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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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那些行走的心事

    素面的银色铁壁,冷硬的制式长椅,还有将他围在中间,各端着手中战痕累累地枪支正襟危坐的昙花城士兵。

    头顶不过两指粗细,随着驮兽行走而频频摇摆地老旧灯泡将昏黄地微弱光亮均匀的分给了车厢的每个角落,却将场间众人各异的脸映地比横躺着的几具尸体苍白更多。

    张林将身子靠在晃动地壁上,同车厢一起感受着路途地颠簸。

    虽然那些士兵没有直接将坚硬地枪管顶在他的脑门上,但他在刚进来不久便试探过,只是个简单的挠头动作,这些身着银灰色棉衣地士兵们便会齐刷刷地将手中的凶器举起,整齐划一。

    “叫你多余救那小丫头一命,这下好了吧,敛不住你那颗自以为的善心,就该有这样的下场。”

    胡扎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张林面前,寻了个在他对过的空隙处舒服地翘起了二郎腿,语气刻薄又尖酸。

    车厢内的那些士兵仍是绷着张死人一般全无表情的臭脸,全然不知一个比幽魂更似幽魂的男人正坐在他们中间,大声地嘲笑着眼前没有被束起手脚的囚徒。

    张林早已习惯了他的讽刺,微微垂下脑袋,在心里默默地回应着胡扎。

    “既然还肯让我在车里坐着,而不是栓到驮兽的尾巴后面吃雪喝风,这里面应该还是有误会。”

    “再者说了,救了城主的女儿,反而成了阶下囚。”

    “我不认为这世上还有这样的道理。”

    车厢内部似乎专门做了静音处理,虽能感觉到颠簸,车内却是落针可闻。凸显着胡扎轻蔑地嗤笑声,异常扎耳。

    “死鸭子嘴硬。小子,方才能跑的机会你错过了,现在要是再不跑,等下进了城可就来不及了。”

    “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跑?”张林依然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却在紧接着的找补下显得颇有些嘴硬的意思。

    “而且,不超过100米的距离,十几把大枪指着我的脑袋,跑了才是真的取死之道。”

    张林虽然认不出昙花城士兵手里拿的是早在八年前,便连东胜神洲的帮派成员都不再稀罕的“大风-M”老式突击步枪,但他却知道,在那么短的距离内他绝无可能逃过如暴雨般的交叉火力。

    他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用那副好看五官刻意做出挖苦表情的胡扎,有些犹豫地问道。

    “我记得你之前说,这里是...蓝星?”

    “呵,在意这个干什么。除了我和那几个一直赖着不死的老东西之外,可能再没人知道这颗星球本来的名字了吧。”

    胡扎的声音有些萧瑟,张林的思绪却更甚几分。

    原来不是穿越到了什么未知世界,而是莫名其妙到了不知过了多久的蓝星吗。

    他刻意收敛自己情绪的波动,出于谨慎,也是出于一些他也说不清的原因。这个独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他还不太想叫胡扎知晓。

    似是为了不让自己脑子里的这位怪客察觉到什么不对,他有些生硬的转换了话题。

    “从实验室跑出来一直到现在,或许是因为神经一直紧绷着,所以没发觉出有什么问题。可现在安稳下来了......”张林看了看四周士兵地坚毅沉默与脚边那横陈的五具尸体,大概这也能算安稳吧,他苦笑了声接着说道:“......我就产生了一些疑问。”

    胡扎抬了抬眉毛,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公输制造的科技水平如此发达,义体、义肢、以及工艺成熟且杀伤力惊人的各式枪械,仅是一个从东胜神洲分出来的实验室便可见一斑。”

    “可为什么与之接壤的北俱芦洲却鲜少能见这些东西呢?”

