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现

    过了三日，肃宗终于缓和过来一些，强忍着悲痛，一定要亲自去灵前看看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儿子。这虽然不合祖制，但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劝说皇帝？

    张皇后听说肃宗已经赶往灵堂，自己也简单收拾了一下，跟了过去。

    两人还没进灵堂，远远的就看到太子銮驾，竟然全披上白布遮挡，肃宗不免悲从中来。皇后也微微叹息，道：“太子一向仁慈，疼爱幼弟更胜于我，如今佋儿去了，他一定也很难过。不过太子之尊，不该这样逾矩。”

    肃宗两眼始终紧盯着灵堂，好像皇后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一般，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皇后也不要怪太子，他素来宽仁，侍母至孝，爱护弟妹。昨日午后，他刚刚上书，极力要求追封佋儿为太子，我亦有此意。”

    肃宗不等张皇后答话，转过头对另一边一个长相极丑的老太监道：“辅国，还是你去办我才放心，不要让礼部里哪个不知好歹的人跳出来说三道四。”

    李辅国躬身行礼道：“大家宽心，奴婢一定办妥。”

    这个极丑陋的人便是权倾天下的内侍李辅国。此刻他知道肃宗伤心过度，因为所有的儿子中，他最疼爱的就是李佋。但是人总要看活着的人。张皇后的另一个儿子李侗还不到六岁，并且他四岁那年摔断了腿，从此变得异常暴躁，走路也再难像常人一样。既然天平的一端已经失去依仗，那么接下来肃宗一定会力保太子李豫。李辅国心里比谁都明白，张皇后已经不是一个很好的盟友了。

    肃宗走进灵堂，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太子李豫和沈良娣，轻声呵斥道：“太子跪灵，这于理不合，快起来吧！朕知道你也难过，且不追究。”

    太子站起身来，始终没有抬头，唯唯诺诺的应着。

    皇后上下打量沈良娣半晌，道：“沈良娣吗？你从洛阳回来了？多年不见，我都有点认不出了！”

    沈若凝赶紧过来，跪在地上拜见圣上和母后，“母后节哀，兴王已登仙界，远离凡俗，一定也会日夜祝祷父亲母亲安康长寿。”说着小声哭了起来。

    张皇后被她一说，不免悲从中来，也跟着哭了起来。

    肃宗叹道：“天妒我儿，造化弄人。太子，你也立位东宫两年了，这太子妃的位置一直空悬。沈氏是岧郎生母，之前洛阳陷落，她都得以死里逃生，可见有上天护佑。高氏病情日重，你自己斟酌吧。岧郎今年也有十八了吧，皇后就辛苦辛苦，过段时间给岧郎物色个正妃。”

    张皇后呜咽着点点头，道了一声“自当尽心”也不再言语了。

    肃宗说完这几句话，突然跟泄了气一样，对着堂上哭了起来，最后还是李辅国给他拉了出去，怕他再次晕厥。

    太阳落山之后，李豫和沈良娣也离开回到太子宫中。

    刚一进门，李豫给了温沉衍一个眼色，他马上会意，对左右说去给良娣收拾一下偏殿，只留下二人在屋里。

    沈良娣见所有人都退出去，又到窗前停留半晌，似乎在确认有没有偷听。最后转过身来，咬着牙，一脸阴狠的问道：“高氏呢？”

    李豫目光中略过一丝释然，叹了一声：“萱儿，你见她也无用，她知道只要说出来便必死无疑，所以怎样也不肯说。”

    “沈良娣”面沉似水，低声道：“我此次来长安，不仅想帮殿下解围，还一定要见一见她。我要亲手杀了她！”

    李豫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道：“我也明白，你之前如何也不肯来，现在仅是为了给我解这样一个小小困局，不至于连夜赶过来。但是你也要小心，冒充妃子是大罪，你若执意不肯永远的做‘若凝’，那么你可想好如何收场？或者，你的好兄长可有何安排？”

    “沈良娣”听他提起殷淑，不置可否地答道：“殿下有所不知，我母亲和姐姐的母亲是双生姐妹，我跟姐姐才会这样七八分相像。只是姐姐年长我几岁，但也无妨，长久不见我们姐妹的人，是不会发现的。我急急赶来，是因为十日前，我，我终于找到了姐姐的尸骨。”

