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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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妙手疗治心伤

    竹城原是伏虎国国都。本是个山明水秀之地,因书君帝兆迁听信郁高谗言,挖山填水,苦寻龙脉、改城为村、改村为寨,不断破坏、瓜分之下,此地虽然名为竹城,却没有一竿竹子,名为竹城,却是由许多小村寨组成,每村之间多以蜿蜒的山路相连。全城中最雅致优美的地方,就是妫进的这座小楼:“慕蝶楼”。但是,让兆凌最伤心的,也是这座小楼。这是叶孤鹤最后的寓所。在为叶孤鹤守灵的今日,一身雪狐皮裘的兆凌站在楼上,望着满天闪烁的星辰,他想起这位恩师。天上,有这么多的星,哪一颗是他呢?

    在竹城的每一天,他都重复着这种伤痛:看见民间困苦的村民,这是他疏忽的结果;看见那,些荒芜的田地,这也是他疏忽的结果;大松树的枝干被大雪压断,天地间的一切都在雪中湮没不见,可怜的村民无处可归,优雅的官绅带着一车车的珠宝,坐着骏马向龙都逃生;平凡的村民衣衫褴褛,达官显贵们用锦缎丝绵温暖着他们的狐狸犬;衙门口排着长长的队,那是无助的村民在等着朝廷的帮助,天宽地阔,那些村民离妫进的衙署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他们眼前永远隔着一道门,还有一张纸。那道门是朝廷的公门,这是兆凌可以打开的;可是,谁也无法揭去那张纸,那张纸上写着腾龙的祖制,是贫民的《赈(载)须知》,把人民分为“腾龙籍、伏虎籍”,规定先祖是腾龙人的可以领取银子和物资,而先祖是伏虎国人的,则什么也没有。这是T官W吏欺压良民的符咒,是顶着死人的名义欺压活着的人,这一点,终日醉心琴艺的兆凌早已心知肚明,但是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有暗暗派下禁卫,到那些不符合救护条件的村民家中去行侠仗义,明明是光明正大的事,却变的偷偷摸摸,仿佛见不得光。

    楼外的风渐渐大了,寒意逼人。兆凌离了眺望的栏杆,推门,进了楼内。对着叶孤鹤的灵位,他心里的愧疚,止不住翻涌上来。“凌儿,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呀。”“可是,在老师心里,你还是个孩子。”“为什么?”“不知道。可是我觉得你还不是你自己。哎!凌儿,你长大是不是好事呢?”“老师,有你管事儿,我一万个放心。”

    这是四个月前,兆凌找到惜花以后,他和叶孤鹤的一段对话。此时想起这段话来,兆凌忽然觉得那是一种宿命般的悲凉。他此刻木然坐在灵前,回想着从考官试之后的相识,到孤鹤成为他的老师,从窗下灯前的共处,到叶大人为他镶好那方玉印;从孤鹤为国任劳任怨,到他将他贬谪荒野,这些零星而鲜明的画面,在兆凌的脑中不停地闪动,闪的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悔恨的眼泪滴在胸臆、挂在腮边,伴着胸口旧伤时隐时现的痛楚,他又一次感到了孤独,无助的孤独,好似暗夜里,伸出手来,望不见自己的手指,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拉你一把?亦或是,会不会有人推你一把?拉你的人,将你拉向何处,那会不会是更黑暗的地方?推你的人,让你落在何方?是别有洞天、柳暗花明,还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那是多年以前他身处思过宫时的感觉,这么多年他在惜花和千福的牡丹宫里成长,在宠爱和呵护下成长,那样的环境让他渐渐淡忘了这种感觉。今晚,当这种感受初起时,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种错觉。但是,他错了,这是一种刻入肌肤、深入骨髓的感受。冷意,蚀心之冷。

    冬日之枫,焉得不凋?

    兆凌在叶大人的灵前胡思乱想,猛然听得楼下的近卫声音凌乱,像是议论着什么。猛然间有人喊道:“是卫将军!卫将军回来了。”兆凌推门往楼下一望,见卫流光穿一身夜行衣,从正门进入。兆凌跑下来,才见流光步履踉跄,回转行宫。

    “你怎么了?”

    “这些人穷疯了,见一家有吃的,冲进门就夺!”“什么人能把你伤成这样?”“都是些老百姓,又是那一户的邻舍,他们都是没达到被救济的要求,见没希望了,就……”“你怎么样?”“我没事,争夺中我去劝架,被不知什么人打了一锄头。”“文哥儿呢?”“这几日你不太舒服,文儿怕军医的医术不精,想多找几个人来。两个时辰前,我们从村子里回来,他带着几个人出去为你寻医问药去了。”“我真是的,到哪儿都是你们的累赘!流光,来,我背你上楼!”“凌哥哥,其实我本可以躲开,可那农户的屋子太小,我——”“别说了,来!”“不用了!我没事儿!”“别任性!来!”“你背不动我的!”“背着你我才放心,放心,摔下来是我先死。”

    躺在竹榻上的卫流光的右脚板上有一片瘀伤。兆凌用金疮药为他小心擦拭。“你就带了这么一小瓶药,给我擦了,你的伤怎么办?”“这呀,不用你惦记!我的伤口二十多年没长好,看来这辈子也长不好了。我是不想让显达先生担心,才带着它的。”“那你为什么不带着显达先生呢?”“他年岁大了,让他来这儿终日守着我,要是累着了,也不好。”“那秦药圣呢?他可是年轻,而且医术极高!上次我的棒伤,原以为要养上好几个月,谁知——”卫流光噎住,因为看到兆凌眼中那歉意的光:“流光,你恨我,对吧?”“我怎么会!哎,我说到哪儿去了!”卫流光右手摸着脑勺,顽皮的笑道。“流光,我恨我自己。我自己不努力,把重担压在你哥和叶大人身上,害了你、害了你哥,还害了叶大人!我辜负了他的教诲,害得他连落叶归根都不能够!我——”“凌哥哥!这不能怪你!你别激动,要不又该犯病了!”“我若死了,那就好了,潇王、漓王,他们都——”