    “如果是禁止流通也便罢了,可你看昙花城的人手里拿的,包括我记忆里还在庇护所的时候,偶尔能遇到一些小型庇护所的人,手里也会抓着几把老旧土枪。”

    “最重要的是,打我从实验室出来之后,遇到的那只变异地灰地鼠,乃至那头你嘴中的虎妖,亦或是遇到了你的我自己。”

    “我都不觉得我们拥有与这些凝结了人类科技精华的火器对抗的能力。”

    虽说已经通过这一世的身体感受过,也看到了些奇妙的能力,可前世近二十年的认知,以及来自实验室的一些痛苦回忆,都让张林对那些专为战争打造的凶器饱含敬畏与信心。

    甚至于在吞了虎妖心脏后,已然能感受到自己经历了蜕变的他,在想起那名公司男人义肢里倾泻的炮火时,仍能感觉到小腿肚子上的微微颤动。

    “虽然按照他们的说法,是鸡蛋不能放进一个篮子里。”

    “但在我看来,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吃到更多的蛋糕罢了。”胡扎的手指在银白色的钢铁长椅上轻点,肯定着自己的想法。

    “没错,就是在分蛋糕。”

    张林颇为不解,按照先前他在山上听来的说法,在经历了那般艰深地处境后,目前人类的形势也不见得有多大好转。胡扎嘴里的他们,也就是那些站在云巅上的尊神们,怎么会如此短视,在前路未知的情况下分什么蛋糕。

    胡扎似是只瞥了一眼,便明晰了他脑子里正在飞速运转的思绪,他打了个响指,将张林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你不会真把他们当成神明了吧?”

    “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不过是一群借着时势强逞英雄的普通人罢了。普通人没有的,他们侥幸得到了;普通人有的,他们也是一个不落。”

    胡扎歪了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口中仍在大肆评点着。

    “我说了,灵气再次衰竭,哪怕现在看上去有些起色,可与最盛时相比,比你与我之间的差距都还要大些。”

    “兽眼不朽不毁,可人却要经历生老病死的。”

    “我们又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便想着在来之不易的和平日子里为人类趟出条路来。”

    说到这的时候,方还风轻云淡地胡扎却似疯了一般,开口大笑。

    笑声越来越大,甚至整个人都从椅子上滚落到地上。

    “人呐,就是贪心不足。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却都他娘的想叫那条路改姓自己的名字。”

    “是不是好搞笑啊。”

    看着坐在地上全然不顾风度二字,面上表情状若癫狂地胡扎,还有最后那句明明带着笑意,却叫张林听出杜鹃啼血般痛彻心扉的言语。

    他笑不出声。

    与他们所在的车厢并列而行,外饰不见改变,但那在前方拖行的驮兽却明显大了一圈的车厢内,同样简陋的银白铁壁却被顶上小太阳一般明晃晃的灯照的十分刺眼。

    双眼红肿仿若白兔一般的方汀兰,正强忍着痛哭之后的抽泣,与坐在她对面挺胸昂首地方池相对无言。

    空旷的车厢内落针可闻,父女间地沉默令封闭的温暖车厢似是吹进了呼啸的寒流。

    虽然在她的苦苦恳求下张林免于被捆在驮兽屁股上喝风吃雪地苦境,但她依然愤懑不平。

    “父亲,您从小就教我要知书懂礼,心怀感恩。可...可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对他。”

    “兰兰,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次父亲的苦衷,你为何还要纠结在那个小子身上。”

    “我...我不懂。”方汀兰抽了抽小巧琼鼻,颤抖的声音藏不住内里的倔强。

    “兰兰,你可别忘了。再过七天,就要赶大集了。我方池这一辈子拼死拼活为得是什么?不就是想叫我们昙花城终有一日也能像那黑刀城一样,城名永定?”

    “不就是想叫我们方家,有朝一日也能出个属于我们自己的陈北泽?”

    “咱们方家本来底子就薄,若不是我在东胜神洲那边有些门路,昙花城早叫兽潮淹没了。可昙花城之所以能稳坐城名二十年,靠的是什么?靠的不就是秦山全在赶大集上的竭尽全力?靠的不就是他这二十年的勤勤恳恳?靠的不就是他时时刻刻饲养着镇城图腾的呕心沥血?”

    方池捏紧的拳头在身旁的铁椅上猛地一砸,直震得车外的驮兽在那一刻都顿了脚步。

    “可如此重要的时刻,秦山全的儿子竟然死了。”

    “你叫我怎么跟他交代?”

