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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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长安往事2离别

    (二)离别

    二人时而快马扬鞭,时而并肩徐行,五日之后到了衡山的烟霞峰。山顶上有一座大宅,正是殷淑在衡山的修行之地。

    两人下马,远处门童听到声音早就迎了出来,殷淑将一个小包袱递给门童,转过身对陆灵笑道:“一路保重自己,切记,‘入界宜缓,不得贪胜,逢危需弃,攻彼顾我’。待河东事毕,再伺机而动。”

    他面上虽然笑得轻松,但声音低沉,透着担忧。

    陆灵亦笑道:“兄长保重,借郭老令公一言‘他日重逢,必定山河无恙’!”

    殷淑的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稍纵即逝。他认认真真看了陆灵半晌,陆灵也是一样,迎着他的目光,只是不同于殷淑目光中仅仅有担心,她更有的是摩拳擦掌的神气,她这半生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开心和坚定了。

    半晌,殷淑终于恢复了一脸笑意,拱手施了个礼,轻松地道了一声:保重。然后两人好像商量好一般,各自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殷淑并未跟独孤颖解释为何他不愿回京,更只字不提陆灵的来历,当然是有他自己的顾虑。其实对于陆灵的身份,当时他自己也不甚了解,线索有限,他猜不出其中联系。而不肯去长安,一则是不想再入政局,二则是他只要回到衡山,京都就可以放心些。

    听完独孤颖的回禀,太子李豫明白他不愿回朝的另一个更深的原因,就是河东战局。现在正在紧要关头,朝廷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他若回来,必然会正面对上李辅国和鱼朝恩甚至还有更多人,不论敌友,都不可避免的要斗个你死我活。这样留给殷淑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暂时隐忍,则很有可能被害,要么出手清理圣上身边这些权与宦,那么朝廷内耗就在所难免。

    李豫不免赞叹,果然回去衡山才是眼下最好的破局方法。衡山烟霞峰上有一处大宅院,是几年前殷淑在灵武的时候,当今圣上下旨赐与的,无疑只要住在那里就相当于“甘愿”被监视,表明了自己不愿沾染朝堂之事的决心。

    然而让李豫再次愁眉紧锁的是独孤颖走后,另一伙探子的回禀:他们在衡山眼看着陆灵和殷淑告辞后,她独自北上过了黄河。但是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发现她马头一转,直奔河东史思明李光弼对阵战场,竟然并没有去长安的意思。

    李豫在夜半无人的时候不禁长叹一声,他深知家国逢难,就算自己身为太子仍旧有多方掣肘,让他力不从心。他甚至有点羡慕陆灵,可以说上战场就上战场,说保护谁就去保护谁,而他,一个堂堂太子,七尺男儿,竟然需要别人费尽心力的去保护,这简直让他坐立难安。

    不过同时他也暗中松了一口气。本来他听说陆灵出现在殷淑的身边就已经很吃惊了,现在看来一定是她窥得殷淑身份,为了大义才一路护送他到衡山的。不然,除了儿女私情,李豫亦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一个武艺高强的娘子竟愿意一路护送一个道士,而这个道士也甘之如饴。

    时光荏苒,几个月的时光在山间好像漫长的几年。乾元三年,肃宗改年号为上元,也就是上元元年。年初李光弼擢升太尉兼任中书令,其余职务不变,他虽急于平息这场叛乱,可惜困兽犹斗,反贼在河东河北盘桓近四年,怎肯轻易罢休。他只能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勿急勿缓,追着史思明打了整个冬春,戏弄的史思明有苦难言。闰月,朝廷又加封王思礼为司空,他还是唯一一个未做宰相就位列三公的人。至此可以看出肃宗对于去年的相州之事还是有自己的考量。

    相州战败,九节度使除了李嗣业身死,郭子仪被解除朔方军节制外,其余七人,一概不予追究。尤其李光弼和王思礼,在那样的情形下,竟然全身而退,当然不仅不能罚,反到应得信任和褒奖。最可惜的就是那个“突破口”鲁炅。他中箭而逃,事后虽然朝廷没有追究,只是褫夺三州节度,仅留原任郑州刺史,他仍旧羞愧难当,竟然服毒自尽,肃宗听闻后,也默然良久。

    还有兴平节度使李奂,滑蹼节度使许叔冀、平卢兵马使董奏、郑蔡节度使季广琛,或平迁或改任,甚至魏州闹剧中的崔光远和萧华,都有升迁。

    衡山仿佛世外,表面是看不见消息往来的。实际上此时除了河东战事,其余各地都已渐渐恢复如常。对于百姓来说更是这样,不管这场浩劫带走了他们多少的亲人,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走去,大唐似乎又看到了曙光。这年上元节,殷淑收到慕云来信,他主要想告知师父江南刘展领兵的一些变动,其次,他还杀了一个人。

