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何滨瀚压下两个月前的往事带来的阴霾，嘴角上扬，一句“好久不见”，似拨云见雾，明媚不可方物。

    孟筱望着眼前才不过两个月没见却恍若隔数年的人，心，快乐得想唱歌。

    不管曾经有过多少纠结，有过多少压抑，有过多少逃避；不管离别的日子有过多少逃避，有过多少猜测，多少担心，多少想念，这一刻，只愿享受心里满满的快乐。什么赵可欣，李荫，都随夏日的雨秋天的风远去吧！此时，只有江孟筱和何滨瀚。重逢，是一首歌啊，一首可以唱十遍、百遍、千遍、无数遍的欢歌！

    “军训了？”滨瀚突然开口。

    孟筱一愣:“嗯？”旋即看到滨瀚看向自己的军训服示意的眼神，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地笑笑，“嗯，军训七天，今天才结束。”

    滨瀚点点头:“很累吧？”最近几天气温白天不低，虽然已经是黄昏，虽然从刚刚见面孟筱就一直笑灿若花，但能看出来她脸上的疲惫和比以前略黑的皮肤。

    临近中秋节，他借着看望叔叔的机会，来Y市一趟，明天就要回Z城了，其实想说的话很多很多，想告诉她当时没能等到陪她过生日就离开实在是迫不得已，虽然他没打算告诉她具体原因；想知道她的大学生活适应不适应，虽然他觉得她那么优秀，在哪都是特别耀眼的一个；想问问这些日子她有没有想起他，虽然他没指望她能像自己一样想念……但最终，化作淡淡一笑:“肯定特别累，要不？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嗯？”孟筱闻言又是一愣。

    滨翰隐不可见地暗叹一声，故作轻松地说:“我来看我叔叔，明天早上要走……”

    “明天就走？滨瀚，怎么那么赶？多在这几天呗？”在一旁看着俩人的莉姐说话了。

    走？！孟筱这也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昏了头了，他是回来了，但并不等于以后接着在这上学，他只是来看他叔叔。那就是——还要走，而且明天就走。

    “哦！”她突然想起什么，低头扒拉自己的军绿色小书包，翻出一个日记本和一支钢笔，撕下一张纸，趴在玻璃柜台上写下她大学里的通讯地址。滨瀚会意地点点头，接过来，又顺手拿走孟筱手里的本和笔，俯身写下:Z城xx街道16号。

    三天后，周四。上午第二节课后是大课间，做完广播体操，同学们有的三三两两结伴去卫生间，有的三五个凑到座位上嬉笑，有的站到走廊上聊天，孟筱也来到门口的走廊上。正对着走廊的前方是一条向南延伸的水泥路，直通向学校大门，门口有个收发室，每天上午这个时候，各班通讯员会去收发室取各班学生的信件。

    彼时的路上，不时有人拿着或薄或厚的一叠信穿梭而行，在连座机电话都很少见的那个年代，互通讯息的就是写信了。

    信？江孟筱想起上一次收到信还是在毕业前高二（4）班门口，滨瀚递给她的一封信。想想，那时才刚入夏，此时已是中秋……

    “江孟筱，你的信！”正在发愣走神，班里的通讯员康永生手里挥着一封信喊道。

    “信？！哪里寄过来的？谁的？”孟筱有些期待又有些不敢相信地边迎过去伸手接，边嘟嘟囔囔地问。

    康永生笑着把信递给她:“哈哈，你可真逗！当然是你的信啊！Z县发过来的，至于谁寄给你的，我哪知道！”

    也是，我这问题还真是蠢，都说了是我的信了，谁寄的人家哪知道？她心里嘀咕，骂自己犯浑。

    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对康永生:“对不起啊，我犯晕了！谢谢你哦！”

    随意一瞥，“Z城xx街道16号”，无论是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还是信封上的字迹，孟筱都熟悉极了。不过，这离那晚把地址给他才隔了三天啊！

    “孟筱:

