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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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临危受命(二)

    晋国大司马桓温率大军抵达山东金乡,正遇上大旱,河床干枯,水运断绝,粮食补给困难。桓温下令军队在钜野县挖掘运河三百里,使汶水跟济水互相连接,桓温率舰队从济水进入黄河,晋军船舰前后相连,长达数百里,军容十分盛大。

    参军郗超劝告桓温道:“大司马举全国之力,率数十万大军伐燕,一路势如破竹,但舰队从济水进入黄河,舰只连绵三百多里,辎重物资运输已出现困难,如果燕国沿途实行坚壁清野,各处紧守城池拒不接战,现天气干旱,河床水运不足,一旦我们的粮道继绝,抢敌人的粮秣又抢不到,大军将会置于饥饿的恐惧之中,这时候,敌人如果发起攻击,我们就十分危险了。不如我们将所有部队从陆路直扑邺城,以大司马的赫赫声威,燕国盗匪一定望风溃逃,遁回辽东。倘若燕贼不逃而是仓促与我军决战,那正中下怀,我军集中军力,一次会战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如果他们固守邺城,那么中原百姓见王师到来,势必争相归附,易水以南的人民,一定高举双手为祖国效力,有中原百姓的支持,收复中原指日可待。”

    桓温不屑道:“老夫十五岁时为父报仇,手刃仇人,纵横天下数十年从无敌手,两次北伐,中原百姓箪食壶浆来迎,若不是殷浩、王敦这些无能鼠辈猜忌老夫,从中挑拨,中原早已收复,何以等贼寇猖狂至此。我大军出征以来所向披靡,慕容厉全军覆没,现在我们只需稳步推进,沿黄河乘船北上,燕贼的骑兵虽然厉害,但水军力量却十分微弱,根本不是我军对手,我大军所到,燕境各处城池必定望风逃窜,我们何必舍易求难将大军置于坚城之下,危险之地而与燕国强大的骑兵进行决斗。”

    郗超又谏道:“大司马如果觉得大军直取邺城的战略太过于冒险,胜败难以预料,要稳扎稳打,则最好的方略应是大军驻防在黄河、济水一带,扼守上游河道,控制水上粮秣运输,派一大将在黄河北岸驻防壶关险要,确保我们南归的退路,等到明年夏季,大军的粮秣辎重充分,再大举进军,虽然行动较为迟缓,但可立于不败之地。”

    桓温仍不以为然道:“慕容俊,、慕容恪已经去世,慕容暐只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慕容评更是贪婪无耻之徙,我大军挥师北上,慕容暐必定惊恐逃遁。现我大军势如破竹,朱序一战全歼燕国数万精锐,燕军已经胆颤心惊,纷纷逃遁。我大军继续顺河北上,到今年秋冬时候,就可以兵临邺城,到时只要一纸檄文,燕国就可以平定,你们无需担心。”

    郗超见桓温态度如此轻慢,不由面色大变,据理争论道:“大司马舍弃这两个谋略却要挥军北上,挺进时不能速战速决,若燕国盗匪坚城死守,将战事拖到秋冬,这时候河道水位下降,河床不能行船,北方的冬季气候极为寒冷,将士们衣衫单薄,粮秣辎重因水位下降,大军的补给难以跟上,黄河北岸又没有大军接应,一旦军队需要撤退,后果不堪想象啊。”

    桓温极不耐烦道:“老夫行军打仗几十年从未败仗,现我军士气正盛,应当一鼓作气,消灭燕贼,中原百姓正日夜盼望王师的到来,民心可用不可负啊!”

    郗超还想进谏,桓温大袖一挥,语气强硬地道:“参军不必多虑,此次北伐必定可以收复中原。”

    晋军前锋继续挥师北上,朱序、邓遐的部队在林渚连续击败燕国的军队,燕国各处城池望风而降。慕容暐急遣乐安王慕容臧率军阻截,但晋军气势如虹,一路势如破竹,慕容臧无法抵挡,大败而逃。情势危急,燕主慕容暐急派使节到秦国求救。

    三个月后,北方转入秋冬季节,桓温的北伐大军进驻武阳,燕国兖州刺吏孙元,率领他的家族和部队起兵响应桓温。晋军气势大盛,桓温继续挥师猛进,前锋部队已经抵达枋头,与燕国首都邺城隔河对望。

    郗超又向桓温进言道:“天气经已进入秋冬季节,汶水、清水、黄河这条重要的运输河道水量正在大幅减少,军需粮食运输马上会出现困难,我们必须趁着现在兵锋正盛,军队志气高昂马上渡河攻击邺城,一举攻陷燕都,否则随着雨量减少,运输不畅,我们的军需粮食会出现短缺,攻取燕国的大计就会前功尽弃。”