    李豫听到最后一句，倏然睁大眼睛，失声道：“什么？她真的，真的，已经死了？”

    “沈良娣”或者说是陆灵狠狠的点点头，她踱步到窗口，朗声道：“殿下休息吧，妾身到偏殿去了，明日再给高姐姐请安。”

    李豫明白，东宫里的探子无处不在，他点点头，应了一声“去吧”，陆灵便独自回到了偏殿。

    第二天清早，李豫带着陆灵到后殿去给高氏“请安”。高氏是李豫为广平王时娶的嫡妻。当时玄宗宠爱杨贵妃，杨家也跟着鸡犬升天，尤其是杨贵妃的兄弟姐妹。高氏正是杨贵妃长姐的女儿。

    高氏嫉妒沈若凝生下长子李适，一直有意无意打压沈氏。好在沈氏聪明机警，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可是好景不长，安禄山攻进长安前，玄宗带亲眷逃往剑南道，高氏趁机扔下沈氏。从此沈氏生死未卜，一直到李豫带兵夺回洛阳，竟然跟她重遇。

    李豫带着陆灵进到高氏寝宫，自己在外殿落座，叫出里面所有伺候的人，只可在外殿门口远远看着。“沈氏”一个人走了进去。

    陆灵假意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还没到榻前，声音已经先到：“姐姐这是怎么了，病的如此沉重！”

    待到陆灵走到榻前，上面的人听到声音，才缓缓的睁开眼睛。

    榻上之人正式高氏，她脸色雪白，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一双丹凤眼早就失了往日神采，头发竟然灰白了大半，睁开眼睛的动作也缓慢异常，除了尚未松弛的皮肤还可以看出她年纪不大，剩余都与老妪无异，可见缠绵病榻已经耗尽她的心神。她盯着面无表情的陆灵半晌，突然跟见了鬼一样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看起来更加狰狞。支吾半天，她最终说出了一句：“你，你竟然，回来了？”

    陆灵知道她把自己认作了姐姐沈若凝，这也正是她想要的。她缓缓坐在榻边，将高氏一只惨白如纸，瘦骨嶙峋的手握到自己掌心，远远看去就好像她在关切的询问着什么。

    陆灵又靠近了些，几乎贴着高氏耳边，微微笑道：“怎么姐姐以为我已经被烧死了吗？”

    高氏听她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即阴森森的笑了笑。她目光逐渐有了神采，但是声音还是有些嘶哑，像是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不是你！沈氏懦弱，才不会有你这样的神情！看来，你们都知道她死了，那你们也不会让我活下去了！也罢！我这样，跟死也没有分别，不如早点解脱。”

    陆灵抚摸着她的手背，轻声道：“她并不懦弱。两年那些刺客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将我重伤。姐姐本来已经逃脱，却为了救我，去而复返。你派来的那些人一开始错把我当成她，所以才一心围剿我。见姐姐回来，才明白过来是计，立即分兵过去抓她，我才找到机会逃脱。”

    “是啊，沈妹妹就是这样仁慈，所以她不死，谁死？”高氏说着，抽出那只被陆灵攥在掌中的手，强撑着坐起上半身，依偎在床头上，咳了两声，继续道：“她死在我前面就好。可惜了，那样一个美丽的娘子，被活活烧死。你是怎么知道她是被烧死的？”

    “一把宝剑。”陆灵叹口气，脸上全是哀痛的表情，在外间的人看来，定会完全以为是姐妹俩在互诉衷肠。陆灵抬眼看着高氏的脸，道：“我走后她大约拿起我的随身佩剑想要自尽，结果被抓住。你的人一定以为她只是随手捡的一把剑，所以一起烧了。可是她到最后，都紧紧的握着我的‘陆灵剑’！”

    高氏阴森森的笑问：“你找到尸体了？她可是面目全非？”

    陆灵摇摇头：“并未，所以沈氏也只是暂时失踪，她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坐上你最想坐的太子妃的宝座！”

    高氏皱紧眉头，似乎有些喘不上来气，一手扶着胸口，细声问道：“那你还在这跟我废话什么？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我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发现沈氏是被烧死的，或者，告诉我她到底死没死！”

