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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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恨把酒交心

    且不说席鹰虽然被黜,但仍得书君帝宠爱。单说兆凌自打到了牡丹宫里,被惜花驸马当做亲弟弟疼惜。才觉得自己二十余年都是白活。千福公主拨了最倚重的小鸳儿在他身边听用。小鸳性子最是俏皮,那日兆凌才喝了药,实在苦的受不了,不用他开口,小鸳取了玫瑰糖来“孝敬”他。

    兆凌自幼孤苦,有什么人曾经教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那日闲得无聊,小鸳道:“大殿下,我与你下一盘围棋,可好?”“我不会。这东西,我从没碰过。”兆凌此时难免抑郁。

    小鸳微微一笑,露出玉一般的白牙:“大殿下,你算问着了,若说别样,我不行,若说下棋,就连驸马爷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教你吧!”

    “你能胜过姐夫么?”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惹得兆凌好奇起来,不等她说,自己在棋坪边坐了。

    “说起来,我爹是伏虎国的棋圣呢,哎,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日公主和驸马对弈,她连输八盘,原想拉我去凑数,想不到,我上去,杀得驸马满盘皆输。”

    兆凌一边把棋子随意摆放,一边微笑,说道:“你想是赢了一盘,就在此吹嘘!我姐夫才华天下无双,怎会输给你?可见是扯谎!”

    鸳儿不以为然回道:“大殿下认识我多久了,我说过谎么?”兆凌道:“若不说谎,还不来教我!”

    兆凌天赋极高,对弈术也聪敏。学了一月,长进不少。一日,鸳儿再与他下棋,他竟破了鸳儿一招。

    “大殿下,你实在聪明!我都没教你,你怎就会‘破局’了?不能教了,再教你非胜我不可!”

    “怎么叫‘破局’我哪里知道?你又拿好话来哄我!”“你看,这一子断了我归路,还不是破局了?”

    兆凌觉得有趣,想了想,不知怎么就是想了解这个姑娘,便装作不经意,说道:“你说我们认识许久,你也早知道我叫什么,我却只知道你叫鸳儿,连你大名都不知道。”

    “我叫邢碧鸳,我妹妹小蝶叫做邢双蝶,我父亲叫邢春山,我母亲叫刘冰泉。”

    “我问你一个,你答我一家。”

    “这便是——便宜你了。”鸳儿想想,说道:“我的名字,是驸马爷改的,我原本叫秋水啊。”

    “这倒也是个好名字,但不知姐夫为什么要帮你改名呢?”“驸马爷说了,秋日的池水太凉,太凄楚,恰好那时册立驸马,新建一座桥。”

    “哦?这与你有关么?”“本来无关,现在就有关了。”

    “为什么?”

    “为这桥,公主和驸马联诗,驸马作了一首《鸳鸯桥》,中有一句道:‘鸳鸯桥上看碧荷’偏我那天又穿了件绿衣服,驸马爷一高兴,赐了我这一名。”

    兆凌脸红了,道:“谁要知道这些?你呀,少耍嘴皮子了,去与我倒碗茶来吧!”

    不说席鹰虽然被降官,却仍然十分得宠。单表这光阴如梭,看见得到了深秋时节。书君帝五十四岁大寿就在次日了。

    这日,书君帝召叶惜花夫妻二人入宫。对他们说道:“朕的大寿到了,少不得要儿女们乐一乐。”

    千福公主道:“儿臣谢父皇。”叶惜花略一沉思,说道:“父皇,不知还有一个人——”

    “有那逆子在,朕的大寿过不安稳!”公主一看惜花的意思,忙道:“父皇,父子没有隔夜的仇,您就原谅了凌弟吧。”“千福,好——看你面子上,赏了隐王一杯酒喝罢,让他到偏殿陪饮。”