    耳边听着兆凌抑制不住的咳嗽之声,卫流光忽然显出少有的沉静神色:“凌哥哥,我相信你命大,会平平安安的、开开心心的,只是,人生如梭、光阴似箭,人都是过客而已,叶大人先走了,说不准,哪天我也死在战场上——”

    “你!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这些话——”卫流光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心口的绞痛,让他不能再说什么。他不想让兆凌担心,极力克制着。“流光,你怎么了!”兆凌心细,他见了流光额上的汗珠,急急问道。“没事儿!我的身子是铁打的,这点小伤算什么!只是那药触及伤口,有些疼。”

    “你骗我!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没有!我怎么会瞒着你呢!好了,不疼了!真的不疼!我下楼巡视去了!”“不行,你在这儿躺着!哪也不准去!我给你找个军医来瞧瞧。”

    “不用,我又不疼了,你还去费心。”“不行!”“不行!我起来,下楼去了,躺着把我闷死了!”缓过劲来的卫流光一边从榻上跃起,双脚才着地,觉得右脚面上火辣辣的疼。“你小心点儿!”“凌哥哥,把那该死的《(救护)须知》废了吧,受(载)的都是老百姓,都需要帮助,还分什么‘伏虎’、‘腾龙’?[事都了了]这么久,黄花菜都凉了,大难当头还这样——”

    兆凌按住胸口的旧伤重重咳了一阵,苦笑道:“我倒想把那东西撕了,只怕那些村民已经把《须知》化进血肉里,就像我这病,一辈子也不会离开我一样。”

    “凌哥哥,那么,废除须知这件事就交给我,我不怕得罪人,大臣参奏,我顶着就是,大不了再打我几十板子或者最坏杀我的脑袋——”

    “你,你的脑袋?谁要杀你,就让他先来杀我吧!也罢,明日,你当众揭了那张《须知》,撕得粉碎,这是圣旨!我跟你一起撕!如果你真想这样,今日回去歇着,不准巡更、不准守夜,还有,外面的兄弟都撤了,各自歇着,谁也不准守着!”“那谁保护你呢?”“我不用、我不用保护,这也是口谕!”“好,让他们都歇着,我一个人守你。”“你也去歇着,别犟了!去!快点儿啊。去吧。”

    卫流光已经无力拒绝,他不忍告诉兆凌自己在雪戟城受的心疾又复发了,因为他知道如果兆凌知道了这件事,非但自己的心疼不会好转,兆凌也会因为担心他而加重旧病。卫流光在东阁寝处将养,脚面上的伤和心口时时的疼痛弄得他有些烦躁。到了五更,流光乘月踏雪,原是自己无聊消遣,却无意中发现兆凌一人坐在慕蝶楼门前的小台阶上,按着旧伤咳得让人心冷。看见卫流光醉舞一般从雪影中飘来,兆凌眼中有些不忍和关切:“流光,你怎么还不睡?”“我睡不着,有些想家。凌哥哥,你怎么也不睡呢?”“家——姐姐、姐夫、黯弟、我的——鸳儿。”兆凌轻叹了一声,眼波一如此刻月光,慢慢的散向远方,他的剑眉微蹙,缓缓收起了思念,轻轻道:“文儿也该回来了。”

    直等到东方发白,风息雪止。不见叶文回来,却见几个军校,匆匆回行宫报说:叶文被几个伏虎国遗民给打了!那些(包M)已被弹压。只是叶文和几个同去的文吏,需要有人去抬。

    众人未及细问,急忙跟随小校,往事发处寻了文儿及从人,才知道他去了一家医馆。说来不巧,那主家是个伏虎国人,因手下不满腾龙先主的(谕)令,数语不和,竟要动粗。叶文手下回报禁卫,才派人把那医师扣了,余者尽皆带回衙署。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叶文伤势不甚严重,但在兆凌看来,那些人敢对他下手,是不可原谅的。因他深知文儿素日是个谦谦君子,便是高声对别人说话,也要脸红半日的,他如何会寻衅生事呢!正要在慕蝶楼上传旨严惩那几个人,谁知文哥儿却说道:“凌哥儿不必如此,是我们的人不对。看我的情面,饶了他们吧!”“文儿,怎么回事儿?”

    “我在街头听人说起,竹城有一位神医,他的医术和幻衣药圣同出一门,早年他在幻衣国学成疗伤术,得到一种灵药,能让火灼之伤平复,病患容颜恢复原样!我想,你的病,是从剑伤上起的,只要那伤口长好了,你就能百病全消了?后来,我们就打听这位神医的下落,才知道竟然就在今早咱们去过的一个村寨里。我就领着几个兄弟找到那儿,见那村里,有些人家门上贴观音像。你知道,我朝向来信道家之说,门上贴观音像在龙都并不多见。

    我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贴着观音像的人家家里都有病人,那些村民说那神医今日会出游,每个月他都要出游十次,且日期都是固定的,他出游后,只要见着哪家门上的大士像,他就为哪家诊病。若是遇上穷人,分文不取;若是豪富的,他就缠着人家下棋,输了便把银子与他。村子里传说,那神医的棋艺了得,凡与他对弈,从来无人能胜。我越听越觉有趣,循迹去了他开的医馆。谁知那些伙计,一听主家姓兆,就变了脸。说兆家对伏虎国民不公。不合我手下的兄弟,说了一句:‘你们卖药治病就是了,那些事你们莫管!’有个伙计便说:‘那些事我们不管,只是受灾时不予我们救济,如今有病却找我们医治,还有天理么!’