    桓温捋一下胡子,微微一笑道:“老夫早有备着,大军北上之时,我已命令豫州刺史、龙骧将军袁真进攻谯郡、梁国,凿通石门,连接睢水与黄河,用以运粮,确保大军的军需补给。我们现在只要在这里一面等待补给,一面用强大的军事力量威震燕都,中原的百姓知道王师已到,自会风起响应,慕容暐、慕容评坚持不了多久,定会弃城而逃,等到燕廷内部有变,我们只需派一将领接收邺城就可以了,何需大军奔赴险境,孙子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上之策。”

    晋国大军陆续进抵河南枋头,与燕都邺城隔河相对,大有兵临城下之势。燕主慕容暐和太傅慕容评大为恐惧,急入内廷与可足浑太后商量对策。

    可足浑太后指着慕容暐、慕容评怒斥道:“太祖、列祖英雄盖世,起兵于辽东,不到三年时间横扫石赵,消灭冉魏,带甲百万,逐鹿中原。不料至今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一败再败,叫哀家以后有何颜面去侍奉两位圣明的君主。”

    慕容暐低头伏地不敢言语,慕容评连忙道:“太后息怒,大燕龙兴于辽东,现晋军大军已逼近邺城,我们不如迁都龙城,暂避锋芒,待各地亲王的部队齐集,只要皇上振臂一呼,大军重返邺城,再来消灭桓温这个老贼。”

    可足浑太后气得面色铁青,破口大骂道:“你们想放弃先王经百战艰难创立的基业,逃回辽东,你们还有何面目去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我大燕拥有六州的辽阔幅员,甲士百万,难道就打不过一个南蛮贼寇吗?”

    慕容暐伏在地上一边颤抖,一边禀奏道:“叔父慕容厉、慕容臧都不是桓温的对手,接连败回,中原中州的百姓纷纷响应晋国的大军,多处地方的州长相继反叛,儿臣实在是没有办法,晋国大军已到枋头,马上就要攻城,请太后早作决断,移驾龙城。”

    可足浑气得花枝乱颤,高声喝问道:“慕容垂!慕容垂呢?”

    慕容评急忙叩头奏道:“慕容垂不听调令,擅自带兵进攻秦国边境,企图引发燕、秦两国的军事纠纷,从而威逼朝廷,意图不轨,已被削除兵权,解除职务,现在家中闭门思过。”

    可足浑稍稍平缓了一下情绪,微叹一口气道:“先帝在世之日常说慕容垂天赋异禀,有帝王之相,早有除其之心,因慕容垂行为谨慎,而且对燕国立有大功,先王之后,又有太原王多方庇护,所以一直没能动手。哀家欲恩宠于他,将妹妹长安君许配,岂知慕容垂不识抬举,执意要纳段元妃为正妻,若不是太原王慕容恪处处维护,哀家早就将他拔除。现太原王已经病逝,跟随先帝开基建业的大将就只有慕容垂了,不如先叫他带兵出战,也只有他才能对付桓温老贼了。”

    慕容评急忙连声劝阻道:“不可,不可啊太后!慕容垂天生反骨,先帝在时曾再三嘱咐不能让慕容垂带兵掌权,太后难度忘记了吗?”

    可足浑眉毛一揪,冷哼一声道:“桓温的大军就在黄河对岸,距邺城仅一河之隔,一天之内即可兵临城下,慕容厉、慕容臧一败再败,使朝廷没有可用之兵,太傅不用慕容垂是打算亲自带兵出战吗?”

    慕容评立时吓得面如土色,连忙俯身叩首道:“太后英明,太后英明!”

    “都起身吧!”可足浑看着浑身发抖的慕容评和慕容暐,无奈地道:“哀家何尝不知慕容垂不可重用,但现在大军压境,派出去的亲王将领一败再败,各地州郡烽烟四起,国家已到生死危亡的关头,只能先行此权宜之计了。若慕容垂战败,我们正好借口乘机铲除他,再退回龙城;万一他侥幸获胜,国家得以保存,我们日后再给他安一个试图谋逆的罪名杀掉,以除后患便是了。”

    “太后英明!”慕容暐、慕容评齐声颂赞。

    “派去秦国求援的使节回来没有?”