    感觉许久没见你了，其实昨晚才见到你……你还好吧？

    此时正在读信的你，应该正在青春洋溢的大学校园里坐着，不知有没有想起我？而此时正在给你写信的我，刚坐车从Y市回到家。

    孟筱，昨天见到你之前，我本有很多话要给你说的，见面之后却不知道从哪说起了，再加上看你很疲惫，想让你早点回家休息，我居然让你赶快回去休息，我是不是太冒昧了？

    上次我没能在你生日那天亲自送去祝福，抱歉！

    孟筱，有件事，我想想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我跟着爸爸回老家后本来打算去我们这边的高中再从高二开始读书的，这学期开学后，爸妈帮我找了学校，但是上了三天，我发现身边的同学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有人还说我从大城市转回去，肯定是个小痞子。融不进这边的圈子，也不想费劲儿去努力，而且，学校里班里的氛围我都很难适应。

    是的，我不想上学了，孟筱。爸妈很恼火，问我不上学能干什么！唉，我自己也很纠结，我不想跟着爸爸做粮食生意，想自己干个服装店，但是，好像这些都离我从前做设计师的梦想相差甚远！

    我该怎么办呢？

    孟筱，说来很有意思，其实咱们两个没怎么说过话，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莫名地，我就是觉得有些话我们不说却都懂对方，就像现在，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建议！等你的回信！

    天转凉了，注意加衣服！

    远方的滨瀚

    1994年9月19日”

    孟筱觉得刚才收到信打开信那一刻飘上云端的心，慢慢慢慢地沉了下来，沉得重得像被人踏到脚底下再压了块大石头。

    正如滨瀚信中所说，他和自己一样，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那么既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开始互相信赖，彼此想要相互靠近。可，自己真的懂他吗？做设计师？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滨瀚的梦想是做设计师！可现在呢？不上学了，还怎么去实现梦想？那到底又是为什么不上学？

    一连串的疑惑充斥着孟筱的脑神经细胞，大脑一片混沌，她就这样呆呆地坐着，面前仍是那封摊开的信，只是，字迹已经渐渐模糊……

    不大的房间，装修得简单雅致，里面放着一张古铜色木质长方形餐桌。

    桌上摆着一碟菜心香菇，一份酸辣莲菜条，一锅已炖得咕咕嘟嘟冒着热气的羊肉汤。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边吃饭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咚咚咚”，敲门声想起，两人同时抬头望向门口。

    “请进。”穿着灰色格格立领衬衣的男子放下停下手中的筷子，拿起手边的纸巾轻轻拭了一下嘴唇，启齿回应。看在孟筱眼里，他的动作流畅、优雅，比多年前成熟，但一样迷人。

    一个穿紫色服务员制服的女服务员走进来，端着一杯盛着乳白色液体的玻璃杯，说:“先生，您要的热牛奶。”

    孟筱看向对面的男子，眼里满是问号。男子微微点头，接过玻璃杯，迎上孟筱的目光，把杯子放到她面前:“给你的，喝这个。”

    是秋天了，但秋老虎的威力可不是闹着玩的，今天气温还超过了30度，正午时走在柏油路上，会觉得路面都是软软的，有种黏黏的粘鞋底的感觉。在房间里，开着冷气，也才觉得不热燥。可这点菜点了个羊肉汤不说，牛奶也让喝热的？她不觉笑了:“滨瀚，不至于吧？这天气，冷饮就行，喝的白开水也不错。”

    滨瀚闻言，似乎想到什么，顿了顿，终是淡淡一笑:“你胃不好，太瘦了。”

    “哦……是……好。”孟筱暗骂自己不争气，多少年不见了，这一搭话，还是语无伦次。慌忙去拿杯子，几乎是双手捧着杯子，感受这杯中液体的温度。许是冷气开得太大的原因，玻璃杯猛一摸有些凉凉的，手心停留片刻，便是暖暖的了。

