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意潇潇剑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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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山上风景,山下烟火

    陆慎言在前,许易安和杜若在后,三人向着打樵山走去。

    还没走出镇子的时候,路上碰到一对小夫妇正在开院门。看样子应是串了娘家门回来,手里提着大包小裹的。二人说说笑笑回到家,结果一进院门,就听到那小妇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我养的鸡啊!”旋即就是嚎啕大哭。中间夹着丈夫安慰的声音,只是没什么用,那妇人哭声仍然中气十足。

    杜若听到,冲许易安吐了吐舌头,做贼心虚似的小跑了几步。

    到了山顶已是酉时。黑夜笼罩下的鸣凤镇,平时的话已经是一片漆黑。不过因为新年的缘故,有夜不熄灯的习俗,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灯火,勾勒出镇子的轮廓。

    中间一条小河,将鸣凤镇一分为二。

    东半城富人较多,夜空中显得亮些。西半边则更多的是普通人家,灯火倒也算舒朗可爱。

    杜若暗想,人有贵贱,连灯都如此。

    中间零零散散有些烟火,应是家中准备正月十五燃灯时候放的,结果被自家孩子央求不过,提前拿出来哄孩子开心。山上望山下,本来就很静,显得烟花声音格外清晰。陆慎言望着空中断断续续炸开的烟花,面容偶尔被烟花的焰火映得发亮,然后暗下去很久。

    “书读的如何了?”陆慎言问道。

    许易安站得规规矩矩,听到陆先生问话,便答道:“大部分都能看得懂。按先生给的顺序,先易后难。前面的书读懂了之后,虽然后面较难的有些费工夫,多想一下,也就懂了。”

    陆慎言有些惋惜:“可惜你没有真正开蒙过,不过年龄也不是很紧要的。有些事情,经历之后才会明白。先知而后行,先行而后知,没什么区别。”

    许易安点点头:“谢谢先生。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

    陆慎言笑问道:“哪里不懂?”

    许易安想既然是求陆先生解惑,便像之前在学堂里看到的那样,对着陆先生做了个深揖,方才抬头说道:

    “我看到书上说,人性本善,又有些说人心恶,那到底是善还是恶呢?另外,善恶之分,圣人已经说了,而且说的很清楚,哪些是善哪些是恶。但为什么还有人明知是恶还要去做?就像岑令孜那样,无缘无故就害死了宋大娘,又伤了宋浩然和杜姑娘。按他的说法,世间没有道理可讲,难道说圣人的道理,和江湖的道理不一样?但是我遇到的比如说杜姑娘,还有齐希声,他们都是江湖之人,就和岑令孜不同啊。”

    陆慎言望着许易安,少年丧母之后,在镇子里讨生活不易,个子要比同龄的宋浩然矮上不少。镇中的邻居也都多加照拂,就像自己,看到他趴在墙头上听讲,就让他进学堂里一样。

    陆慎言抬头看向夜空,太安静了,尤其是在烟花炸开之后。仿佛回到了自己在书院,听先生讲课的时候,堂上也是这么静。

    记得当时先生对自己说:“道理都有说尽之日,但从没有做完之时。这条路,道阻且长啊。”

    那时的自己,觉得世间,善恶是分明的,是对立的,也是自然而然的。

    殊不知,有动才有静,有善必有恶。当时的自己,还是年轻啊。

    一如眼前少年。

    陆慎言缓缓开口道:“其实你问的问题,我曾经也问过我的老师。不过当时我问他的是,圣人已经将道理说了出来,写成书籍流传于世,为何我们还要到各地去传教授业呢?当时老师没告诉我,而到后来,我从岳麓书院来到鸣凤镇,在这一路上,才体会老师为何没讲的用意。”

    “道理是很小,小到书上的一句话。但道理也很大,大到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做。就像你说的善与恶一样,岑令孜知道做的是恶事,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到这个境界的人,如有一个突破境界的机会,很难克制自己的欲望。”

    陆慎言拍了拍许易安的肩,语重心长:“其实如果你出去看一看,江湖上阳奉阴违的、行凶作恶的、各怀鬼胎的不计其数,而且这些事做起来,一点儿都不难。真正难如上青天的是,当你身在这个江湖里,还能留有赤子之心。毕竟往拼命想去山顶上的人,是不会回过头去,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

    许易安似懂非懂,听陆先生说了这么多,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但是他想去抓住的时候,那闪光又不见了。

    陆慎言再次望向夜空:“至圣先师明礼,亚圣曰义,都是给世人划了规矩。规矩之上的,便是善,规矩之下的,便是恶。一正一反,就像白天和黑夜,会一直存在的。至于规矩本身,实在是太脆弱了,脆弱到仅仅一个小念头,就能打破无数圣人规矩。”

    “个中根源,就全凭一个守字。能够守住天地规矩,守住心中欲念,所行守所知。”

    陆慎言随手一挥,扯出天地一份气机。杜若看的明白,是镇上一段光阴。而许易安只觉得自己面前,有一阵微风拂过。

    陆慎言立于山巅,长袖无风自动。然后双手将这光阴展开,置于身前,问向许易安:“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是危险吗?”