    许叔冀投降史思明后不久就被唐军擒获。圣上宽仁,只是给他罢官,斥令还乡。慕云在看到殷淑给他的信中提到的洞庭一事,气愤不过,偏巧许叔冀游江南路过城下,他还没动手,颜真卿的女儿竟趁夜去给他杀了。慕云在信中大概讲了杀他的原委。

    殷淑合上信后不免想起如果陆灵还在这里,一定会好好感谢云儿,替她完成承诺,手刃许叔冀。说不定她还会想去岭南,亲自告诉南萱娘子这个消息。可惜,现在陆灵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想到这里,他随即走到书桌前,展开一封前日刚刚送到的信,是太子李豫的来信。

    殷淑低声读了上面几句:“妃子高氏跟随我多年,封王时她便是正妃。我本属意她为太子妃,怎奈从前年入秋开始,高氏突发怪病,现已日渐沉珂。嫡母张氏关怀备至,见东宫正位虚悬太久,已奏请父亲,希望将她长兄女儿张氏嫁进来。我深知嫡母拳拳爱子之心,然而我长子岧郎的生母沈氏跟随我多年,缘定三生,情深似海,乱军之中亦可破镜重圆。我不忍她独在洛阳,今有意奏请嫡母,迎回沈氏,册为太子妃。但是唯恐违逆嫡母心意,不孝至极,还请先生教我……“

    殷淑哼笑一声,随后又不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他挑了挑书桌上的小灯,展开一张纸,回起信来。

    刚出正月,李豫疲倦于年节的走动,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下来。他平日行事作风处处恭谨自持,这回刚好借口说年节中饮酒过量,身体不适,干脆闭门休息数日。

    悠闲的日子才刚刚过了一天,独孤颖便带了殷淑的信回来了。

    李豫几乎是跳起身来,三两下拆开信封。一纸回信,苍劲中带着飘逸的行书映在他的眼中。

    “殿下曾有平定四海之功,将来亦有安抚万民之责,知此重任,岂惜一身之荣辱喜好?河东战乱不断,魏博狼烟四起,史贼不灭,唐室偏安,苍生何辜?殿下着眼于社稷,则社稷安,殿下一身无虞;着眼于东宫,则一室之内,包藏祸心。

    当此时,史贼倾巢而出,仅留幼子守范阳,此等良机,切不可一失再失。郭令公国之柱石,不吝九死忠于社稷,殿下请慎重斟酌。

    至于后宫眷属废立,实为殿下家事,高不过承辅朝堂,低不过安稳宫室,殿下自处,岂容微臣置喙!”

    李豫内心五味杂陈,有释然,有惭愧,有惆怅,也有失望。他看看站在一旁的独孤颖,苦笑道:“参军,琴儿呢?”

    独孤颖刚刚还在发呆,听太子问,立即回道:“殿下,琴儿大了,按规矩,早就不能随意进出皇宫。殿下若有事找她,我先代为传话吧!”

    李豫一脸惭愧,道:“是我的疏忽,之前几次还让琴儿扮做小监偷偷进来,这要是被当做刺客可怎么好。”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冒失了,东宫里怎么可能有刺客?他这样说,难道是暗示有人要刺杀他?本来宫殿里只有他二人,但是他也做贼心虚一般四处张望一圈。

    独孤颖连忙说道:“殿下有事,琴儿自然万死不辞,区区皇宫,还是乔装过才进来的,这怎么会有危险。”

    李豫被他的话逗笑了,自己刚刚那句话已经够冒失的了,要是被探子听了去,不知被拿去大做什么文章,后果怎样不敢想象。可是独孤颖这话,就更加冒失了,还称“区区皇宫”,他可真当金吾卫都是摆设吗?

    李豫低声说道:“明日让琴儿替我去趟洛阳行宫,如果我直觉不错,沈氏定有话跟我说。”

    “沈良娣?去年秋天洛阳陷落她逃了出去,前段时间洛阳局势已经稳定,她不是已经回到行宫了吗?殿下派人去给她接回长安就行了,为何让琴儿去见她?”独孤颖对于这些人的想法做事一向无法理解。

    “她回来后派人送过一封信给我报平安,但是只字不提回长安,我现在有些猜测,只有琴儿去我才放心。如果我所料不错,也只有琴儿去,她也才能放心。”李豫沉吟片刻,又道:“算了吧,还是让琴儿先过来一趟,我当面跟她说。事情不是去一趟洛阳这样简单,我总怕路上会有危险。”

    独孤颖笑道:“殿下放心,我把话带到就是,琴儿再来一趟,万一被发现,难免更加引人怀疑。”

    李豫也知他说的是实话,想了又想,终于点点头,让他下去了。

    春天过后就是盛夏,长安已经热的让人发慌,蝉鸣处处。李豫每月都能收到殷淑的信件,听闻衡山凉爽,殷淑每日抚琴看书,他不免羡慕起来。以前他真有些不懂殷淑这个人,别人都是挤破头往朝堂里冲,而他则是拼了命的远离长安。高官厚禄,前程爵位,对他而言都如浮云如粪土,他既不想成家,也不想立业,终生所求竟然只是一个书斋,一把古琴。

    李豫正想的入神,他的贴身小监温沉衍快步跑进来,哆哆嗦嗦道:“太子,兴王,兴王他,薨了!”