    “这——”惜花迟疑了。

    “谢谢父皇!”千福急忙说。

    在回牡丹宫路上,两人并坐在銮驾上。千福对惜花郎道:“你不明白,父皇这样,已是肯让步了。你若再多说一句,怕是就要惹祸了。”

    “我是想趁机缓和他父子之间的关系,这样凌弟的心也好有个着落,也许病就好了呢。”

    “我何尝不想如此!只是凌弟和父皇之间到底有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我看,无非为了思过宫的事,还有父皇不宠爱先皇后的事吧。”“哎,是啊,这么多年了,再说,先皇后是得心疼病死的,父皇虽有错,但也不能全怪他呀。”

    惜花回了牡丹宫,婉言将事情对兆凌说了,把书君帝的请柬也给兆凌看了,没想到兆凌当着公主和惜花的面,将请柬三两把扯碎,扔了一地,一句话也不说,铁青着脸,转身就要走。

    叶惜花反应过来,一把拽住兆凌的衣袖,“等等!凌弟,你这就不妥了。姐夫与你姐姐费了心思,才为你争取了这个机会,你怎么——”

    “我又不会阻了你们的前程,你们要去只管去,我早已习惯了呆在病榻之上,上不了那样的台面,也不要讨好什么人。姐姐姐夫若是嫌弃我,也大可以丢了我,让我去自生自灭!”

    “你!”叶惜花正想好好说说这个古怪的弟弟,不意兆凌推开他,径直往东大院去了。惜花夫妇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兆凌脚下像踏了绵絮一般,强撑着往东大院走,哪里走得动!他咳嗽不断,远远望见鸳儿,便挣扎着,往她那里移步。鸳儿急跑过来,用手扶他。那兆凌竟往鸳儿的碧衣上吐了一口鲜血!鸳儿也顾不得许多,拖着步子扶他走了一段,叫来小蝶,一同将他送回房中才罢。

    四更将尽,兆凌才算清醒过来。他只见鸳儿一人在他身边,不觉悲从中来。“姐夫,连姐夫也不能免俗。”他喃喃说了一句。鸳儿见他醒了,忙端了药到他床边:“大殿下,你吓死我了!你快喝了吧。”

    兆凌猛地想起当初在思过宫,叶惜花也曾对他说过:“喝点吧。”他忽然又变得和当日一样无力,只是姐夫改变了没有?他并不知道。兆凌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天晚了,鸳儿,你放下,我自己喝就是。”

    鸳儿知道他向来刚烈,也不好太违拗他。只得在偏所睡下。偏所是值夜之人的临时住处,却不是鸳儿的住处。兆凌身边远不止她一人,只是今日送他回来,就不好再假手他人。

    况平时也都是鸳儿最亲近兆凌,今日怎能远去呢。当下想着,那小女子哪里睡得着!急忙披衣,又往东大院门口来。

    小鸳才走到半路,只听有人在院里嚷道:“你这哪是在喝酒,你在割姐夫的心!”

    原来叶惜花左思右想,实在睡不安稳。公主也劝惜花看看凌弟去。“他向来孤僻,也就最听你的。你去劝劝他,或许他明天肯去呢?”

    惜花领了公主的话,就往东大院去。没进门就听兆凌在院里咳得不行,进院子一看,这人倚在一棵枫树上,手中拿了一只白玉酒壶,正在那里喝。就算咳的再厉害也不停。月光照着他清俊非常的脸,那脸略显苍白却棱角分明,倒真有几分像个卧病周郎的模样。

    惜花此刻又是气、又是心软怜爱,大踏步走进去,从兆凌手中,夺过那只酒壶来,一下摔碎:“哪来的?谁许你喝酒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你的病不能饮酒!”

    “我早就向人买来了,用的就是你发的月钱银子啊,咳咳!姐夫,你还要管我喝不喝酒?”

    “你这哪是在喝酒,你在割姐夫的心!你知不知道,姐夫什么病都能医得好,就是医不了心病啊。”惜花说着也流泪了:”我一心要你父子和解,我一心要你能够得享天伦,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你竟要如此折磨我呀!

