和张叔站在地上一动不动,两人身上的现金加起来不足500块钱,被搜了个一干二净。所幸那几个人翻开盖车的雨布,看是花生,用滨瀚不太能听懂的方言说:“是花生,不值钱的玩意儿,走吧,走吧!”

    临走前,一个高有1米8的大汉还对着滨瀚扬了扬手里的铁棒:“算你们走运,不让你们挂彩,货也不留你们的了!”

    幸好离长沙不远了,天亮就能到,货送去,货款就有了,回家的油费、饭钱什么的也就不愁了,这事也算有惊无险。可是这跟车被打劫的事,可把何爸爸何妈妈吓坏了,尤其是妈妈,看到儿子还没消肿的嘴角,听张师傅讲了那晚的事儿,魂儿都快没了。两口子商量着,做粮食生意,长年往外地拉货,跟车的路上啥事都可能遇上,就这么一个儿子,还不到20岁,这样跟车运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说巧不巧,春节滨瀚的姨妈姨父来家里走亲戚,饭桌上说起这个事儿,姨父就说:“这孩子那么聪明,应该是上清华北大的料啊,唉!不如让孩子跟我去深圳磨练磨练吧!”

    滨瀚姨父在深圳的一个电子工厂上班,在厂里上班,安全稳定得多,而且还跟着姨父,虽然离家千里,总归有个照应,于是父母就答应了姨夫的提议。滨瀚一开始是不同意的,遍地黄金的深圳,据说也是遍地的机会,他虽然向往,但离家那么远,写一封信回家,也需要好几天。可是再想想,离开学校这大半年,自己其实并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服装店没有开成,帮爸爸跟车又出了那一场事儿,让父母担心。以前就想过,即使不上大学,也要做出一番成就,配得上优秀的孟筱,如今这样的自己,怎么能和孟筱并肩而立呢?他也想成为孟筱的骄傲啊!

    深圳,有多少人心神往之,又有多少人毅然向之,逐梦而行,那里一定真的有很多机会,只要自己踏实能干,足够努力,定会混出个模样来!

    所以,1995年春,滨瀚的这一趟S校之行,是相见,亦是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