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借宿
钱半仙转上一条小坡,才留意到有人呼唤自己,于是回身停住脚步,略带惊讶地打量着后面的这位货郎小哥。
牛大宝上前放下担子,拱手问好。
“半仙,在下刚刚在茶寮听你说的故事,实在精彩,但是有几个小问题,想请半仙指点一下。”
钱半仙听完,但尚不明白年轻人的来意,于是自顾自道:“指点是吧,好说好说,不知道是想测字呢,还是相面,或者是看阴阳风水?不同的指点价钱都不一样的,相面五文,算八字前程是十文,看阴宅阳居风水要看路途远近,价钱另议,最便宜是测字,三个大钱!”
没想到临了收摊,还有一档生意上门,钱半仙心中暗喜,于是热情介绍起业务来。
牛大宝连连摆手解释道:“半仙,在下想问的不是看相算八字,而是...”
钱半仙不由分说,摆手示意对方先不用讲话,眯起老眼,左右打量起牛大宝。
他一边看,一边“啧啧”摇头。
先声夺人,半诈半唬,是他这一行的窍门。
“你印堂半青半红,双眼有神但是眼圈发黑,前途不明,吉凶莫测,还是让我细细帮你剖析一下,指明前程...”
牛大宝略略尴尬。
“不是,我是想再详细听你讲讲那个镇南将军的故事跟他的墓...”
“哦!原来如此。”钱半仙这才反应过来,忙接道:“好说好说!三文钱,一定保你听得够瘾,啊!不过今日不行,我的仔还在学堂等我去接,明日吧,卯时三刻,我日日都在这开摊的。”
“好吧!”牛大宝见此,只得作罢,向钱半仙拱手拜别。
“真是个懵佬,听一遍不过瘾,还想梅开二度。”
钱半仙眼见这档生意由十文缩水到三文,不由得一边在肚里暗骂,一边加快脚步。
刚走十几丈远,身后又响起呼叫。
“半仙,稍等,还有个事想请问一下!”
哇,这后生仔,着实难缠!
钱半仙只能又装作笑吟吟。
牛大宝追来时,已是气喘吁吁。
“敢问...半仙,不知道这儿哪有投宿的旅店啊?在下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想找个便宜又安全的地方住一晚。”
“哦,想要住店呐?”
钱半仙捏捏鲶鱼胡,略作思索。
“啊,有了!我知道有个地方,风景优美,价钱公道,掌柜服务周到,防火防盗够安全,还是豪华大单间,不知道合不合适你?”
牛大宝听到这般形容,颇为欢喜。
“那地方是在何处?”
钱半仙笑笑。
“非常凑巧,就是我家,房价三十文钱一晚。”
牛大宝听完,有点吃惊,心想道:寻常客店住夜,也不过二十文一晚,这个老神棍,可着实有点贪了!
但考虑到前方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有客店,便试探着讲价:“三十文有点贵了,可否少一点点?”
半仙一脸真诚道:“不贵,才三十文,一点都不贵!还包一餐,有荤有素,不过酒钱另计,还有啊,即刻落订,免费赠送测字或相面任选一套餐,半年内看风水八折,够优惠了吧?”
牛大宝犹豫片刻,想想还是点头同意。
就当是顺便打探祖宗坟墓消息吧,让这老神棍占回便宜。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对了,未知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我姓...姓李,叫李大宝。”
牛大宝想起老爹的叮嘱,便胡乱借了一个姓。
“李大宝...大宝...真是一个好名!不介意我顺路接仔,再带你入住吧?”
“不介意!”
牛大宝连忙点头表示理解。
二人一同行了两三里路,转到一个小集市,只见钱半仙在一个名叫“惠文”学馆的门口对面,扶着栏杆张望着,却不走进。
不久铁钟“铛铛”响起”,一众年龄不一的学童陆续出来,钱半仙却左看右瞧,始终不见他的儿子。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一个年纪七六岁且瘦小的男孩,迈着拖拉的步子走出来后,学馆的助教将门板掩起。
钱半仙忙拦住那个男孩,疑惑问道:“小天赐!我多仔今天有没有来?”
那个叫小天赐的男孩擦了擦鼻上的污渍,摇头道:“不知道,我今日都没见到钱多同学。”
钱半仙眉头一皱,奇道:“咦...难道是内子忙到颠颠倒倒,都不记得送仔来学堂了?”