    慕容评回道:“回太后,晋军的进军速度太快,派去秦国的使者现在还没有回复。”

    “一班窝囊废,马上再派得力的使节到秦国,如果秦国肯出兵援助,我国怎么条件都可以承诺,同意割让虎牢关以西的千里土地作为酬劳,请他们马上出兵援助。”

    慕容暐回道:“是,儿臣马上出具国书,再遣使臣前往秦国求援。”

    苻坚诛暴君苻生,登位十二年,在王猛、李靖等人的辅助下,平定五公之乱,励精图治,实行汉化改革,加强中央集权,国力日渐强盛,争霸中原的雄心也越来越强烈。

    当日,苻坚登未央宫太极殿,召文武百官征询是否出兵救燕。

    苻坚道:“晋国大司马桓温亲率三十万大军已兵临邺城,慕容暐一再遣使求援,承诺割让虎牢关以西的千里土地、城池作为酬劳,众卿以为如何?”

    朝上文武官员议论纷纷,大多数的人都认为:燕国是秦国最强大的敌人,现在他们被晋军打败,亡国在即,秦国正好去掉心腹大患。更有人认为,从前桓温率领部队抵达灞上,长安危在旦夕,我们向燕国求救,燕国不但不救,反而落井下石,趁机攻占秦国的土地,而今桓温攻击燕国,我们何必多此一举!而且燕国一直与我们为敌,为什么要去救它。也有人认为:一旦燕国覆灭,晋军必然西征,秦国也难以自保,唇亡齿寒,应该马上出兵救援。

    众说纷纭,苻坚一时难以决断。

    退朝之后,苻坚单独找王猛问道:“刚才朝上丞相为何一言不发,难道丞相也不同意出兵救燕吗?”

    王猛道:“朝堂之上,众说纷纭,而且耳目众多,是否出兵救燕,陛下一人决断便可以了。”

    苻坚道:“刚才众卿皆言,燕国地大兵强,晋军不一定可以消灭燕国,燕国并不是秦国的藩属,一向与我国为敌,虽说承诺割让虎牢关以西的千里土地作为酬劳,但燕国君主向来无信,我们没有必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去救它。”

    王猛道:“皇上也认为是这样吗?”

    苻坚沉思半响道:“众卿所言似乎也有道理,我们冒险救燕,实际没有多大好处。燕国虽说割让虎牢以西土地,但燕国一向倚仗强大的武力,强横而无信,他们的危机一旦解除,难保不会反悔,我们岂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王猛面色严峻道:“众人之言误君,绝不可取。燕国虽然强大,但慕容评绝不是桓温的对手,桓温此次伐燕正是利用燕主无能,太后预政,慕容评与慕容垂内斗的机会大军北上。桓温此人野心很大,一直想取代江南司马氏,所以这次是他建立威望的最好时机。如果桓温占领全部崤山以东的地区,大军推进到洛阳,以晋天子的名义征召幽州、冀州的武装部队,聚集并州、豫州的粮食米谷,进击崤山、渑池,这样中原的广大地区将尽落在桓温之手,秦国被压缩在函谷关以内的狭小地带,虽有关中之险,但东出的道路将被晋国大军封锁,陛下想争雄中原的雄心可以休矣。”

    苻坚失色,忙道:“朕差点被众臣所误,请丞相教我。”

    王猛道:“现在我们不如答应燕国的请求,派出军队进入燕国,燕兵知道我们出兵救援必士气大振,与晋军拼死相搏。若燕军胜,我们随后袭击晋军必获大胜;若晋军势大,我们可以避其锋芒,让燕、晋两军缠斗,我军等待最佳时机再行出击。桓温此人志大才疏,大军已抵达枋头,深入敌境千里,而不利用最好的良机发动攻击,反而在黄河中游徘徊不前,一旦军队粮秣供应不上情势必然发生变化,我军此时联合燕军作战,先击退桓温,使晋国大军退回江南。燕国经此大战势必疲惫不堪,国力消退,我们乘势东出陕城,夺取洛阳,挥军北上,到时中原非燕国所有,又何必在乎燕国是否割让虎牢以西的土地。这是秦国东出中原争雄天下的良机,陛下岂可错过。”

    苻坚深深地向王猛一躬,感叹道:“若非丞相,大事去矣!”

    苻坚马上下命洛州刺史邓羌率步骑兵马两万人会合将军苟池,从陕城进入燕国,从洛阳一直挺进到颖川郡,从后包抄晋军粮道。一面派出使节到邺城报告燕帝慕容暐,秦国的援兵已经出动,配合燕国军队前后夹击晋国大军。

    晋国大军的节节胜利,使慕容垂忧心万分,数度想上表请求为国出征,但自己一直被太后可足浑、太傅慕容评所猜忌,实在无法主动请缨出战,否则灾难马上就会降临。

    当日慕容垂正与世子慕容令在府中讨论当前战局,门外传太子太傅封孚求见。慕容垂连忙出迎,彼此寒暄问候。

    慕容垂问道:“晋国的军队连战皆捷,大军已临城下,不知朝廷可有御敌之策?”

