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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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力挽狂澜(一)

    慕容垂边听边点头微笑,最后哈哈大笑道:“司徒大人所言正是我意,当年在灞上,桓温与长安相距咫尺,他不敢挺进,最后大败而回;今日在枋头,与邺城隔岸对望,他同样胆小如鼠。一个大军统帅没有必胜的信心和与敌决胜的胆量,只会盘算利益的多寡,当日不能灭秦,今日又何能灭燕!桓温只一庸才而已,不足惧也。”

    范阳王慕容德道:“桓温不可怕,就怕慕容评、慕容臧这些奸奸佞小人,我们将士在前方拼杀,他们在朝中从中作梗,皇上年轻难免误信,处处制肘,我军难以取胜。”

    世子慕容令道:“叔父所言极是,大军必须归前方将帅统一指挥,若朝中权臣干预,将令难行,不但无功,恐有祸害。”

    慕容垂也轻叹一口气道:“本王何尝不知,当日秦国五公叛乱,苻双兵临长安,苻廋献陕城,若非慕容评等人只图贪乐,千方阻挠大军西进陕城,使我军一再错失战机。否则,关中已非秦有,何至今日桓温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封孚道:“吴王不必担忧,我马上回朝进谏皇上。将受命于君,君命有所不受,国家危难,吴王是太祖子孙,皇上叔父,现在国家的安危尽在殿下一身,殿下应当不畏谗言,不计荣辱,奋力破敌,为国分忧。”

    慕容垂慨然道:“太傅所言极是,大丈夫为国担当,何计自身荣辱。”

    封孚拱手告辞,慕容垂执其手道:“朝中一切就全靠太傅了。”

    慕容垂的军队就在枋头与晋军对岸相峙,每隔五里设一烽火台,大军选取险要的地方立寨安营,一边是黄河,以水为障,一边紧靠悬崖峭壁,只鸟难飞。三十里以内的渡口、要塞都设立坚固的木寨,寨外再设置重重栅栏和壕沟,数百个木寨互相呼应。在丘陵高处放置岗哨,利用树林山势架设投石机,埋伏弓弩矢石等,大营前加强防御工事,挖深壕坑,作长久对峙之势。

    晋、燕枋头大战一触即发,长安城中的丞相府却一片宁静。一弯新月悬挂在柳枝上,溶溶月色在粼粼的水塘面上随着柳条的随意拂动,时聚时散。荷塘深处不时有数声哇鸣蝉噪,更显得月夜池塘幽然恬静。

    “贤弟自护送凉国公主入秦,历经艰险,辅秦主开拓大业,戎马奔波不经不觉十三年了,也该成家了。”王猛笑着对李靖道:“长安城内众多的皇家公主,公侯世家的千金小姐,难道就没有一人可入贤弟法眼的吗?”王猛与李靖两人在凉亭中相谈。

    李靖望着面前的一池秋水,不知不觉间他已穿越了十五个年头,一路经历千山万水走来,他究竟是二十一世纪的特种兵李靖,还是五胡十六国大分裂时代的秦国辅国大将军?其实都一样,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民族融合、国家统一。他淡淡地一笑道:“中原大地四分五裂,各民族矛盾仍然十分尖锐,百姓渴望统一,我希望能为国家民族多尽一点力,大丈夫四海为家,又何患无家!”

    王猛也感慨道:“你、我生逢乱世,胡人铁蹄入主中原,纷纷据地为国,举刀为权,目无伦理纲纪,残暴至极,中州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晋室江山风雨飘摇,宗庙社稷几度沦亡,我一直心怀祖国,多次想投军效力,可惜晋室衰弱,权力尽在门阀权臣之手,君臣上下毫无大志,只想偏安一隅,但求苟且。适秦主苻坚英明果断,坚持变法,推行汉化,使关中地区百姓得以太平,但民族复兴的希望,国家统一的宏愿仍前路漫漫,不知何日可期。”

    王猛辅助苻坚实行汉化改革,为民族的融合和中国北方的统一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后世的史学家对王猛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时值深秋,夜风贴着水面吹来了一丝寒意,李靖道:“深秋夜凉,还是请丞相入屋休息吧。”

    自从入秦,王猛每天休息的时间都极少,苻坚更是将全国的每日宵衣旰食的劳累。俩人从湖边凉亭来到书房,侍从奉上了两杯热茶,王猛轻轻呷了一口,又缓缓地道:“桓温数十万大军与慕容垂的五万燕军在枋头相峙,贤弟认为谁胜谁负?”

