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结束得很晚。

    离开警局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路上行人却不怎么少。

    警察局这一片是纽洛克夜间最繁华的街道。

    霓虹灯为两旁的商店增光添彩，到处都是愉快的谈话声。服装店的玻璃橱窗里挂着精美的衣服，餐厅里飘出烤肉的香气，伴随夜晚的冷风传到很远。

    人如潮水般流动。

    科里恩提着箱子快步走在路上，那些结伴的路人与他擦肩而过。也有人匆匆奔跑。他深吸了一口气。

    空旷的天空让他的精神相当放松，仿佛今天什么糟糕的事都没发生。

    正在此时，他在街边的一家服装店看见了有些熟悉的身影。

    “哈利？”科里恩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个年轻人转过身来，正是警局的新警员哈利。他一见到是科里恩，脸上就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科里恩先生，晚上好。您还没回家吗？”

    “才帮老师干完活呢。”

    “真是抱歉……”哈利语气里充满歉意，“今天明明是德曼室长休息的日子。”

    “嘛，工作来了也没办法。”

    科里恩走到哈利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别看老师那样，其实一点也不记仇。而且他挺喜欢自己的工作的。”

    “谢谢……”

    “别这么客气！叫我科里恩就好。”

    “这怎么行！科里恩先生——”

    “朋友们就该这样叫我。”

    听到科里恩这样说，哈利也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他先是低下头，随后脸上却扬起了兴奋的微笑。

    “好，科里恩！”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科里恩走过他身侧，视线随意地扫向服装店，“给自己买衣服吗？还是送给家人的礼物？”

    “不是给我自己买。”哈利摇了摇头，接着沉默了一会，“不过，确实是礼物……”

    “那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哈利露出了尴尬的笑容。他挠了挠头：“其实上周就看好了礼物，本来打算今天来买的，但是我的钱包……”

    科里恩想都没想，就放下手提箱，从口袋里取出了钱包。

    他平时不怎么用钱，所以随身没有带多少钞票。但去年罗伦特意给了他两张支票。

    支票的出票人是罗伦，户头则是空的。

    那是罗伦为他准备的应急手段。

    “这么多够了吗？”

    他抽出一叠钱交到了哈利手上。哈利手足无措地拿着钱：“科里恩，我、我没有向您借钱的意思……”

    “你不需要这笔钱么？”

    科里恩语气里也带着笑意。

    “而且你也不用还。你经常去日出孤儿院当义工，这笔钱就算作我对你的感谢吧。”

    很少有人知道，科里恩在成为罗伦的孩子之前，一直就生活在日出孤儿院。这其中也有罗伦故意隐瞒的缘故。

    但哈利却拒绝了帮助。他郑重其事地把钱交到了科里恩手里。

    “那我不能拿走这笔钱。”

    你——”

    “我想为那些孩子做点事，并不是为了获得回报。而且，我希望这个礼物是我依靠自己的力量送出来的。”

    说到这里，哈利侧过了头。

    “而且，说到底，陷入这种窘境还有我自己的问题。如果不是之前……”

    “噢，是遇到什么问题了么？”

    “不是，我……”

    看哈利不太想说，科里恩很干脆地带过了话题。他先哈利一步进了服装店。

    “不说了。我们先进去吧。”

    哈利见科里恩这样干脆，低声叹了一下，接着也跟了上去。

    服装店不大，内部是方方正正的布局，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叼着香烟，正坐在最里头的柜台看报纸。

    一排衣架子整齐列在墙边，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

    “最近新到了一批雅兰牌子的冬衣，客人您慢看……”见有客人来了，老板立刻把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戳。她和哈利对上了视线，“啊，是您啊。您今天不值夜班？”

    “晚上好。我才下班。”

    哈利尴尬地笑了笑。这是有难言之隐的同义词。

    “我想来看看。嗯，就上次的那件……”

    “噢！我早就给您留了一件呢。”老板立刻起身，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了一件童装，接着便走向了哈利，“您今天要买下来？”

    “我是打算今天买的，但钱包稍微有点……”

    老板眯眼看着哈利。哈利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如果能稍微便宜点就好了。我知道您这物美价廉，以后我肯定——”

    “欸，警官这叫什么话？我卖东西从来都是一分钱一分货。哪有把东西卖贵给客人的道理？所以这价格也就……”老板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要给您降价了，我就得亏本喽。”

    “那能不能赊……”他声音越来越小。

    “我这又不是那种招待大主顾的铺子，哪有什么月末年末付款，都是现钱结算。您上次说想要这件衣服我就给您留了，现在却……”

    在老板大大咧咧的声音下，哈利的脸逐渐变得涨红。他还不是一个人来。让身旁陪着的科里恩看见这一幕，哈利越发感到无地自容。

    “好、好，对不起……”

    老板脸上显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但转瞬就被掩盖了下去。她拿着童装就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摇头叹气。

    “等等。”

    科里恩喊了出来。

    “这件衣服多少钱？”科里恩从钱包里取出钞票放在桌上，“这么多，够不够了？”

    这时老板才认出来陪着哈利的人是谁。科里恩毕竟是上过报纸的人。

    她脸色瞬间变了，然后便溢满了热情的笑容。

    “……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

    “最后还是要你帮了忙。”

    科里恩略微落后哈利半个身位。哈利左手提着装了童装的袋子，略低着头，表情里参杂着窘迫和感激。

    “我只是在做我觉得正确的事。”科里恩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们才出服装店，正走在弗兰克林区的街道上。科里恩看着哈利手里的袋子，忽然有些好奇是要送给谁。

    “对了。我能不能知道是哪个孩子那么幸运，会收到你的礼物？”