    我听这话也有道理,便劝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多给诊金就是。天子巡幸,却不曾带几个医者,就有劳令东家,跟我去一趟。若医得好,必有重谢;若医不好,我主宅心仁厚,也必定心存感激……’我这一句没说完,那坐堂的大夫出来,却是刚刚从牢里放出来,被判了削职为民的那个妫进的师爷。我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人就说:‘天下姓兆的,与我有仇。老夫是不会出手的,大人请便吧。’我的一个从人一看如此,便骂道:‘刚从牢里出来就敢如此嚣张!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谁知他的一个伙计喊道:‘我们受够了!兄弟们,你们还没被姓兆的欺负够吗!报仇的时候来了,打!’我一看事情不对,打发人回来报信,兄弟们三拳两脚,把那些伙计全抓到衙门里去了。那个师爷,被我们带回来了,先让他给你瞧瞧吧。”

    “把那些伙计放了吧。”兆凌淡淡说了一句,禁卫应声,去了衙署。“那个师爷,是个罪徒?”“是啊,查出妫进侵占民财、阻挠上G、受H等多项罪责的时候,那个竹紫音自己承认,他是妫进的同谋啊。后来,你说这事儿没查实,令他削职为民,那个妫进,杖责60,革职,永不叙用。”

    “对,这事我没忘光,是这样的!”“哦,我倒忘了。”兆凌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老师那么栽培我,可我还是个抱不上的阿斗。把他叫进来吧。”

    竹师爷一进门,兆凌便觉得他像一个人。他虽是鹤发老者,却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兆凌望着这位穿着黑白间隔色大氅的人,只见,他的头发全白了,顶发用一根白色丝绦束着,鬓角留两绺飘逸的银发,他的眼睛像两潭深水,深得望不见底。眼中闪着高傲的光,不,也许那是一种更复杂的神色。有博爱和宽大,也有狂傲和不羁,更多的是岁月留给他的沧桑的印记。

    兆凌长翘的睫毛下那双桃花眼,细细看了眼前这个精神矍铄、身材高瘦的老者,忽然,他凝神视竹师爷那双眼,脱口而出:“我知道了,你像鸳儿,你的神采,分明——老先生,你是什么人?”

    “老朽,是医生。也曾经,是妫进大人的师爷,老朽名叫竹紫音。”

    “老先生,你认得邢春山么?”

    “邢春山!”老人霎时像被雷击中,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冷静下来后,他说道:“不认识。”

    “那么,观音禅院呢?我记得,龙都的那家观音院,叫做‘紫竹林观音禅院’你可认识?”

    “啊,不,我从没、从没到过龙都!我不认识!我不认识!”

    “不认识就不认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卫流光耐不住性子,插话道。

    “老先生,妫进被革职了,你的功名也没了。晚辈现在再问你一次,你认识那个观音院么?”

    那个老人呆了半响,木了一般,重复着:“不认识。不认识。我不认识。”

    “那么,节烈夫人刘冰泉,你认不认识!”“我!啊!我躲了这么多年,还是被兆迁的人找到了!早知道这样,我早就去找你啦!都怪我!都怪我呀!”

    “老先生,您不要如此,也许是小可不慎认错了,冒犯您了,您别见怪啊。”“你既是腾龙新主,难道不是兆迁的人?”“先皇晏驾多时了,何必在意过去呢?师爷,只是我的兄弟,既是您的伙计打伤的,让您出手为他医治,也是常理,望您不必推辞才好。”

    “小大人这伤,不过伤及皮肉,用金疮药一副便好。只是,老朽猜测你这身上的剑伤,有二十多年了吧?”“我这伤无碍,只是他的伤要多久才能好呢?”

    “老朽看,三天足矣。”“如此就好!如此就——”兆凌取出碧鸳昔日送他的帕子,轻轻拭去唇边刚刚流出的血迹,而后,望着榻上的文儿,说了句:“我会早些回来。”扭头,对竹师爷说一句:“有劳先生,留三天吧。”径自出了慕蝶楼,往一片村寨里去。卫流光一闪神,已经落在他身后。

    兆凌见卫流光随后跟了来,柔声道:“流光,你刚刚与人打架,是不是伤了别处?怎么这一脸的冷汗?我今日要废了这害人的《赈Z须知》,这是好事,老百姓不会反对,你今儿就别跟我去了,自己歇着,闲了,替我守着文哥儿。他那伤虽不用躺着,但也动不利索,一人在房里,也闲得慌。”兆凌说着,用手拭去卫流光额上的冷汗,仿佛流光是一只受伤的羔羊,而自己是个寂寞的牧羊者。

    卫流光穿着当年战场上穿的那身战铠,是纯黑色的,下穿淡棕色祥云纹马裤,足登朝天粉底战靴。朝霞的微光衬出他那充满着英气的脸。他的脸部轮廓奇特,五官像用刻刀刻成的一般,星眼剑眉,眼里闪出与身形不相配的那种善良、顽皮甚至单纯到有些幼稚的神色,让人不禁想起了小羊羔。他的鼻梁高挺,嘴唇略厚,肤色黝黑,他身形壮硕而不臃肿,完全算得上健美。也许算不上特别高挑,但是因为健硕,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依赖感。他的手掌既宽又大,掌心极厚,这样的手是能给人安全感的。流光虽然是一副军汉的威武模样,但他的笑容,却可以抵销人的戒心:水荡涟漪,江泛层波,笑容似初升旭日,照江河万里磅礴;花开香溢,叶动韵留,笑涡似春风轻拂,过千里锦绣家国。

    然而此刻流光的脸上,是沉静肃穆的神色,他默默无言,轻轻把住凌儿的肩:“凌哥哥——”那人听到这三个字,心中泛起无限的暖意,自己活到今天,靠的就是这样的暖意:惜花、碧鸳、还有,眼前这人和许多许多心中有暖意的人们。只要当他寂寞、孤单甚至在生死间徘徊,惜花的箫音和碧鸳的笛声会在他的耳边回响,流光和文儿会在他的跟前,那么,他就没么也不怕了。

    “流光,你放心。我多带几个兄弟一定可以撕了那张须知,以后腾龙、伏虎大家一样,再也不会有差别了。就像,在我心里,你和我姐夫还有文儿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有你们,我、我哪里能出什么事!”“还有个人,你心里从来没放下她,对不对?连我这个粗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你那么在乎她,而且她已经是你的妻子了,凌哥哥,为了她,你就不能让那个竹师爷试一试?或许从此把你医好了,大伙儿长久在一处,那样就太好啦!”