    “姐夫,我!”兆凌一下子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姐夫,你别生气,姐夫,你别不理我。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最亲的人了。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呀!”兆凌一如当初,软软坐在那棵枫树下。鸳儿站在院门里稍远的地方,看见惜花不说话,和他并坐在树下,用手整整他的淡绿色的衣襟。

    许久,惜花缓缓道:“别闹了,明日随我去吧。”

    “姐夫,你别逼我了,你知不知道——”兆凌无力地咳了数声,“十六年前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先皇后是得了心疼病去世的,凌弟呀,父皇虽然有错,可是——”“根本就不是!这件事的内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母后她!她是被兆迁无辜赐死的呀!”兆凌早已泣不成声,他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向惜花讲起了一段过往:

    十六年前,我才八岁。那时候,我母后宫里有个叫燕儿的宫娥,她在宫外原有丈夫,我父皇兆迁登基不久,号召天下选美,因燕儿美貌无比,被强选入宫。入宫之后,因当时琼花娘娘专宠,燕儿没见着父皇。就分在我母后宫里与我做了奶娘。

    我七岁那年,父皇偶尔到我母后宫中,恰好那时有个太妃病重,我母后不在宫里。父皇见燕姑生得好,就强幸了燕儿。他把燕儿带到了自己宫内,不料想燕儿为他生下一子,此子不满百天就夭折了,因为燕儿没有名分,这件事全宫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兆迁将燕儿的清白夺了,又派人杀了她心爱的丈夫,我的奶娘对此人恨之入骨。

    后来,父皇与琼花娘娘在御苑饮酒,琼花娘娘在席间说起,要我母后前来同饮,可父皇说,有我母后在,他就一滴酒也喝不下去了。我奶娘燕儿曾受我母后之恩,就把父皇说的这话转告我母后。我母后又是一夜无眠,到第二日一早,前往御苑解闷消愁。不想撞着那昏君独自前来。

    我母后就没好气问他一句:‘昨日玩得称心么?”那昏君对答如常。可是谁也想不到,到当天晚上,父皇传旨赐药酒给我母亲!我当时被我母后藏在椒房的夹层里,亲眼看见母后被赐死!

    我无依无靠,跑到仆役房去找奶娘,想不到奶娘被我父皇下令打了一百杖,也已奄奄待毙。她临终前要我记住这些事,千万提防我父皇!我无限愤慨,又听宫人传说,那日陪侍父皇游赏御苑的二百八十名宫人,全部被我父皇杖杀了!

    我只是个孩子,哪管上了年纪的宫女劝阻,就跑到父皇自己的寝宫,质问他为什么杀我母亲?那昏君不容分辩,拔剑便刺,我中了一剑,伤及肺脉,幸而琼花娘娘赶到,才救了我的小命。

    我母亲因被赐死,不得以皇后礼安葬,那昏君又怕人知道,胡乱搪塞说母后失宠,葬以贵妃礼,还连墓穴都没有,只同葬在父皇早年一位嫔妾的墓穴里!我因为这些事得了心病。琼花娘娘觉得是她对不起我和我母亲,待我极好,可她也不长命,只一年,就去了。后来整个宫里也只有千福姐姐明里暗里护着我,我长到22岁上,这病眼看重了,总是咳嗽、吐血,到后来宫里太医也不给我开方子了。

    我姐姐不愿让我死,才找个道医来与我看病,那道医说,我这病要望好,只有弥合父子天伦。我才二十几岁,实在不甘心就此一死,想起腾龙多位先王,都因丹药而崩,也是自己不济,本认不得几个字,拖了多时,年前托太子舍人代笔,才上了那个奏本。我原是一心想着他好,才不顾人家劝阻做下此事,不想那昏君竟把我关在那里!

    正是:血染丹枫似杜鹃,声声冤诉旧时怨。啼破清霜知故恨,更怜弱质向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