离开学馆大门,牛大宝跟随钱半仙往西走了约莫两刻钟的小路,沿途梯田鳞次栉比,一片绿意葱葱,转进一个十来户的小村落,刚到了一个小院门口,钱半仙就高声喊道:“多仔!多仔!”
牛大宝隔着低矮的泥土墙望进去,只见一大一小两间瓦房,炊烟正突突冒起,小院不大,却收拾的干干净净,植有两株曲梅,以及几丛兰花、山茶、月季,显得颇为静雅。
此时梅花已谢,枝头已经密布嫩绿的新叶。
片刻后,屋里听见呼声,传来桌椅声响动。
先是一只全黑的大狗冲出来,欢喜地低头摇晃着尾巴,上前轻咬着主人衣脚,随后一个小男孩冲出门来扑进钱半仙的怀抱。
那小男孩年纪五六岁,扎着两个冲天小髻,想来就是钱半仙的儿子钱多了。
多仔一边甜甜地唤着“爹爹”撒娇,一边调皮地用小脸埋在他爹爹的衣领上蹭。
钱半仙抱着儿子,回头示意牛大宝跟着进屋,一边哄着儿子道:“爹给你买了饴糖,好好吃的!”听到有糖,多仔迫不及待地用手掀着他父亲的怀兜。
“不在这里,在叔叔的担子里,对了,快叫人。”
钱半仙放下多仔,揭开牛大宝的担盖,毫不客气抓了一把饴糖,放到儿子的手里,转头讪讪对牛大宝说道:“从房钱里扣。”
多仔得到糖果,听话地向牛大宝喊了声“叔叔好。”牛大宝微笑应着。
钱半仙接着俯身问起多仔:“对了,今日你怎么不去学堂念书,你妈妈呢?”
就在此时,身后一阵骂骂咧咧的怒吼传到客厅。
“读读读,不用交学费啊!你就会眯起眼睛讲!”
牛大宝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粗布衣裙的高胖胖中年妇人,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边盛着些豆苗。想来必是多仔的妈妈了。
那中年妇人也不顾有外人在,脸色黑沉,直剌剌地接着问道:“我问你,今日是几月初几?”
钱半仙一怔,不明其意,柔声回道:“娘子,今日是三月二十一日,怎么了?”
“哼!你还知道是三月二十一!人家学堂的郑先生说了,多仔上个月到今欠的学资,共计九钱,不交钱,人家要停仔的学!”
钱半仙听罢一愣,笑容僵住,后缓缓低声叹道:“郑先生他亦是读书人,所欠学资一两银子都不到,怎么不肯通融一下呢!”
那妇人道:“人家这两年,已经通融过你不下十次了,现在被你欠账欠怕了,他说,除了结清欠费,还要预缴半年学资,加起来四两五钱,没钱免谈!”
钱半仙眉头一皱,摇头冷笑道:“他这般唯利是图,眼里只有钱,实在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那妇人听钱半仙说完,虎眼一瞪,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怒呛道:“眼里没钱,不用过日子的吗?我都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么恶,今世嫁给你这么个男人,十七岁跟着你,辛苦操持,供你寒窗苦读十几年,你连个秀才都没捞到,钱耀庭啊钱耀庭!你不单是要钱没有,现在米也“要停”,油也“要停”了!”
那妇人越骂越气,越说越火。
钱半仙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再多说,像只漏了气的猪尿泡,只得上前懦懦声安慰妇人:“好啦好啦,多仔的学费我会想办法的,娘子你先消消火,现在有客人来啦,付房钱的,快点招呼啦。”
听钱半仙这样讲,那妇人才稍稍收起火气,强颜跟牛大宝做个揖。
牛大宝赶忙回礼。那妇人不再多言,径自去小屋张罗晚饭去了。
待妇人走后,钱半仙假装若无其事,随口解释道:“内子林氏,妇道人家,不知礼节,勿怪,勿怪!”
牛大宝不解地低声问道:“半仙,你在茶寮中不是说,你御妻有方,三纲五常,你说吃粥她不敢煲饭的吗?”
钱半仙眉毛一挑,不屑地回道:“傻!你都见到啦,她又不是方的,是圆的嘛!再说了,我家从来不煲饭,历来都是吃粥!”
说罢挽起袖子,勤快地进厨房帮娘子做饭。
不多久,晚饭做好端出,四人齐坐桌上。
牛大宝望着桌上一盆稀粥、一碟炒豆苗、一盘酸菜煮猪肠,暗暗摇头。
他心里暗暗骂道:“老抠门,说什么有荤有素,果然是彻头彻尾的大骗子,白白讹我三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