    “鸳儿,我对不起她。”“对自己至爱的人,难道一声对不起就对付了么!”“流光。你以为,我舍得死么?自从住进牡丹宫,我就越来越怕死,可是,你什么时候见过得了痨病,还能活得长久的么!我曾经有过痊愈的错觉,可是我知道,那只是错觉而已!我若让显达先生为我操劳,到时候他发现自己忙了多时,我还是难逃一死,他会伤心的!”

    “所以你瞒着显达医师,对不对?那么秦隐呢?我曾告诉过你,他年轻但医术极高,我是体验过的,你为什么不听呢?”“流光!秦隐好不容易才成了‘幻衣药圣’,如果我让他给我治病,就会毁了他的声名,那四个字,可是他的心血啊!”“那么,竹师爷呢!你与他非亲非故的,你又为什么不让他试试呢?”“竹师爷他年纪大了,再说我们在竹城的日子短,他怎么能治得好我呢?”“治得好、治不好,总得试一试呀!”“老人家行医,还能有多久?他治病从无疏失,可如果他给我治病,这病是治不好的,岂不给他一辈子留个遗憾吗?”

    “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你想想鸳儿姐姐、你想想惜花郎!想想我们这些人!你就忍心为了显达、秦隐甚至那个什么竹师爷,伤害我们这些人吗?”“不,我舍不得你们。所以,我会好好活着,每一天,都和你们在一起,只好你们都好好的,我也会好的。哪怕,有一天我真的不好,只要你们都好,我也就是好的了。流光!你放心,我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我拥有你们的情谊,我是舍不得走的,你放心。”

    “那你如今怎么调理呢?”“显达先生以前给我的丸药,我也带着,昨儿晚上吃过一丸,今日好多了。”“你可别骗我,真的好些吗?”“真的好些,你放心。”

    那一天过得飞快,废除了赈Z须知,百姓也得到了救济。傍晚,天际的云影如同轻泛的水波,深蓝色和淡淡的白色相间,在风中,那云似乎有微微的动意。阳光隐在云层里,将这云染成淡淡的、似有还无的桃红色。慕蝶楼前的小湖叫做“濛湖”,这条清澈的湖蜿蜒数里,汇入濛水。所以说,慕蝶楼是在濛水之滨。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座小楼的名字出于这句诗词。这座由竹师爷一手题名的小楼,其实表明竹师爷自己的心迹。妫进愚拙,不过是这位死了尊严的无助者手中一颗棋子罢了。从伏虎国主的顾命大臣邢春山,到棋圣邢春山到师爷竹紫音,再到神医竹紫音,他的故事怎一个愁字了得!

    此刻,为叶文上了完药的竹紫音,也就是兆凌的岳父邢春山,这位伏虎国的棋圣,望着晚霞残辉映照下的水光迷离的濛湖,思绪飘飞。

    三十二年前,当伏虎国棋手邢春山击败中华棋手聂受教的时候,这位伏虎国最年轻而权重一时的帝师受中华皇上的敕封,成为伏虎棋圣,但是,几个时辰后,也是在那同一天,伏虎国都城诛虎神都,(简称伏虎城)被攻破,太师张大人被杀,当他抱着八岁的小国主登上逃生船的时候,年仅25岁的邢春山一眼望见伏虎太后憔悴的脸,这个从没有受过恩宠和荣光眷顾的女子,从他的怀中接过妫贵妃的儿子,神情复杂的笑了一下,有一种报复得偿的喜悦。

    瞬时,又变为身死国破的凄凉:“爱卿,报仇!”太后虽然是太后,虽然是满面风霜的太后,但她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端丽的女人,这个女子看了他一眼,目光坚定、冷毅。“邢师傅,朕要你!我要你!”她怀中的小国主嘟着粉粉的小嘴如是说。

    然而,这是他听见小生命说的最后一句话,当他走向前,靠近孩子,用手握着孩子的小手时,孩子依恋地望着他,用软软的睫毛戳他的脸。孩子特别可爱,像个善财童子。一霎,他像着了魔,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伏虎国的棋圣帝师伸出手去,孩子有些懵懂,伸着小小的手抓着他的手腕。忽然,太后掰开孩子的手,抱着孩子,如一道杏黄的龙鱼,跃入探日海中。

    “不,国主!太后!”他哭喊着,探日海上,哭成一片。都城里跳海殉国的、跳城墙的不计其数,棋圣脑中也闪过一念:殉国,但是想起小国主和太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要活下去!报仇!报仇!”他看了周围,也有许多壮士,怀着和他一样的心,活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作为俘虏,被人像货物一样挑来挑去。班师回朝的书君帝在车后的奴隶们中,挑上了俊美不凡的他,便让他出列,跟着车子跑。他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书君帝问道:“你当的什么官儿?”“小人官居文渊阁学士兼任帝师。”“哼哼,你们国主为什么选你啊?你在殿试时,中了头名吗?”“是。”“你做的什么文章?”他的记忆力了得,将旧日文章背出,书君帝喜欢文士,便把他留在自己的崇文院供职。半年后的一日,书君帝来了兴致,要他对弈,谁知连输十六盘,每盘不过三十招。

    书君帝觉得扫了面子,要他准备,明日与腾龙棋手比试棋艺。

    棋圣的悲苦,由此开始。后来他爱上了那个与他对弈的女子,爱的如刀锋刻骨、毒蛇C绕,爱的百转回肠、生死不渝。在观音禅院,他们定下了生死之约,为了她,他远赴幻衣国,求得灵药也学成医术恢复了她的容颜;为了她他跳下了茫茫探日海,忘却了什么国仇家恨,他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子,他在海水中挣扎,想逃脱命运的束缚,实现对她“始终如一”的诺言,但是本能,驱使他在海中翻腾。天缘凑巧,他被路过的妫进的商船捞了上来。