    李靖慢慢放下茶杯,沉思一会道:“桓温率数十万大军深入千里敌境,兵抵枋头,却徘徊不前,犹豫不决,不敢对邺城作最后一击,反而寄望于燕国内部自行溃败,好坐收渔翁之利,与上次在灞上如出一辙。现燕主已委慕容垂领军出征,晋军取胜的最佳时机已经失去,北方已值冬季,河水干涸,晋军千里运粮,一旦粮断,桓温必败无疑。”

    王猛叹息道:“桓温本有中兴晋室,收复中原,一统天下的绝好良机,却屡屡错失。此人私心太重,野心太大,一切都只为争取权力,平日在朝中专横跋扈,朝野上下人人不服,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取得伟大的胜利。可惜慕容垂一代名将,此仗若败,可能还能保全性命;若胜,功高盖主,则必死无疑了。”

    李靖暗暗心惊,他与慕容垂虽无深交,且各为其主,但惜英雄重英雄,若慕容垂真是落此下场,怎么不令英雄气短。而且,一想起慕容婉当日送别之情,李靖心中百味杂陈,总有道不出的儿女情长。

    “若慕容垂来归附秦国,丞相以为如何?”

    王猛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李靖道:“贤弟为何有此想法?慕容垂乃燕国慕容皇族,燕太祖慕容皝之第五子。当初,若不是百官认为不宜废长立幼,对慕容皝进行规劝,慕容垂已为燕国世子,当今大燕之主,他这样贵重的身份,怎么会抛宗弃祖来归附秦国,受阶下之辱呢?”

    李靖苦笑道:“英雄穷途,身不由己,世事往往让人难料啊!”

    黄河转眼就要进入寒冬,不但水位不断下降,有些河面也开始结冰,水道运输也越来越困难。

    郗超十分焦虑,向桓温进言:“桓公,我大军入燕已四个多月,战线拖延数千里,济水、清水、黄河这条水道是大军的生命线,现在北方入冬,河道水量减少,运输困难,如果我军不能迅速攻击就必须马上撤退,等到明年夏季辎重充分再行出兵。”

    桓温对此次出征是抱有很大冀望的,在伐燕之前,司马皇室已衰弱到极点,这些门阀士族在自己的权威之下噤若寒蝉,皇帝由自己废立,朝廷的官员由自己随意任命,无限的权力催生了他极度膨胀的野心,离皇帝的宝座已经是一步之遥了。这次出征的意图很明显,桓温就是想挟北伐胜利的声威来废帝篡位,现在离这个伟大的目标已是触手可及了,一生的梦想即将实现,他在这个时候怎么会甘心就此撤退。

    黄河之水滚滚奔流,桓温仗剑站于巨大的主战舰之上,甲板两旁数百将士盔明甲亮,威严伫立,众文臣武将在身后两班肃然排列。千里黄河之上,晋军的战船一望无际,旌旗猎猎,战鼓震天,八尺主桅上一面硕大的“桓”字帅旗迎风飘扬,在冬日的骄阳下炫炫生辉。

    此刻的桓温雄心万丈,他捋一捋花白的长须,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他无限感慨道:“想当日,曹阿瞒率百万大军折戟赤壁,至今使人扼腕叹息。时光易逝,老夫十五岁时手刃仇人,为父报仇,数十年来纵横天下,未逢敌手。两次北伐,皆被小人阻挠,错失收复中原的大好良机,至使胡虏横行。蹉跎辗转已到甲子之年,人生苦短,今日枋头一战,老夫誓要驱灭胡虏,复我汉家天下,绝不再重蹈阿瞒覆辙。”

    桓温拔出长剑,剑指黄河对岸,豪情誓言:“大丈夫当世,若不能留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

    桓温在极大野心的怂恿下,不肯无功而退,他一方面传令部队准备登岸与慕容垂作战,一方面严令豫州刺史袁真必须尽快攻陷谯郡、梁国,加速开凿石门,修筑连接睢水跟黄河的运河,保证水道畅通,用以运输粮秣,确保大军的辎重供应。

    翌日,桓温擂鼓升帐,命燕国叛将段思作为向导,带着晋军登岸攻击慕容垂营寨,传令将军李述率军绕道燕军寨后发动袭击。桓温纵横沙场数十年,也是深通兵法,而且用兵一向慎重,他先利用小规模部队进行攻击,目的是试探慕容垂的兵力部署和军队战力。