    方汀兰似是被眼前父亲的怒容骇住一般,甚至没注意方才使劲浑身解数都停不住的抽泣此刻竟然消失了。

    “周家、齐家、乃至于方承,死便死了,大不了每年的利润再分出几成。”

    “可怎么秦升,也死了呢?”

    方池看着自己握在胸前不住颤抖地拳头,呼吸沉重。

    “又为何偏偏,是你活下来了呢,我的好汀兰。”

    方汀兰痛苦的闭上眼睛,曾以为已经干涸的眼眶再次被水泽浸润。

    “你是我的女儿,也是我唯一的骨肉。当初你母亲临死前只托了我这一件事,那就是保你一世平安。”

    “所以,那个小子必须死。”简单的几个字被方池从牙缝里生生挤出,如同狮虎齿间溢出的血泥。

    听到了方池口中亡母的遗愿,方汀兰只觉心底那被不知何物蛀出的深洞又空旷许多。

    她自是知道父亲所说的句句皆实,当初决定前往拦风山,何尝不是为了替这个男人排忧解难,给赶大集再添一份重重的筹码。

    可方汀兰仍不想放弃,那个看似瘦弱的小男人在被押进车厢时望过来的那一眼,每每想到,都让她觉得有一道刺骨寒风在她心间呼啸而过。

    “父亲,秦萨满已经老了。”

    方池虎眸睁起,看向声音有些微弱的方汀兰。

    “咱们方家全凭您和秦萨满这些年,才挣下了这份家业。这些女儿都知道。”

    “可是,秦萨满已经老了。”同样的字词组成的简单短句,两番入耳却给方池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已经给那尊石头图腾喂了二十余年精血的他,真的能继续曾经不败的辉煌吗?”

    “父亲,你可知道那拦风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可是虎妖啊。”

    方汀兰语气平静,仿佛是在将从他处看来的画本故事那般像方池陈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秦升的冒进,虎妖的强大,以及被虎妖俯身后她们一行人遇到的险境。

    听到虎妖二字的时候,方池稳坐椅上的虎躯明显一震。

    身为一城之主,哪怕是三大城中最不入流的那一个,自然也要比那些普通庇护所的小民知道的更多。

    脑子里蓦地闪回当初费尽心机,第一次拿下城名,将旧城名换作昙花时意气风发地他,被听得的那个真相骇的三天未食的失魂落魄。

    方池缓了口气,收敛了四散地念头。

    “你确定,他可以担此重任?”

    听得父亲口中些微的软化,方汀兰的神情如同抓住了水面上漂着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咱们方家为什么一直难有寸进,只能靠着您在东胜神洲淘来的破烂勉强守城?想当年不是没有别的萨满要来昙花城一展拳脚啊,可为什么他们却要么消失,要么退走了呢?”

    “不就是因为他秦山全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住口!方汀兰,秦萨满是我们方家的贵人,不许你如此胡言。”

    方池恶狠狠地瞪了方汀兰一眼,怒砸椅面。

    方汀兰调整呼吸,吐尽口中浊气,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

    “昙花城姓方,可不姓秦呐。”

    看着倏然沉默的父亲闭目沉思的模样,方汀兰知道自己已经戳中了父亲心中藏了不知多久的隐秘心思,她继续朝那杆虚无的天平上摆放着砝码。

    “父亲,他可是在我眼前亲手杀了那虎妖,而且他身上可没有那些神秘的刺青。”

    方池猛然睁眼,一道闪电似乎正划过他的脑海,将那些繁杂的思绪照个通透。

    “你的意思是?”

    “没错,说不定,他走的就是传说中那个没人敢修,也没人能修的请神道。”

    方池低头,没有回应方汀兰,心里却是在不停的盘算着女儿言语里带来的信息。

    “好兰兰,你对他就这么有信心?”

    听了这话,方汀兰此刻好似小鸡啄米一般轻快的点头。

    “你再与我多说些,你们认识的过程,我要听详细。”方池的身子不再挺直,而是一点一点的贴服在壁上。

    “......他这人还蛮机灵的,就是有一个地方有些奇怪。”

    “哦?”