    那是一件女童款式的外套加裙子，因为在冬天卖，还送了配套的长筒棉袜。

    “是一个叫莎娅的孩子……”

    科里恩愣了愣。

    “你应该也认得她。她生活在日出孤儿院，一直都很想要一件裙子。”谈起莎娅，哈利的声音下意识变得温和起来，“那孩子今天过生。所以我就想着送她礼物。”

    “可现在已经快午夜了……”科里恩看了一眼手表。

    “没办法，今天突然要加班。”他耸了耸肩，“但应该赶得到。”哈利说。

    莎娅这个名字，科里恩当然知道。他常常会回日出孤儿院去看看。那个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小女孩很少露出笑容，因此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他完全不知道今天是莎娅的生日。

    “如果到孤儿院的时候莎娅已经睡了……”哈利挠了挠头，“我就把礼物交给菲妮亚保管好了。让菲妮亚明天早上再把礼物给她。”

    “我和你一起去吧。”

    “可你和德曼室长忙了很久吧——”

    “所以才要和你一起去啊。”科里恩垂下眼帘，“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会感觉很轻松不是么？”

    “我也是这样。”哈利笑着说。

    科里恩的心情却不像他自己说的一样轻松愉快。哈利知道莎娅的生日，可他不知道。他本以为自己在很多事上已经做得不错了。

    “你做得比我好多了……”

    但好像也只不过是“仅此而已”的程度罢了。

    “哪能这么说？要不是你，那所孤儿院也不可能发展得这样好。”

    哈利语气十分轻快。

    “罗伦律师是不是因为你才会资助那所孤儿院的啊？”

    “哪有这种事……”科里恩连忙摇头，“父亲心地善良。资助孤儿院只是他的慈善事业的一部分罢了。和我没关系的。”

    一路上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很快就到了日出孤儿院。

    日出孤儿院是一座二层高的大型灰色石砌建筑，简朴素雅。二楼有一个方形的阳台，阳台的围栏是白色的。

    周围是动辄五六层的高楼，中间矮小的孤儿院便分外显眼。

    院墙不高，铁制栏杆圈起了院子。有些红色的玩具散落在草地上。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老树，夏天遮荫蔽日，春天开满粉色的花朵。

    只可惜现在是深冬，只有些残存的叶片百无聊赖地挂在那上面。

    时值深夜，院子里只有几盏昏黄的灯光亮着，照亮爬山虎爬满的院墙。门口有块木头雕刻的招牌，写着“日出孤儿院”几个大字。

    “晚上好，先生。”哈利和门口的保安杰克伊打了一声招呼。

    “好……唉！”

    老杰克伊抬头看了一眼两人，视线落在了科里恩身上，脸颊立刻拧成喜悦而殷勤的模样：“您二位是来看孩子们的吗？”

    “嗯，不打扰您工作。”

    科里恩挥了挥手，没多理会，就和哈利一起进了院子。

    还没进楼房里，孤儿院就响起了惊喜的声音。有个趴在阳台边上的小女孩激动地朝哈利挥着手：“哈利哥哥！”

    她扭过头转向房间里头，声音昂扬而兴奋。

    “看到没有，我说哈利哥哥会来的！”

    哈利左手提着袋子，右手朝阳台挥了挥。他脸上也挂着愉快的微笑：“小心点！别太靠近阳台了！”

    深夜的日出孤儿院突然闹腾了起来，白色的电灯也被亮了起来。

    科里恩和哈利一起进了楼房内。

    正是此时，楼梯口响起了哒哒哒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朴素的姑娘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撅着嘴，脸上满是怒气。一看见哈利，她就气冲冲地走向了过去：

    “你怎么现在来！”

    “抱歉，菲妮亚，今天突然要加班……”

    “孩子们本来都睡着了的！”

    “我替他作证。今天警局那边确实临时有事。”科里恩笑了笑，替哈利解围道，“连带着我和德曼老师也加了一次晚班。”

    菲妮亚原本是在孤儿院当义工，但去年年末成了正式员工。她开始还没发现科里恩，现在听见他声音，扭头看了过去，先是一愣，然后立刻露出了笑容：

    “科里恩先生，好久不见。”她背下意识挺得笔直，还在裙摆上擦了擦手，“我听说您之前一直在准备大学的申请。希望结果顺利。”

    科里恩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为难地侧着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说……菲妮亚小姐。”他苦笑，“平时你对我客客气气，我还以为是你的性格。但现在这么一看……欸，别的不说，我姑且觉得我还算好相处吧。”

    “这家伙无所谓啦。就得教训才能明白事。”

    菲妮亚咧嘴一笑，用手拍了一下哈利的肩膀。哈利脸颊猛地涨红，菲妮亚却没发现。

    “但科里恩先生不一样。您的父亲很厉害。您以后也一定会很厉害。我当然得好好尊重您啦。说不定您以后一高兴就会给咱们孤儿院捐个几千上万呢？”

    “一般不会像你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吧？”科里恩调侃道。

    “对不起。我不太懂怎么说话。”菲妮亚老实道歉，“中学里的那些东西我就没有学得太明白……”

    一旁的哈利看见现在这番场景，倒是替菲妮亚紧张了起来。科里恩本来在开玩笑，但此刻也尴尬了起来，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是我不太会说话。我刚才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哈利轻微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那我们先上楼吧。”他指了指楼梯的转角。莎娅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扒着楼梯，正瞪大眼睛往这边看，“有人都等不及了。”

    听到哈利的话，莎娅脸蛋一红。

    菲妮亚回过头也看见了出来的莎娅，猛地板起脸来：“你怎么下来了！你这孩子，不看看自己的腿么！”

    莎娅顿时害怕地缩了缩肩膀，但还是不太服气：“我想快点见到哈利哥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