    慕容垂当然也是用兵大家,一眼就识穿了桓温的用意。他派参军悉罗腾、虎贲中郎将染干律出营拒敌,并密授破敌之策。悉罗腾与染干律兵行半途,悉罗腾对染干律道:“段思仍燕国叛将,现晋军势大,此人立功心切,将军与之交战,只要诈败诱敌,我自有办法擒拿此人。”染干律听令,便率五百人前往诱敌,遇上段恩引着晋兵攻杀而来,双方交锋才数合,染干律拔转马头就走,段思果然紧追不舍,眼见就能追上,突然马失前蹄,后面策马狂追的大队晋军如何能收得住,前踩后踏,纷纷堕马。原来,悉罗腾早在险要的山坳隐蔽处设置了绊马索,段思一心想立功,只顾猛冲猛打,果然中伏。燕军鼓声大作,悉罗腾率兵拦腰杀出,染干律回马夹攻,晋军如何可以抵挡,悉罗腾生擒段思,派人解送大营,马上与染干律整顿军马,绕道营后。

    晋将李述率军二万攻击燕军后寨,燕兵早有防备,坚守不出。双方正在相峙,突然晋军背后战鼓声排山倒海,悉罗腾与染干律从后挥军杀至,李述急忙回身迎战,燕军寨门突然大开,一彪人马冲杀而出,乃范阳王慕容德。李述欲夺路而逃,被染干律一刀砍中左臂,李述返身坠地,染干律下马枭其首级。晋军见了,吓得魂飞天外,拼命逃跑,被燕军截杀大半。

    晋、燕两军在枋头你来我往,彼此厮杀了近一个月。晋军仗持人多势众,不断攻击,慕容垂则严防死守,沿河设置烽火台,若见敌群立刻示警,在各处险要准备了大量的滚木擂石,几百台投石机在密林高地狂轰滥炸,晋军多次冲击都无功而返,伤亡惨重。

    桓温当初伐燕是认为燕主新立,燕国内部权力斗争,慕容垂被燕主弃用,统揽燕国国政的慕容评不过一酒囊饭袋,没想到燕国在存亡关头,太后可足浑竟会起用慕容垂,而慕容垂不计前嫌为国效力。现两军相峙,晋军粮食将断,而且北方天冷,士兵们冬衣不足,桓温进不能取胜,退又心有不甘,只能日夜催促袁真加快开凿石门,提供补给。袁真已攻陷谯郡及梁国,但石门地势险峻,一时之间无法凿开,渠道不通,水运计划就会变成泡影。在桓温的多次严令催促下,袁真只得指挥军队,沿途征用农夫,没日没夜地强逼大批民工开凿石门,沿途各郡百姓纷纷逃离。

    慕容垂连续战胜晋军,将桓温拖在枋头对岸,相峙一月有余,眼见天气转冷,寒冬已至,黄河上刮起飕飕北风,寒冷刺骨,慕容垂召集众将商议军情。

    慕容垂道:“冬季已到,晋国大军的补给一定难以跟上,袁真正在谯郡开凿石门,晋军一旦打通石门,水运畅通,桓温解决了补给的问题必作长期困守,朝廷内部必然恐慌,战事若拖到明年春、夏,晋军粮食军需补充齐备,形势对我军就更为不利。我建议派一支军马长途突袭石门,于半途拦截桓温的运输粮船,另一支军马从陆路截击晋军的运输补给,桓温粮断必然撤退,我军发动攻击可获全胜。”

    慕容令略有担忧道:“目前,晋军的军力是我军的数倍,若我们再分兵截粮,万一桓温突然发起全面进攻,我军如何抵挡?”

    众将亦议论纷纷,各有不同意见。

    慕容垂见众将意见不一,哂笑道:“桓温当年在灞上不敢越雷池半步,现在接连败仗,何来勇气与我军决战。桓温声色俱厉,其实外强中干,一懦夫而已,不足为惧。此战我军必须速决,不可延误战机。”他果断发令道:“众将听令!”

    “诺!”帐下众将官齐声答应。

    “范阳王慕容德率骑兵一万人,兰台侍御史刘当率骑兵五千人,进逼石门,阻挠袁真开凿水道工程;豫州刺史李邽领兵五千,沿途截击晋军的陆运粮道。慕容德击退后袁真不必回营,五千兵留守石门,截断晋军的运输粮道,亲率精锐骑兵急行军到襄邑山涧中埋伏,其余三万人坚守枋头大营,不可轻出,违令者斩!”