    李豫猛然站起身,又颓然坐下,只有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兴王李佋是当今皇后张氏的亲生子,是肃宗的第十二子。李佋今年刚满八岁,作诗剑术都比同龄的皇子好上一大截,肃宗甚爱之。天下人都看得出来,张皇后有意让这个儿子入主东宫,而李豫被废似乎只是迟早的事情,更何况张皇后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定王李侗。再怎么出现意外,李豫都岌岌可危,他将来能稳坐江山的机率,随着李佋的长大,也在一天天的变小。

    可偏偏就出现了这么个大意外,李佋在盛夏时节练剑出了一身的汗,贪凉吃了半碗酥山,结果当晚就突发高热,惊厥过去。太医们都已尽力救治,什么药也都用了,然而没到一个时辰,李佋竟然就这样闭上了眼睛,薨了。

    肃宗听说后直接昏了过去,张皇后更是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两人都如行尸走肉般。

    所有人都觉得李豫这次峰回路转,争夺太子之位最大的劲敌死了,他似乎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只有李豫自己明白,真正的危机已经开始了。

    皇后张氏怎么可能忍受这等丧子之痛,她再看到肃宗的其他儿子,便会更加愤恨,尤其是太子李豫。可是嫡母丧子,李豫又不能闭门不出,问都不问一句,如此“冷漠”肯定更加不妥。出现也不是,藏着也不是,李豫为难至极。

    已经过了三天,无论李豫怎样恳请,肃宗和张皇后都推辞不见他。正当他踟蹰在皇后张氏寝殿外的时候,却见独孤琴迎面走过来,她浑身素服,可见是“光明正大”过来奔丧的。

    她也不避忌,对李豫行过礼后便朗声道:“殿下也请珍重身体,沈姐姐听说十二弟的事情,已经从洛阳赶来,想必今日就可到了。”

    李豫一惊,随即点头道:“好,那我先回去,等若凝到了我们一同再来拜见母亲!”

    独孤琴随着他走出殿外中庭,李豫的脚步也快了起来。刚刚进去东宫大门,就见一嫔妃打扮的人坐在廊下,正拿着一摞纸札认真看着,身后六个奴婢全部纹丝不动的站着。

    李豫见到眼前情形低低松了一口气,他放缓脚步,还未到近前,先木讷地叫了一声:“若凝?”

    那女子抬起头,见是太子,赶紧起身施礼,身后众奴婢也都跟着行礼。她起身后,对着李豫凄然一笑,美皙如玉,剑眉星目更显烨然,“殿下,十二弟薨了,父亲和母亲心里难过,此时见你,岂不是更止不住伤心。殿下不如去给十二弟守灵,妾身也陪殿下同去,共尽兄嫂之谊。”

    李豫恍然大悟,忙道:“还是若凝想的周到,我去换身素服,我们即刻就去灵堂。”

    “沈若凝”又轻声道:“殿下且慢!”看李豫顿住脚步,她才继续说道:“殿下伤心过度,只想着赶紧见到父亲,想当面宽慰,竟然忘了十二弟死后哀荣恐无人提起,还需太子先上书给出应当的建议。十二弟聪慧至极,尚未成年就……哎,殿下还请打起精神,一定将他身后事操办的风风光光!”

    李豫听她这样说,会心的点头,嘴角微不可察的笑了笑,应道:“十二弟聪慧远在我之上,他猝然离世,我心如刀绞,所以方寸已乱。若能换回他性命,我甘愿折寿。以他的天纵奇才,当追封为太子!”

    沈若凝颔首道:“殿下既有此心,当早早上奏。”

    李豫低头看了看她手里攥着的一叠纸张,他一早便注意到了,“你,在看的是岧郎写的?”

    沈若凝微微一笑,应道:“这是岧郎写的,像是说什么边患啊,番邦啊,妾身读也读不懂,不过这字确实进益了。妾身久不在他身边,岧郎今年也已十八岁了,殿下怎么也不想着点,该给他物色个正妃才是。”

    李豫木讷的点点头,叹道:“还是你想的周到。现在十二弟的事情,我也没有这个心情,等过一阵子的吧。”

    李豫回寝殿换上白色布衣素带,以太子之尊,携沈良娣亲自为李佋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