    可是,当九死一生的他在龙都寻找家人的时候,却看到了朝廷通缉自己,严惩逃婚者的榜文。棋圣趁夜潜行到自己家门口,却被一个黑衣人拦住了。

    “大人,你忘了伏虎国的大业了么?”“不,不敢忘!”“那么,你毁了复国大业,我们就可以毁了你的妻儿。或者,你像狗一样,从我们的KX钻过,然后忘记你是伏虎国人,也忘记国主和太后,忘记你是帝师邢春山。那样,让我们相信你是个懦夫,我们就不再为难他们。”

    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反应,邢春山弯下身,从几个黑衣壮士的胯下钻身而过。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跟着不得志的妫进在海上贸易,甚至到后来,风头已过的时候,他也没有勇气回家。尽管,他腔子里的血还是热的,尽管他甚至比当初更爱自己的妻子,但是,背弃承诺的懦性、受辱胯下的伤痛,使他把自己看成最卑鄙的人,他回避着、闭着眼忍受着岁月的煎熬。

    直到,妫进时来运转,当上了国舅,国舅府和棋圣府明明是邻舍,而那个惊破了胆的人,却只敢在朱门外面徘徊,隔着门想念自己的妻子。连妫进也没有看出他和邻舍的老夫人有什么瓜葛。

    刘冰泉,他的妻子刘冰泉甚至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个她朝思暮想的丈夫。直到,三年后,妫进被贬竹城,棋圣做起了脚踩两条船的营生:一边当师爷,一边行医。他要赎罪,可是,当妫进作出那些事的时候,他只记得妫进——给了他一个窝,这是一个人,给一条没有尊严的狗,最大的恩赐。他成了帮凶,他的罪孽,终身不能洗去。

    兆凌穿着一身银狐裘坐着村民准备的竹筏,在濛湖薄冰初化的清波上翩翩而来的时候,竹师爷还沉浸在他的回忆里。“老先生,文儿可好些了?”兆凌足未点地,先开口问道。“哦,哦”这个老者好容易收回了神,望着这歌清俊绝伦的男子,轻声答道:“回禀圣上,卫将军守着他,正下棋呢。”他说这话时,语气极度平稳,似乎自己根本不会下棋。

    兆凌飘也似的跑向文哥儿和流光的屋子,老者脸上,现出些许怜惜的神色。“可惜,锐器伤肺,剑伤!我的判断没错,一定是剑伤!”老人心中收起了对兆家的仇恨,对这个青年也动些恻隐之心。他的心中对自己当年的行为十分不齿,在自己游走于师爷之位和民间医馆的漫长的时间里,他在生活中被人尊崇、而内心又十分自卑,每当他心里泛起这种情绪,他就站在濛湖边,让风吹走他的忧郁,然而,这之后,他就会更加郁闷。此刻,这个老人心中又泛起那种一贯的善念,或许只有这种善念,可以让他忘记伏虎太后和国主的丧命;忘记他曾经受过的胯下之辱;忘记那段无限憧憬又不敢继续的感情;他宁愿他的妻子知道他跳入探日海殉Q,也不愿她知道他是个背弃家国、不顾尊严的小人,爱一个人,就是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她,哪怕只是一个美好的遐想吧!

    凌儿收了抑郁之态,他看着能工巧匠建造的这座美丽的慕蝶楼,踏着残雪犹存的卵石小路,穿过灰白相配的半月形小门,在内院两侧的梅树旁边停下来,老梅的枝衬着点点鲜红欲D的花蕾,益发古雅清奇。他伸手轻叩西阁朱门上金色的小环。叫开文儿的屋门,他急于告诉兄弟们,自己废了那赈Z须知的“祖制”,百姓们亲手扎了竹筏,把他和从人们送回来了!要知道竹城并无竹子,村民把存着的老竹扎成筏子送给自己,那是对朝廷的一片信任和拥护之情啊!

    想起自己此行,行善于民的目的已经达到,惜花也可以重获自由,他心里忽然有了希望。想起马上就要见到惜花和鸳儿,他心中一舒,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但,很快的,他那双俊眼的余光看见慕蝶楼主楼中自己的寝处,想到那是孤鹤生前最后的寓所,他抬眼望着夕霞渐浓,凉意萧然的天穹,黯然看天上的寒星,又心疼起来。“老师,原谅我,我以后会努力的。”他暗暗发誓。

    门开开了,兆凌认得是流光身边的一个小校,便笑道:“小兄弟,他们两个呢?”谁料那个小校回答中带着急促与焦虑:“回圣上,卫将军不让小的说,小的知道他的脾气,怕他怪小的……”“什么话,快说,人呢?”“文大人和卫将军都去了军医处。”“我不是让竹大夫给他们治伤么?军医也该上这儿来才是,怎么——”“因为,流光将军他——”“说!他怎么了?”“他奉命在此陪着文大人,谁想他心口去年受的伤又发作了,圣上,这事只有我明白。当年去伏道长的仙府求取解药,本该一人三颗,可偏偏道长留的药少了两颗,所以卫将军他把药留给了我,他自己只服了一颗,如今就——”

    未及听完,兆凌发狂似地跑向军医处,没到门口,见卫流光竟像没事人一样,伸出两条铁一般强壮的胳膊来一下搭在他的肩上,软软的缠着,有些小小的重量一时压在他略有些单薄的肩上。流光对他嬉皮笑脸,笑容暖得像春日的骄阳,眨着星一般明亮的眸子:“怎么样,那张破纸撕了吧!”兆凌知道他是顾左右而言他,收了温和的面色,嗔怪他:“别说这个,我问你,你的心口还疼么?”“早就没事了,你瞧我像有事的样儿吗?”“你这家说话没有真的,我不放心,你给我回去,我让竹老先生再给你瞧瞧!”“不、不用!我——”“回去!”兆凌几乎是冲口而出,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流光已经不忍拒绝他的要求了,回头瞧了他一眼,眼神温柔如绵,好像自己不是个粗鲁的军汉。他脚面的伤还没有好,行走有些摇摆,细声说了一句:“那我先回去啦。”“快去吧。别累着了!”兆凌回了他一句,话中掩饰不住的关切让卫流光的心霎时柔软下来。

    看着流光回住处,兆凌有些忧心,回身进了军医处。看见军医已经把文儿包成一个团:“到处都打伤了,可骨头没断,只要内外兼顾,很快就会好的。”“文儿,你慢点。小心碰着了。”“凌哥哥,我没事儿!流光他——”“他重要,你也重要的。”“圣上,他是为国报效的将军,可我只是先皇从伏虎国掳来的一个小奴啊!”“不许这么说!谁敢对不起你?我绝对不饶了他!你不是甚么小奴,再说,姐夫和我从来就没有把你们当外人呐!文儿,小心,来,你记住!你是我的兄弟,我少了谁都不行!”

