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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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手下留人

    不知在车厢内坐了多久,张林有些丧失了时间的概念。

    他的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着胡扎与他说过的那几番话。

    张林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在贯彻不盲信,不偏从等原则的前提下,让自己尽可能理智地去接受那些骇人听闻地信息。

    可那些话配合上胡扎的神情作态,其中蕴含的强烈情绪极具感染力,让张林在当时很自然地便脑补出了一个很经典的故事。

    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在功成之后被同伴背刺身亡。而后带着满腔地不甘与愤懑成为一个独立于时代的幽灵,却仍心怀对人类的大爱,不畏山高路远,毅然前行。

    经典意味着老套,老套换个词,那便是狗血。这故事有多狗血,在当时胡扎的演绎下就有多叫张林震撼。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谁不曾为这样的叙事潸然泪下呢?

    张林没来由的想起了自己这一世初来乍到之时,将裹在破旧襁褓中的他捡回旧十七号庇护所的,那个邋遢地老头。

    虽然直到那个老家伙为了保护他,惨死在他面前那一刻,他都没太搞清楚这个胡子拉碴,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如同干瘪橘子皮的老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曾经。

    但他依稀能记得,经常从那挂着尘屑地灰白胡子下钻出来的,感恩共工庇护地话语。

    在旧十七号庇护所生活的那六七个年头,他也确实不曾听过妖这个概念,似乎北俱芦洲除了人,便只有灰地鼠这一种称不上异兽的异兽。

    许是被那老头影响,亦是前世被和平年代培养所价值观的缘故,在脱离了胡扎庞大的叙事场景后,张林很难相信那些受世人敬仰地尊神,内里只不过是些缺胳膊少腿的俗人。

    不过说到底这些离现在的张林还是太远。

    身体猝地一震,将他的思绪拉回到自己身上,张林感受着身下久违的静止,驮兽似乎停下了脚步。

    车内的温暖被蓦然打开的铁门外涌进的寒冷撕的七零八落,略显狭窄的小门处钻入个点染着满头细雪地宽厚脸庞。

    是先头那个在拦风山上高声呼话的壮硕男人。

    他没有望向车内自己的同僚,而是深深地看了看有些木讷地张林,窄小的眼眶里挤出一丝难以察觉地怜悯。

    “抽烟吗?”

    张林伸手接过男人粗大手指间递过来的,明显短了一截的纸烟。没有立刻衔在唇边,而是捏在手里看了看白色烟纸顶端颇有些毛糙地撕扯痕迹。

    “昙花城家大业大的,总不至于连根齐整烟的都掏不出吧。”

    男人看着眼前的瘦弱小子那只将手中断头烟夹在耳朵上,继而向他伸出的手,脸上的横肉微微抽动。

    将怀中方正的烟盒取出,又从紧挨着的烟卷中扯出根新的,男人将烟递到张林的嘴边,掏出火机替他点燃。

    滋地一响,是火焰将烟丝燃着地细微声音。张林吸了一口,感受着烟气剐蹭喉咙的厚重劲道。

    轻咳几声,他捏着滤嘴,借着微弱灯光看了看暗橙色烟蒂上的鲜红小字。

    离群。

    猛吸了两口,将口中的烟气一股脑儿地喷吐进车厢里,张林在仿若沉尸地昙花城士兵地注视下,跟着那壮硕男人一同走下车厢。

    日头晞微,明亮均匀的洒在身前神情各异地脸上,也映照着身后巍峨齐整地深蓝城墙,点缀着玄重铁门上那一朵盛开地昙花。

    点点微光沉在散下地花瓣边端,似是露珠般轻盈地立在上头。

    张林看着身周列队举枪,满脸凝重地士兵们,还有与他相对的方氏父女,轻轻笑道。

    “早闻昙花城热情好客,却没想到是如此好客之法。”

    方池紧了紧眼皮,看着眼前赤膊少年满脸地从容,此间的少年身影竟与脑间的回忆愈发重合。

    想当年他方池初临此地,也是那般瘦削,却一副只是被这城池壮丽震惊的好笑模样。

    那座城,也不叫昙花。

    轻轻摇头,似是为了将自己的繁杂心绪尽数抛在脑后,方池冷笑出声。

    “棠花的余孽也能算客吗?苏止那老东西就没有教过你,上了街的老鼠,就该乖乖将尾巴收起来的道理吗?”

    张林眉头蹙起,陌生地名字跟熟悉的老鼠蔑称,还有方池唇齿间四溢地没来由的冰冷恨意都让他颇有些摸不清头脑。

    “苏止?”