    陆灵莞尔一笑，柔声道：“姐姐糊涂了！你以为我是来问你跟谁勾结去害沈氏的吗？我知道是李辅国。之前你派来的那帮酒囊饭袋跟最后这拨人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最后重伤我的，是大内高手！放眼皇宫，能一刀险些砍断我腿的人还不多，而能派遣这等高手的人，大约也只有李辅国了。”

    高氏已经没有刚刚的得意，嘴角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她将脸靠近陆灵，一字一顿道：“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陆灵轻轻将高氏鬓角散落的头发抿整齐，轻声应道：“姐姐将死之人，我自然是来送姐姐一程的。当然，也是来谢谢姐姐的，亲手为我做了嫁衣！”

    陆灵见高氏脸色越来越白，肩膀也抖动起来，继续“解释”道：“你当真以为李辅国是真心助你登上太子妃宝座的？寄希望于你将来成为皇后，他有今日助你之功，好能继续保住他的荣华地位，不如巴结好当今皇后吧？皇后张氏的眼线已经遍布朝堂，很多重臣都是他的人。李辅国也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也不想想，他为何要帮你去杀一个小小的沈氏？你以为你还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亲眷吗？他们都敢当面逼迫太上皇，亲手勒死你的姨母，赐死杨国忠，杨家彻底倒台，谁还会把你一个小小的太子嫡妻放在眼里？”

    高氏一脸茫然的问道：“那究竟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助你当上太子妃啊！再借你的‘威势’给太子一同拉下台！你嚣张跋扈，敢刺杀皇长孙生母，太子有你这样的嫡妻，怎还能继续舔居东宫！那么接下来，你想谁会成为太子呢？”

    高氏颓然倒在软枕上，脸上似笑非笑，竟然留下泪来。

    陆灵再次拉着她的手，神色恳切的说道：“姐姐别急着高兴，妹妹这里还有一件更高兴的事情，要谢谢你！”

    高氏被她这样一拉，就好像触摸到什么危险的东西一般，整个人都跟着一缩。

    陆灵见她几乎要缩到床榻一角，自己反倒又向前挪了挪，靠近她一些，继续笑道：“姐姐可知我为何跟沈氏长得很像？其实我们是亲姊妹。我自小喜欢太子，可惜他眼里只有姐姐！就算我跟姐姐有七分相似，他也只愿娶她为妻！本来我已经放弃了，一心想着保护好姐姐，将来至少自己也可以跟在太子身边，做个普通妃嫔。偏偏你派人杀了她！殿下知道我为了保护姐姐身受重伤，对我怜爱至极，已经许我太子妃之位。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来谢谢你，亲手为我做嫁衣呢？”

    高氏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几近狰狞。她似乎用尽力气，狠狠的说道：“你这样的心肠，我不信你会真心保护沈氏！”

    陆灵一脸委屈的回绝道：“我当然是真心保护姐姐！你怎么如此蠢笨！刚刚不是解释给你听了吗？若然真让你得逞，杀了姐姐，太子也会受到牵连！那我还有什么指望？我不是为了保护姐姐，我是为了保护太子，保护住我的皇后之位啊！”

    高氏不依不饶的追问道：“可她最后不还是被我烧死了吗？太子也没有被废！可见你说的都是你自己的臆想！”

    陆灵爽朗的笑出声，“我就说姐姐糊涂了。我不就是沈氏吗？我只是失踪，跟上次洛阳陷落一样，我再次被高人所救，又回来了啊！除了叛军，我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刺客！你又怎么会派人‘杀’了我呢？”

    高氏一脸震惊，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憋得通红，眼睛爬满血丝。陆灵连忙一叠声地唤一直坐在外间的李豫。李豫三步并两步的冲了进来，见此情形，也急急的叫人去太医署。

    等到两名太医赶来的时候，高氏已经喘不过气来，生生的将自己的脖子挠出数道血痕，最后，终于不挣扎了。

    太医们过来摸了摸脉搏，之后齐齐跪倒请罪。高氏就这样死了。

    东宫沉寂已久，如今也跟着热闹起来，因为这边也有丧事，还是太子嫡妻去世，所以太子也不用再去给他的十二弟守灵了。

    李豫身边一直被各色人围着，终于熬到了晚间，他可以回去寝殿，于是故意高声唤陆灵跟他先一同回去。陆灵本坚持要守灵，李豫只得佯装嗔怒，命她先回去更衣，用些汤水，再回来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