    兆凌将文儿扶回慕蝶西阁,轻轻抬起他的伤腿,发狠道:“我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别把事儿闹大了,算了吧,你不是说会放了他们吗?我的伤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要把绷布解了,绑着反而难受。”“这——”兆凌迟疑了一下,安慰他说:“这里边儿上了药,会好的快些。文儿,你坐起来,把这汤药喝了。这是竹老先生给你配的白药内剂,对你的伤好。你躺好了,我再瞧瞧流光去。”

    “别跑来跑去的了,我未经通报就擅入啦!竹大夫刚才在湖边见了我,我还没说呢,他拉着我就给开了一方儿,这不,正熬着呢。”“那你就过来了?”“太冷清了,我受不了,再说,我也闻不惯那药味儿……”他这一句话触了兆凌的心病,他生性敏感,最怕为了多病的缘故和众人疏远,他盈盈的眼光一时黯了下去,沉默了。

    “那张破纸,到底撕了没有?”“流光,凌哥哥说是去撕掉,一定是已经撕废了!”“是,以后再也没有《赈Z须知》这回事了。”“叶大人要是见着今天,他就不会说凌哥哥不是这块材料了!”“卫流光!你今天怎么总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呢?”“我说错了。”卫流光住了口,嘟囔了一句。

    兆凌看着流光和叶文忽然若有所思,他剑眉微蹙,再次探问道:“竹老先生真的就是暗助妫进的那个竹师爷?”“是啊!不过,我现在瞧他也不像做过什么亏心事的人呐。”“哼,坏人脸上写个‘坏’字么!”是啊,难道这个在刘夫人眼中痴情重义的丈夫、这个被自己视为楷模的岳丈,真的是一个助纣为虐的奸险之徒?

    此时的兆凌想起今晨他回绝那些质问时那种闪躲的神色,他的心中渐渐认识到,这个人,可能真的是棋圣。一个痴情如斯的人,想来也是会犯错误的吧?“不管怎么样,我要试一试。”他在心里暗暗说道。但是,身边的两人自然不会知道他的主意,他们只是享受着这种一如亲人般的深深的依恋感。

    星星悄悄爬上苍穹、整个慕蝶楼数所建筑都笼罩在午夜的寒意中。眼见着旧伤的疼痛已无法遮掩,兆凌起身离开了慕蝶西阁,出门的时候,他感到了空气中弥散的寒气。夜色沉郁,他举目看皓月无尘,清光泻影,那月中似乎有桂影绰绰,“好月光啊!如果——”兆凌此刻忽然特别想念远在龙都的亲人。虽然不圆,也是团圆的寓意。姐夫——有多久没听见你的箫声了?还有鸳儿,一生最留恋的,就是在香木舟上,听你吹笛、为你抚琴……我还有很多亲人,这个世上,我舍不下的只有情吧?

    “凌哥哥!”如同梦境一般,像月宫临凡的清妙仙子,碧鸳一身修身的翠色小袄,脖颈上围着一圈玉狐毛皮,她清秀的脸纯洁如故,依旧是娇俏可人,向着月光,肤色显得更加白皙,透的如同夏日白荷,她的眼只是专注的望向这个穿银狐皮裘的人,乌黑如云的发际,仍然只簪戴一支香木簪子,别无他物。此刻,她正坐在一匹白马上,这匹神骏的玉骢马,分明是惜花的坐骑!

    如此的突然,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无数次想过回龙都后会怎样与爱妻相聚,兆凌这时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挂在心尖上的人会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鸳儿,你、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是骑马来的。”

    “可你不会骑马!”“为了你,我什么都会改变。”“鸳儿,龙都到竹城有多远,你一个人,说来就来了!你—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吗?你这样万一摔了,碰了,可怎么好!”“是姐夫护着我来的。你放心了吧?”“姐夫——啊、姐夫他人呢?”“他在那边。”兆凌顺着鸳儿的目光望向慕蝶楼畔,见那花树的苍然虬枝边,站立着一个穿着月白色绵袍、俊美如天人的青年。

    “姐夫!”兆凌挽住鸳儿的手,两人双双奔向叶惜花。此刻,兆凌脸上有着久违多时的笑意,一如此刻,清灵的月光。

    “凌弟,你去年伤了元气,身子如今怎样?”才握到他的手,惜花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别再输灵力了,我见了你们,就好了大半。哪里还用得着?只是,孤鹤老师他——”“凌儿,姐夫法力低微,不会起死回生之术,作为朋友,姐夫也是在你请特使回竹城述职的时候才知道孤鹤的事。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啊!这件事还要瞒着叶夫人,他夫人年岁比孤鹤大许多,怕是受不住。这件事潇王爷告诉了我,已被我压住了。凌儿,你要是真的挺不住,把自己毁了,就真对不起孤鹤了!”“姐夫,我记得了。你放心。外边冷,我们到楼里去吧。”

    “爱她,你就要活下去。”再见到惜花与碧鸳的几日之后,兆凌背着那复发的旧伤,独自在濛湖徘徊,身侧同样失意的竹师爷冷不防说了这一句。

    美丽的银狐皮裘像圣洁的雪,拥着这个清瘦的男子,似乎让他那原本书生气的身形变得沉稳了许多。他定住神,转身凝视了竹先生一眼,目光似有感激之意。仙风道骨的老者不待他开言,就先开口说道:“你的伤,能治得好。把你的手给我。”兆凌也没料到这个神秘如影子一般的医者会忽然说出这句话,且完全不顾他是腾龙之主。