    “诺!”众将各自领命遵行。

    桓温的军需越来越困难,对袁真开凿的进度十分不满,隔三差五派人催促,并要限期完成,否则军法严惩。袁真没法,只得不分昼夜拼命驱赶大批的民工,在崇山峻岭的石涧中挖石开渠,正值寒冬季节,民工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开凿进度还一筹莫展,那边探马来报,发现燕国骑兵突然在石门出现,真是屋漏更兼连夜雨,袁真只得硬着头皮派兵迎战。

    燕军前锋慕容宙率一千骑兵跟晋军相遇。慕容宙下令:“晋国士兵轻浮急躁,面对敌人时,没有胆量冲锋陷阵;一旦敌人失利,他们就勇气百倍,为邀功领赏,无不奋勇追击。我在这里设下埋伏,前锋部队以二百骑兵进行挑战,许败不许胜,引他们进入伏击圈。”

    前去挑战的二百燕国骑兵,一接触晋军的大队人马就急急撤退,晋军以为是小股部队,于是全力追击。追至半途,慕容宙突然伏兵杀出,晋军顿时大乱,慕容德率骑兵接应,晋军伤亡惨重,急忙后撤,慕容德指挥骑兵猛烈追击。

    袁真被慕容德、刘当两路燕军左右夹击,无法抵挡,而且平日对桓温专横跋扈,严呵责骂早已满肚怨气,现在索性拨转马头带着败兵退守寿春,闭门不出。

    慕容德击退袁真后,留刘当扼守石门,专截桓温的运粮船只,自带一万精悍骑兵赶赴襄邑。

    晋军水、陆两路的粮食运输都被燕军干扰拦截,军队补给越来越困难,军心开始浮动。

    桓温数十万大军被慕容垂拖在枋头对岸,僵峙了月余,发动几次试探性的小规模战斗均告失败,现在粮食将断,大军进退两难,一筹莫展,只得急召郗超商议计策。

    郗超乃桓温的首席谋士,这次北伐一开始,郗超就为桓温提出了两条重要的建议:一、全军只带必要的干粮沿陆路轻装疾进,避开要塞,直扑燕国首都邺城。二、在边境修筑要塞,花一年时间屯兵积粮,开凿河道,等到明年夏季再集合大军伐燕。桓温虽然对郗超十分器重,但对他提出的两条如此重要的建议竟都没有采纳。

    桓温没有采纳第一建议的原因还是可以理解的,原因就是:太冒险了。大军只带少量干粮迫近邺城,如果一旦交战不利怎么办?想回来就难了!而循水路推出,虽然眼下秋冬季节水道的水量减少,但毕竟是一条生命线,何妨晋国水军天下无敌,燕军在水道的力量十分微弱,从水道进军进可攻,退可守,桓温一生谨慎,对没有把握的事,是从来不会轻易尝试的。至于桓温不接受第二条建议,原因就让人十分费解了。按理,郗超的第二条建议,比桓温自己现在执行的方案更加稳重、谨慎,完全符合桓温的用兵风格,那他为什么还是弃之不用呢?这可以从桓温内心的想法分析:桓温年届花甲,一生征战无数,随着权威日盛,个人的野心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豪言:“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可以讲是桓温内心最真实的写照,跨过对岸消灭燕国,统一中原,自己将流芳百世;回去篡位定必遗臭万年。桓温的内心其实也是十分矛盾的,但矛盾是一回事,当面对无限权力的诱惑,又另一回事,他宁可选择遗臭万年。所以,桓温不想再等,他要借伐燕的胜利来挟威篡位。可惜天不遂愿,自慕容垂领军坚守枋头,晋军屡战皆败,桓温的心气大受挫折,已经无心恋战,想退兵东归了。

    郗超见桓温阴云满脸,坐立不安,已明白他的打算,上前小心问道:“桓公可是另有打算?”

    桓温叹了一口气道:“探马回报,秦国的军队已穿过洛阳,挺进到颖川郡,意图不明,我军现困守枋头,粮食不继,攻不能下,进不能胜,若被秦、燕两国军队前后夹攻,进退无路就十分危险了。”

    “桓公是要退兵吗?”

    桓温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郗超当然知道桓温的盘算,但他还是要试探一下桓温的心思:“袁真已退回寿春,石门一时之间是无法开凿的,黄河水位已经下降,河床不能行船,我军千艘战舰被困于高耸的堤岸之下,现北方的寒风冷入骨髓,战士衣衫单薄难以抵挡寒风,如果我军仍犹豫不决,战不能进,退有不甘,倘若一旦敌人发动火攻,我军何处躲避?”

    桓温不禁大惊失色,声音颤抖道:“现北风正劲,燕军一旦发动火攻,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当初孔明借东风,周公谨火烧赤壁,曹操败走华容;慕容垂若用火攻,老夫恐怕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