    少年脸上写满的迷茫,只换来了方池口中的轻蔑。

    “怎么?那老东西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向你提起吗?也是,连做人的底线都能舍掉,他哪里还有脸面再叫人知晓自己的名字呢。”

    “方城主,我觉得,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

    “误会?”

    方池失笑出声,似乎眼前人正在说着什么天大的笑话。

    “苏止当年也曾妄想用误会两字掩盖他犯下的滔天大罪,如今你也想用误会来诓骗世人吗?真不愧是一脉相承。”

    方池紧盯前方,背在身后的手几欲抬起,却触到了几缕从指尖飘然而过的青丝。瞪得滚圆的双眼中,方汀兰的身影疾驰而去,奔向了城门前身形有些呆滞的少年。

    张林看着视野里如乳燕投林般向自己奔来的女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方汀兰却没管顾旁人的反应如何,只是低声说了句抱歉,便从他的裤兜中掏出了那把碧绿色的折刀,塞进了张林的手里,将刀刃顶在了自己白净地咽喉上。

    “父亲,放他离开吧。不然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一时间围在旁边的昙花城士兵手中稳稳端住地枪口都掉了几分,一张张本是凝重的脸面面相觑。

    手仍支在半空似是想要抓住什么的方池眉间软肉起伏不定,他的视线越过张林怀中的方汀兰,看向敞开的城门,顿了片刻。

    倏然间口中声音便大了几分,竟带有几分痛彻心扉地颤抖。

    “大胆小贼,你勾结虎妖,虐杀我昙花城青年才俊不知其数。非但如此,还妄用妖术欺瞒吾女......”

    “秦萨满,还望您出手,帮我拿下此寇,救兰儿一命。”

    众人哗然。

    一袭黑袍从城门中走出,步履阑珊。

    方站在城门边的士兵们自发的挪开脚步,为这笼罩在黑衣中的老人让了条路出来。

    他没有在张林二人身旁驻步哪怕片刻,只是径直地走向车厢旁横置于地的几具尸体,缓慢的俯下身去。

    脱掉头顶的黑帽,露出匿于其下秦山全那张枯槁的面容。干瘦如鸡爪的手抚着秦升双眼圆睁地苍白脸颊,直至触碰到额头附近那一排整齐的圆洞。

    “还说要替我养老送终,怎么你就舍得走到我的前头了呢?”

    干哑的声音从黑袍中传出,如晃动光源下一团浓密的阴影那般,止不住颤抖。

    “睡吧,孩子。”

    秦山全抚过秦升尚未瞑目的脸,痴痴念着。

    张林看着不远处缩在地上的老人,却只觉脑后遽然生出个硕大风口,正用凛冽如刀的寒流吹打着他的后身,如芒在背。

    却在那老人将头扭向他的下一秒,只觉喉咙处有大力横生。

    他强睁着眼睛看向身下骇然失声地方汀兰,顺着她惊恐地目光看到了自己身前黝黑如影,却似隐着翻腾虫豸般拔地而起的一条枯瘦手臂。

    还有正在自己脖颈上紧紧捏合的手爪虚影。

    张林的手拼命地在身前挥舞,却只能见自己的手从那黑影间不断穿过,喉舌仿若被沙泥堵塞住一般愈发干结,心脏似在不断膨胀,几欲跳出狭窄地胸腔。

    眼中的亮色逐渐被昏暗替代,虚握的指尖一抹金光闪了又闪,最终消散。

    就像此刻的他宛如风中残烛的意识一般。

    曾经的记忆如画片一般在眼前一张张定格,而又飞速的滑过。

    他仿佛看到了仍在襁褓中的自己被不知何人弃到了雪地后,于此世见到的第一张脸。

    纠缠在一起的灰白长须,如干瘪橘皮般堆叠的黝黑面皮,还有散着满口异味地焦黄牙齿。

    他终于想起了方池口中的苏止是谁。

    那道将他救回旧十七号庇护所的邋遢身影,那张总是与他念叨着共工恩德地憨痴面容,那个时不时便看着自己怀中泛黄照片失声痛哭,喝骂自己是个罪人的可怜老头。

    想着在死而复生的灰地鼠尖锐的牙齿下,大声嚷着叫他好生活下去的苏止。想着那张扭头便与地鼠撕咬起来,颇有些狰狞的脸时。

    张林挤出了口中最后一股气,肌肉线条如虬结细枝般的手臂挣扎着向那仍在不停加大力道地影子手臂抓去。

    最终垂落。

    那些过去的回忆最终定在方汀兰扑到他怀中时那张饱含着愧疚与坚毅的脸上,而后便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

    “手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