    许易安摇摇头。

    陆慎言示意少年往前看,只见其中有一个许易安,七八岁模样,正在宋家厨房中偷馒头。宋大娘站在门外,手背在后面,手心里是个簪子。

    陆慎言开口道:“那时宋浩然的母亲听见家里进了贼,为求自保,拿了簪子防身。她进门之后发现是你,知道你应当是家中缺粮,饿坏了。后面的你还记得吧?”

    许易安说记得,是宋大娘教会自己要靠双手吃饭。

    陆慎言大袖一挥,又是另一番光景。那光阴之中的许易安没有在宋大娘家,而是到了李秀秀家的包子铺。结果铺里面没有人,许易安便偷拿了三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进去。第二天,许易安又到包子铺,这次是偷了五个。一次比一次多,最后是在自己现在帮工的药铺,偷走了一贯铜钱。

    陆慎言问道:“其实那时你是想过到李秀秀家中去的,是吧?”

    许易安微微点头。

    陆慎言语重心长道:“选择不同,今后的路就不同。若不是宋浩然的娘亲帮你守住了,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最后会因为习惯,变成另一个自己。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书中风景,终究和世间不同。就像现在你在山上,看自己的家,是看不到的。而且就算你身在家中,也不可能完全了解那个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一样。不过在路上,总会遇到往哪走,怎么办这种选择。到那时,不会时时刻刻有人帮你守着,需要你自己多想想,守着的是什么。”

    许易安似懂非懂,又问道:“那如果想不明白呢?”

    陆慎言笑答道:“如果实在想不明白,可以问问它。”

    说罢,陆慎言从腰间摘下一块君子玉,递给许易安。

    许易安接过,只觉手中玉石十分温润。又因为是陆先生所赠,不敢和先生一样直接拴在腰间,只是双手捧着。

    杜若瞪大了眼睛,低声对许易安说:“这陆先生对你真好,这是个小洞天啊。”

    陆慎言笑了笑:“也算不上,只是比寻常的方寸物要大一些,多些灵气而已。”

    许易安想问什么是方寸物,杜若好像猜透了他一般,直接小声说道:“就是修行之人存放物件的地方,不然你觉得那么多法器宝物是从哪来的?变戏法啊。”

    许易安苦着脸对杜若说道:“可是我不是啊,听你说完我肯定用不了。”

    陆慎言听见,面露愧色。犹豫再三,还是对许易安说道:“其实,我应该对你说声抱歉的。”

    二人听罢,许易安不明就里,杜若则是一脸震惊。竟然让贤人都觉得对不起的,这傻小子是做了什么事啊?

    这个岳麓书院的贤人,从来都是以端方平和的面貌示人,但是在此刻,陆慎言脸上浮现出一丝纠结。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毕竟,是自己替许易安做的选择,多少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人情细如丝,却又大过天,无论如何,都应当告诉他。

    陆慎言开口,却是问道:“易安,你可知道鸣凤镇的来历?”

    来历?许易安没想过。每日里要干活才能有饭吃,挣扎在温饱中的人,没资格去想别的。就像杜若说不会有女孩喜欢上自己一样,许易安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

    其实自己觉得这些根本不能算做问题。

    陆慎言声音如远钟:“在两千年前的时候,世间有很多龙种。因为龙是灵物,有些修真之人便捕蛟屠龙,获得龙蜕,并用其炼化成有灵胚的兵刃法器。此法锻造成的物件,以仙兵居多,神器也不少。可以说流传至今的仙兵中,用龙蜕炼成的几有半数,而神器更是十之八九。长此以往,蛟龙之类慢慢变少。在这其中,就有一条老蛟,不甘心和同族引颈就戮,便开始带着族群反抗。开始时仅是在有人想捕蛟的时候,号召龙群结成龙潭,将人围杀。而在有多人丧命龙口之后,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联合了几位八、九境高手,想要镇杀这条老蛟。”

    “这老蛟当时也是九境,隐隐要到九境之上。龙群里,也不乏些七八境的得道之属。就这样,双方战到尸骸遍野,落地后化成如今的各地洞天。到最后,只余下四个九境高手,和老蛟对峙。”

    “四人战老蛟,勉力只能战平。而老蛟目睹同族惨死,心中愤懑全部化为对人的忌恨。四人无奈,其中一人便以老蛟死后的气运归属,说动一只千年鹏鸟协助镇杀。”

    “龙是天地之灵,而这鹏鸟则是精怪之长。四人一鹏,联手将老蛟镇杀。那大鹏鸟炼化了老蛟的先天之气,一跃成凤。而其他四人,一人感怀此番大战,伤却生灵无数,便皈依了释家,开了禅宗。有一人觉人力终有不怠,越往高走,所持机关法器的品阶越是重要,便专注机关之学。还有一人言道经此大难,足显冥冥之中,天道有常,便进山修道,成了道祖。”