    他仍在惊疑,竹师爷忽然上前,抢过他的右手:“你的伤在左胸,利刃刺左胸二三肋间,伤口长两寸许,深约五分,伤肺上血脉而致久病。”兆凌带着敬意望了这人一眼,神色忽又黯淡了。因为这些话显达对他说过几十次,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他出于尊重,站在原地,静候那人劝他多加保养、必见功效的话,可是,竹师爷并没有说这些,只是喃喃如自语般重复着一句:“爱她,你就要活下去。”

    兆凌听了这一句,不觉心痛如绞!他何尝不想好好的活下去?只是这一次复发的病症来势极猛,哪里是他能左右的呢?“春天就会好的。”兆凌下意识淡淡一笑,敷衍道。也不知是安慰谁。

    “如果没有玄门内丹的话,你早就死了。只是你不小心,耗损了半颗内丹,如今你体内那半颗已是岌岌可危,一旦压不住病症而化去,不仅你的命保不住,连救你的人也会元神消散,立死!”竹师爷在瑟瑟的寒风中不紧不慢地说出他的警告。兆凌登时失了魂一般,他眼光冷郁如冰,声音栗抖:“你……你说的,是……是真的?”

    “我当年在幻衣国求取灵药,有幸找到幻衣药圣,他叫我跟他一样,拜在他的师父秦药师门下。我没能见到师父,却蒙药圣秦隐传我医术和玄门道法。老夫愚拙,但是这点皮毛还是知道的。”

    “啊……那么,那么,您可有方法救——”“怎么,如今要我出手救你了?”“不……不,我想知道您可能救、救那玄门中人吗?”他几乎是声声喊出来,末尾的话音已有哭音般的分岔。

    “我不能,我的道术远远修复不了内丹。”“那么秦药圣,他一定可以!对吗!是不是!”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乞求似的喊着,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不能,就连教他道术的师父叶正道叶仙师他也不能。”

    “那么,那么——”他的语音越来越轻,飘忽如梦呓。他忽然定下神来,仿佛下了决心:“如果,我要你从我体内挖出内丹还给那人,是不是他就能活着!”

    “这样,你会立刻送命。”“那他能不能活着?!”“他也不能活。”“为什么?”“因为没有一种道法可以将送出的内丹还回本人体内。正好比开弓没有回头的箭。”

    “不!不!我求求您,你救救他,你救救我姐夫吧!只要可以让他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啊!”兆凌含泪脱口道,他甚至他忘了曾经发过誓,不把惜花是玄门仙鬼之事透露出去。

    “只要在内丹化去之前,把它从你体内取出交还你的姐夫,然后,将它导入到执念所在的那人体内,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有事。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好吧,那么,就请老先生这样救我的姐夫吧!”“可是,这样一来,你就不能活命。”

    “我?”他好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登时镇静下来。他想起今夜他是乘她熟睡偷偷的躲出来,若是被鸳儿知道,她不知又要为他担心多久了。濛湖上的凉意袭来,兆凌按着胸口的伤处剧烈的咳嗽,也许是脸上的泪遇了风,那刺骨的寒意促使他定下心神,兆凌轻叹了一声:“怕是,顾不得了。”

    “我用话来试你,不想你果然如此回答。你的伤,用道术是不能治愈的。因为玄门中人,是由执念而获新生;念起,魂生;念灭,魂散。他的执念,或许不得改变你的命运。但,还有万一的希望。老夫可以试一试,在内丹取出之后,趁它余力未散之际,剖开你的伤口,把淤血取出来,也许你的病就能从此痊愈。”“真的有这种医术?”他似乎有些心旌动摇。“是,其实,你得的是硬伤之病,自然与痨病不同,这么多年所用的药,恐怕未必对症。只是,如今这种治法,我手上只需慢了半分,你便断无回生之法。老夫对病家,向来都是不会虚言的,你好好想上一天,老夫在军医处等圣上决断。”

    “那么,请再给我一天时间,让我想一想。”风吹干了眼泪,兆凌静静说道:“我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忙完了一天的公务,到了傍晚,天气阴阴的,兆凌和鸳儿并坐在竹筏上,泛舟濛水。“凌哥哥,你看,前些日子还是冰封的湖水,这些天全化开了。”“鸳儿,求你答应我一件事。”“说吧,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你。”“如果、如果……”他犹豫了一刹,终究没有说出口。“你胸口还闷吗?姐夫要用灵力为你治病,你这回老是躲着他,你瞧你弄得他跟着流光和文儿善后去了。到底怎么了?”

    “他为我操了近十年的心,这回,我实在不能再劳烦他了。他为我吃了多少苦?鸳儿!”他忽然话语一顿,温柔如水:“你呢?你又为我受了多少苦?……也许、也许明年开春就会见好呢。”“你既知道我们是为你好,就该自己保重才对。”“如果……”他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这是什么话!”他按了按她的手,捏紧了,笑了一下:“我是说如果我不在了,我要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的。”“什么好好的!没有你,我会好吗?”“不,鸳儿,你听我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听我说……”“你再说我就跳下去!”“我、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意思?”似是跟他任性惯了,碧鸳一股脑的寻根究底。“我是说,我哪天不在腾龙宫里,回眷花王府去呢?”眼见得有些尴尬,兆凌只得打了圆场。

    但是他随即沉下话音,镇重说道:“我已经决定,让竹师爷为我治病。鸳儿,他要为我剖开伤口,取出淤血来。我的生死,就在明天。所以,所以我这次一定要霸道一次!”“凌哥哥!你?”“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的活着,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不会答应你的,我不会一个人独活于世!你要我好好的,除非你好好活着!”