    浅啜一口，温度刚刚好，不会太烫，也没有冰凉的感觉。

    “谢谢你！哦……对了……”，孟筱放下杯子，转头从椅子后背取下一个天蓝色塑料手提袋，笑着递出去:“送你的，迟到的祝福——新婚愉快！”

    眼前的人眸子暗淡一瞬，深吸一口气:“不收了吧……行吗？”

    孟筱胸口一滞，面上仍带笑:“什么不收？虽然迟了一个多月，也是送你的结婚礼物呀！我结婚时，你不也送了音乐盒给我？”

    滨瀚眉头紧蹙，接过袋子，正打算随手放一边，孟筱说:“拿出来看看吧！”

    “好的。”滨瀚喉结微动，压下心底涌上的酸楚，掏出袋里的东西。一把带柄原木梳子，做工精致，梳齿细密光滑，用手摩挲，指尖留有淡淡的木香味道。除了梳子，还有一张光碟，看到光碟正面的字，滨瀚望了望对面的人，脸色暗沉片刻，终于还是说:“谢谢你！”

    光碟是孟筱专门跑到影音店刻录的，里面收录了几首老歌，《如果你是我的传说》、《感觉不到你》、《千纸鹤》……最后一首《祝你幸福》。

    她清楚滨瀚看到光盘后为何神色微变，这些歌，每一首都能轻易触及两人过往里的许多事。最后一首《祝你幸福》，她想，无论有着怎样的过往，这算是一个完结了吧？

    可她，分明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隐痛。忽略到自己心口的闷塞感，她故作轻松地说:“你一定要幸福呀！”

    幸福？滨瀚双眼眯了一下，端起面前的半杯红酒，仰头一饮而尽，又迅速调整气息，望向面前紧盯着自己的人:“你幸福就好！”

    “你幸福就好”，五个字像大锤一样撞击着孟筱的心脏，他才结婚一个多月，正是新婚燕尔，为什么话里透出的没有该有的甜蜜？克制着要溃不成军的情绪，却压制不了声音的略微颤抖:“那你呢？你们在一起八年了吧？不幸福吗？你怎么了？”

    滨瀚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多月前和夏媛婚礼前晚两人电话里的争吵，他突然厌透了这样无休止的吵闹，怒极丢下一句:“婚，明天不结了！”

    夏媛比他小三岁，八年了，磕磕绊绊，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善解人意时，她真的很乖巧懂事；任性胡闹时，也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但再想想，无论得意失意，无论再怎么吵闹，都还是一起陪伴，这一路走来实属不易。所以，每次夏媛使性子发脾气，他偶尔也会不耐烦，甚至会提出分手，最终，又都会在她一个接一个的短信、电话中瓦解所有的暴躁、郁闷，归于平静。

    果然，在几近凌晨，他的手机收到了夏媛的短信:“滨瀚，我们说好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你说过要包容我的，就这么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去了吗？我却已穿好嫁衣等你娶我！”

    ……

    想到这些，滨瀚再也难掩神色的落寞:“孟筱，如果当初，我们有电话，我们能在呼吸之间、眨眼之间就收到对方的讯息，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一字一句冲击着孟筱的耳膜，也震荡着她的心脏，她用手背迅速抹了抹眼睛，不知何时涌上眼眶中的雾气就沾到了睫毛上，湿漉漉的。用力吸吸鼻子，她努力平静地说:“我有过你108封信。”

    可那108封信，始终不能亲耳听到你，不能感觉到你的心跳、你的呼吸！那108封信，是期盼，是欣喜，也有失望、眼泪和误会。孟筱终于把藏了太久的话，在他的面前，在自己心里说了出来。

    可那108封信，带去了我太多牵挂、太多想念，却始终没用字里行间的真情留住你！那108封信，始于爱你，也忠于爱你，却错失了你。滨瀚终于把窝在心头许多年的话，在她面前，在自己心里说了出来。

    如若当初，有电话，有手机，能随时送去牵挂，能随时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与呼吸，结局，会不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