    “而最后一人,感叹究起缘由,皆是因人未能节制自身贪念,激起龙群向死求生的本能,才导致了这一番本来可以避免的无妄之灾。便在当时老龙殒身的东胜洲,宣礼明义,开办书院,正是岳麓先师。”

    “那老龙身死之后,因生前所怀怨气极重,那凤鸟便受先师所托,在此地看守,并设此镇名为鸣凤。凤鸟将原本是自己本命之物的一棵梧桐树作为栖凤之地,同时也是阵眼。先师同时还立下一条规矩:书院贤人,有教化四海之责,尤其是鸣凤镇里,须有贤人,一为教化残存怨气,二为协镇以避灾殃。”

    许易安小声问道:“院子里那棵树?”

    陆慎言点头道:“正是。”

    杜若恍然大悟道:“难怪一进你家就觉得不对劲。原来那妖怪不是你,是在地底下啊。”

    许易安有些疑惑。那梧桐树自己从小就见过,可是从来没见过陆先生说的那凤鸟啊。

    陆慎言神色黯然:“没想到那老龙虽然气运尽失,身死坠地,但终究那一身龙蜕尚是完整。可能是在地下又汲取了周围地脉灵气,在院子里形成了龙脉,隐隐有复生迹象。我察觉到后,便假借春联,在那里设下结界,压制尚未生出心智的那条蛟龙,也是为了阻止别有用心之人,妄图引出龙脉而让那龙重新出世。一旦龙脉现世,且不说那蛟龙会如何,就这份先天气机,就能让鸣凤镇百姓十不存一。”

    说到这儿,这位书院贤人面露愧色,苦笑着说:“终究晚了一步,还是泄露了些气脉出去。虽然微弱,但是足以引得众人如海鲛闻血。另外,这道结界,周围人都难以出入。为了不影响到你,我只能将部分气脉导引至你身上。这也是为何之前你可以将杜姑娘和宋浩然带到家里,为何齐希声总是在院门处,除非是你和他一同进门。因为只有你,才能出入。而岑令孜,应当是有人将这里面的玄机,告诉了他。”

    许易安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两幅春联?”

    陆慎言微微颔首。

    少年仍是不解:“那先生也不需要道歉啊,先生不让这龙出世,应该也是担心它会惹祸吧?”

    杜若略加思量,还未等陆慎言开口,便说道:“其实无论许易安是一个高手还是一个傻小子,也不管那龙或生或灭,都无关紧要。引在许易安身上的那抹龙气,本身就是一道索命符,对吧?”

    陆慎言无奈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见这傻子还是不明就里,杜若直接道出其中关节所在:“假设真有人铤而走险,去汲取龙脉,那么汲取之时必定气机翻涌,没准会反哺地下那条龙,让它重新出世。你想想,同族被屠,自己被压了两千年,醒来之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少年又问:“陆先生不是用春联给他压住了吗?”

    杜若很铁不成钢,陆贤人说了这么多,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呀,那结界不单单是压制它,还要防着外人。换句话说,就算今年它出不来,那明年呢?十年百年呢?而且就算是龙脉出不来,那你想想,你是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许易安明白了。

    要是龙脉因贤人结界无法现世,那自己身上的这份气机,在江湖人眼里,就是龙脉。

    龙脉是那条蛟龙,也是自己。

    这两幅春联,轻飘飘地将许易安一把扯过,放进了江湖之中。

    大与小,轻与重,己与人。

    许易安稍加思索,便轻声说道:“陆先生,放心。”

    陆慎言听罢终于释怀,自己没有看错。这份机缘,少年两肩受得起。

    夜空中月半似玦,若是能再等上几日,便会圆满无缺。

    记得在往年正月十五的时候,陆慎言都会在学馆里煮上一锅元宵,看着孩童们端着热碗,围着灯谜叽叽喳喳,还是挺有意思的。

    那一碗元宵,富贵人家吃得,寻常百姓吃得,这才是最抚人心的烟火气。

    只是今年,怕是等不到了。

    陆慎言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感叹道:“钦天监说龙脉现世会在初十。开始我不信,没想到因为岑令孜,竟然破去了阵眼,加快了龙脉鲸吞地气的速度,果然是规矩大不过天意。不过既然是我把你带了进来,也不会让只让你去面对。我的错,我来改。”

    这位岳麓贤人,双眼之间,皆是期盼。

    “易安,将来等你走了万里路,登上千尺峰的时候,不要忘了,多低头看看,念一念这世道人间。”

    说罢,他朝着岳麓书院的方向,深施拜礼:

    “守礼守义,守正守心。我陆慎言,必保此方天地无恙。”

    在半空中,至圣先师的文庙金身缓缓浮现。这位岳麓书院的第一位圣人,对着陆慎言双唇微动,大道所至,润物无声:

    “君子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

    月圆而复缺,风动后忽止,

    “走吧,看时辰也到时候了。”

    陆慎言说罢,一步踏出,翩然入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