    “好!你不肯答应我是吧,好,我发誓,如果我遭遇不测以后,你没有好好保重的话,那么我二人的精魂,上天入地永不相见!”“冥司的人不会听你的!我上天入地,也会找你!就像姐夫一样!”“你——你知道吗,我也想像姐夫一样永世不忘这段情缘,可是我是不会遇到叶正道仙师的,因为我有私心,我不是姐夫那样的圣人,我缠绵于美人恩中不可自拔,我还不务正业、不纳箴言,害死了叶孤鹤老师,像我这样的人不配——”

    “凌哥哥,我求你了!你好好的,你要好好的活着,我们在一起,去哪儿都行,去哪儿我都陪着你!我求求你了!”“鸳儿!我哪里舍得下你!但,如果我有不测,你要为我照看好黯弟,你自己一定要好好的,你答应我!”“我……”“你答应我!”“我,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都答应……可你也要答应我,尽全力,活着回来!”“好。我也答应你。

    光阴如苍穹中飘逝的流云。尽管在这一日中,兆凌故作镇静与惜花、流光和叶文嬉笑如常,但是心细如尘的叶惜花还是看出他有难言的心事。惜花郎一袭月白色的绒袍,爱怜的轻拍他的肩:“人长大了,凌弟,你的心也大了,你心里究竟装着什么事?以前你可是从不瞒我的。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姐夫的么?”兆凌注视着惜花,一瞬温柔,神光迷离:“姐夫,我已经决定,要和自己的命再赌上一把。”惜花含笑道:“你是不是想让秦药圣为你治病?这是好事啊!凌弟,我今日就传信让他来,好吗?”

    “不,姐夫。我相信竹先生的医术,你就不用千里迢迢把秦药圣找来了。我已下了决心,生死,就在明天。姐夫,你赠我内丹的事,我已经全知道了。姐夫……”“凌弟,那么,内丹的秘密,你也知道了?”“是。我都知道了。”惜花摆出长辈的架势,沉静的说道:“凌弟,姐夫会保护你的。如果,真的有一天内丹散了,我还有原丹可以救你的性命!”

    “姐夫,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是你给我这么多年的快乐,姐夫,在你身边,我多快活啊。我的魂,原是你救活的。姐夫,你好好的,我就会好。”兆凌的手指在惜花的掌心轻轻放落,一霎时被他牢牢攥住。

    “凌弟,姐夫把你当做亲兄弟,即便为你死了,身化白骨,魂作轻烟,又怎么样!我不怕,因为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像我一般,拥有情义双全的结果,有一个像你姐姐一样的妻子和一个像你这样的兄弟?”

    “可是我怕!姐夫,世上的一切都是过眼的烟云,可是在我眼中,你和鸳儿,还有我的这些兄弟,就是救命的灵药啊。若失去了你,我纵使长生不死,也如同枯藤衰草,能有什么生趣?只要你快活的活下去,那么我纵使死了,也就像活着一样了。”

    “糊涂,凌弟,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明白,你这样说其实就是自私!你一心为我,殊不知我独自活下去,会和那些念着你的人一样,每天活在痛苦里!你只要享受那些真诚、纯洁的情谊,可你真正想过我们么!”

    “姐夫,什么都瞒不了你。不错,我的这条命,就是因为你们的情谊护着才能活到今日。你们每个人,尤其是你和鸳儿,是我最最珍视的。姐夫,我知道,内丹的秘密就是它可以保住你的元神;我也知道,只要在它化去之前,把它交还给你,再运入姐姐体内,你就能好好的活下去!再说,剖开伤口,我也未必就死了呀!”“凌弟!”“姐夫,我认定的事,你是改变不了的。竹师爷明天,会在军医处等我,如果我回不来,替我照顾黯弟,至于碧鸳么,你劝劝她,姐夫,你好好帮我劝劝她!还有太夫人他们,我就托付给你和姐姐,姐夫,看在你我兄弟的情义,——”“你别说了!明天,我跟你去。”

    第二天曙色初现的时候,兆凌独自走进了军医处,他一心要把内丹还给惜花,以保护他的元神,可是就连他也没有想到,命运竟然又一次眷顾了他,竹师爷的医术已经出神入化,不到半个时辰,他伤口的淤血就被清出,他的伤口很快就缝好,那棋圣又用疗伤术把他的伤口彻底治愈了。而那颗内丹,也就没有必要再还给叶惜花了,因为,寄放在普通凡人体内的内丹,再也不会伤害惜花。可是,从头至尾,兆凌还是不知道那颗红色的内丹,与惜花夫妇的子嗣有什么关系。

    有时候,尝试一下,说不定就能改变一生的命运啊!兆凌也没想到从国医妙手显达到玄门仙鬼叶惜花都没能根治的病,却因为这个过了花甲之年的、犯罪削职的竹师爷的出现,而消散无踪。在浓浓的亲情、爱情和友情的呵护之下,兆凌恢复的极好,可是此时此刻,在这个重生的人心中,有一个疑问越来越大,迷雾困扰着他,让他觉得圆满之中,尚有缺憾:自己的救命恩人,究竟是不是岳父邢春山?如果他是,为什么他不承认?如果他真的是棋圣?他又为什么躲着家里人,这么多年杳无音信,让爱妻娇女以为他已经葬身大海,甚至她们上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和丈夫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以他这么高洁的品性,又怎么可能随着贪赃枉法的妫进,并与他一起作奸犯科、坑害黎民?……救他的这个老人,这个名叫竹紫音的庶民、师爷、医者,他像一个谜,引得兆凌动了寻根问底的心。这个念头如同开闸之水,一发难收。

    一场对弈之后,这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原来兆凌要留竹紫音继续供职,竹师爷既不答应、也不推辞,只是要与兆凌对弈,并说若赢了他,便留在竹城,换个自由之身,若输了,便听他处置。兆凌先时听叶文讲起竹师爷的事,觉得他许多地方与岳丈相合,早就疑心他就是棋圣,故而此番对弈,故意用刘夫人所教的招式试他,他一一对上,兆凌疑心更甚,欲待去寻竹师爷问个明白,谁知他竟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