    封孚面无表情,冷冷地道:“桓温的部队训练有素,战斗力强大,这次他们利用河流直接进攻,兵士乘坐战舰,免除了陆地行军的疲惫。晋军所到之处,沿河城池望风而降。两位亲王亲自出战,慕容历全军覆没,仅逃一命,慕容臧溃败而归。现在朝廷上下已闻风丧胆,军队无心恋战,我们大势已去了,吴王殿下还是尽早收拾,保护家眷,准备跟随朝廷迁回龙城吧!”

    慕容垂怒目圆睁,一把钢须翘起,满腔的怒火无处可泄,一拳打在案几上,木屑四溅,世子慕容令连忙上前劝解。

    慕容垂悲愤道:“想我慕容家族数代英杰,我慕容垂十三岁随父兄南征北战,与兄长率二十万鲜卑勇士横扫中原,饮马黄河,开创大燕基业,难度流尽数十万将士鲜血,历尽百战开拓的万里江山,就如此轻易拱手让人吗?请太傅禀告皇上,慕容垂恳请一战,如若不胜愿军法处置!”

    封孚也被慕容垂一片赤诚之心所感动,紧握慕容垂双手道:“国家危难,吴王殿下一片赤诚,相信皇上一定会体谅殿下的苦心,我马上回去复禀皇上。”

    封孚离开之后,慕容垂心情沉重,在厅中来回踱步,反复蹉叹。世子慕容令悄然上前道:“父王忠诚报国之心人尽皆知,只是朝中这些奸佞之徙不得不防。若败,必为替罪之羊,就算胜,怕亦无功。”

    慕容垂收住脚步,沉吟半晌,心情沉重道:“国难当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若亡,我们何以为家?卫国御敌乃是我等责任,至于个人安危,实在难以顾及了。”

    慕容令知道父亲心意已决,也不再相劝。

    在国破家亡的生死关头,慕容暐终于下旨,命慕容垂接替慕容臧,加封使持节,南讨大都督,领兵五万抗击桓温。

    慕容垂在国家危难之时决然接受朝廷任命,上疏推荐征南将军、范阳王慕容德共同领兵出征,请求派遣左司徙申胤、太子太傅封孚、尚书郎悉罗腾到军前效力。

    慕容垂率大军推进到枋头前线,与桓温的舰队隔岸相峙。

    与晋军隔岸安营之后,慕容垂马上召集了慕容德、慕容令、申胤、封孚、悉罗腾等商议军情。

    封孚首先道:“晋国的舰队一路势如破竹,军威、士气正盛,但桓温并没有马上登岸作战,反而将大军徘徊在黄河中游,不知道他作何打算?”

    慕容令接着道:“桓温沙场老将,当年率大军伐秦,兵抵灞上,与长安相距咫尺,若不是苻坚的父亲东海王苻雄奋起反击,在白鹿原会战中击败桓温,秦国恐早已灭国。现桓温侵我大燕,一路长驱直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州、郡的官员、百姓纷纷迎降,桓温的名望声势胜过当年,军威正值巅峰,这次我们面临更大的压力,如果失利,将无路可退。”

    司徙申胤道:“但依我之见,桓温绝不会成功。”

    慕容垂神色一亮,问道:“司徒大人何以见得?”

    申胤侃侃而道:“晋国自东渡以后,中央政府力量衰微,朝政一直被江南的门阀士族所控制,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桓温掌权后为争取权力,门阀士族之间相互倾轧,桓温在晋国的作风十分霸道,对司马皇族随意废立,谋逆之心人尽皆知,如果桓温消灭燕国,势必威慑朝廷实行谋朝篡位,这是晋国司马皇族和各门阀士族都不愿看到的结果,所以晋朝内部一定会暗中百般阻挠掣肘,使桓温难以功成;同时,桓温自进兵以来连战连胜,气焰骄横,态度傲慢,根本不懂得顺应情势的变化,率大军深入千里敌境,应当速战速决,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而桓温却犹豫不决,将庞大的舰船置于高耸的堤岸之下,竟然打算采用长期围困邺城的办法,不愿冒一点危险,却想侥幸等来巨大的胜利,这怎么可能。现在我们只要坚壁清野,紧守关隘,晋军千里运粮十分艰难,一旦大军粮秣供应不上,情势马上就会发生逆转。我们在对岸坚守,等到深冬之后,他们军需紧缺,都用不着我们来战斗,他们自己都必然不战自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