    “在我被虎妖的妖术搞得张口难言,他问我问题试探我的时候,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我是不是来自什么...‘棠花城’。”

    “什么?你再说一遍!”

    听了棠花城这三个字,方池只觉从脚底板莫名生出了一股直通天灵地冷意。

    那股如附骨之疽地阴寒,本应随着时间消失在北俱芦洲经年的风里,可为什么却在此时此刻,再次爬满了他的身躯。

    听得女儿有些迟疑但却笃定的语气,方池的身体再挺而直。

    “先前的话就当我没有听得,你没有说过,万万不要再与他人提起。”

    “等到了昙花城,我便将那小子交付给秦萨满,为赶大集...”

    “祭旗。”

    方汀兰怔住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一片向好的局势,却在那三个字之后急转而下,变成了这番血腥预景。

    听着仍在努力为那少年求情,甚至语气颇有些不善的方汀兰,方池只是冷哼。

    “方汀兰,记住你的身份,我是你父亲!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把嘴给我闭上。不然我就把你一起交给秦萨满,让你们两个的人头一齐挂上昙花城门。”

    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凶厉语气仍在车厢内回荡,看着那张宛若爬满冰霜一般冷硬的面庞,方汀兰却只听见愈发清晰地刻薄笑声,那声音细如牛毛,却尖锐如刀,直至震耳欲聋。

    “害人精。”

    方池没再看向呆坐在他对面长椅上泪流满面,却如同具行尸走肉般毫无生气,亦无声音的方汀兰。

    他此刻只想快些回到昙花城,然后亲手,将那个年轻人的头颅挂上去。

    ......

    远在千里之外的昙花城,却没有路上行走的车厢内那般寂静。

    金色的玄奥图案爬满了由深蓝色的冰砖垒砌而成的高大城墙,似呼吸一般具有节奏地闪烁着。嵌在方正齐整的冰砖里两扇玄色铁门此刻正敞,大门两侧亦无士兵把守,大方的展示着内里的灯火通明。

    城门上没有匾额,只有一朵阳刻在冰面上浑然一体栩栩如真地昙花盛然绽放。

    正是北俱芦洲三座大城之一,昙花城。

    城外的清冷难掩城中的热闹。

    腊月欲逝,新年将至。城中街道上满挂的红灯笼便是那些朴实人民心中所想的现实寄托。

    要过年了。

    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做准备。

    而城中心那一座巍然屹立,亦是通体深蓝地高塔,却似与城内地喧闹隔了层无形的壁障,冷清异常。

    飞檐翘角的尖顶下,一个将自己罩在宽大黑袍里的老者坐在仅有少许自然微光的房间里,阴影下的枯瘦面庞全无即将过年的欢喜。

    他将干瘪如枯枝的手臂从宽大袖口中探出,右手拇指凸起的指甲在食指指腹上小心翼翼地一划。随即抬起血珠挂在蝉翼般伤口上欲出却未出地修长食指,在面前的虎形石像上认认真真地涂抹。

    黏在他脸上的几片布满了沉朽味道的老年斑随着他的呼吸不时抖着,一副凝重地表情就像他此时正做的,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事。

    “你若不信,等他们回来便知了。”

    老人在石像上丝滑的指触似是被这颇有些尖细地声音打断一般,他停了下来。

    “我儿自有洪福齐天,就不劳你这妖物费心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当他再次抬起手指时,却停在了距离石像仅有不到半厘米的空中,怎么也按不下去。

    “呵呵,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秦山全。”

    老人轻咳,方还昏暗的塔内须臾间便如白昼般透亮。

    而空旷的房间里,仍是只有他一人蹲坐在庞大的月相仪后,哪有他人踪迹。

    但在一处翘脚对应的镂空冰窗下,似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支起的尖耳朵顶在三角形的头颅上,倒是像只瘦小的狐狸。

    只是却没见到寻常狐狸屁股后甩着的,毛绒绒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