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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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长安往事1衡山

    (一)衡山

    殷淑携手陆灵下了岳阳楼,天边的晚霞已经暗了下去。两人路过“桂汤”门口的时候,都不禁停下脚步望着牌匾发了半晌的呆。本一次远离战乱的出游,想着泛舟湖上,暂时躲开红尘纷扰,却不想遇到这样惨痛的事情。

    战乱过后,人就像重伤痊愈,从面貌上看仿佛是好了,可那道伤疤永远会隐隐作痛,再难回到从前。

    还是殷淑先开口道:“自古流光易散,皓月难再。有些人相识短暂不过一时,但已足矣,有些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一生,其实各怀心事终日郁郁。这样想来,南萱娘子和贺兰同光二人,虽然短暂,但却很美好!”

    陆灵叹道:“兄长说的是,他们前半生没有选择,后半生虽然短暂,但却是真正的活过,光明磊落,恩怨分明。人生能这样,何悔之有!”

    殷淑点点头,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道:“明日我们离开岳州吧。”

    陆灵转过来看向他,心道经过这件事,大约也没心情再在这洞庭湖流连。于是问道:“回茅山去吗?”

    殷淑想了想,故意压低声音,“茅山路远,恐怕会给师父带去麻烦。你我到了岳州之后谈话总觉得不安全,似乎随时有人会偷听了去,这感觉也许并非只是感觉。”

    陆灵点头道:“从踏进岳州我便觉得不对,一定有人在远远的看着我们。来人并未直接动手,可见只是监看兄长动向,并不是来要命的。”

    殷淑笑笑,没再说什么,跟陆灵并肩回到客栈。刚一进门,只见大堂正中的位置上端坐一位老者,下首坐着一个眉目清秀,肤色清透异常的少年。两人都是板着一副面孔,桌上只有一壶酒一壶茶,没有任何吃食,一看就是在等人。

    他们坐的位置很是显眼,摆明是“急于”被发现的。殷淑示意陆灵,之后他先一步径直走过去,坐在了老者对面。

    老者见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显然等来了他要等的人。然后他又尴尬的看了看身边的少年和随即跟上来的陆灵。

    殷淑笑道:“二叔叔,这些天跟着我的是圣上的人吧!什么旨意,劳烦你亲自前来?这位是?”

    那个被他唤作“二叔叔”的老者捋了一下胡须,也跟着笑道:“这是小女琴儿,一定要跟我一同南下,她许久未见楠,有些想念哥哥。”说着转向那个“少年”道:“琴儿,见过阿郎!”

    那“少年”不像寻常娇羞女子,一身朴素男装,爽朗利落,倒是让殷淑想起陆灵之前的样子。独孤琴微微欠身向殷淑和陆灵各行了个礼,二人也赶紧还礼道“不敢当”。

    这边陆灵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一边坐着的老者,对方也在一脸疑惑的看着她,神情跟独孤楠几天前在这大堂第一次见她时如出一辙。

    其实她之前在随殷淑离开魏州的时候见过一次这个老者,何况他跟独孤楠是亲生父子,长相相似。所以殷淑知道他不用跟陆灵解释来人身份。但是那老者明显没搞懂殷淑身边为何会出来一位娘子,偏偏他还不明说其来历,这更加令人迷惑不解了。

    殷淑也明白他的疑惑,但是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是给老者和自己倒满酒,不紧不慢地道:“陆灵,这位长辈便是独孤楠的父亲,独孤颖前辈,你跟我一样称他‘二叔叔’就可以。”说完这句后,他略微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陆灵面露尴尬之色,独孤颖则仍旧是一脸茫然加上疑惑的看着二人。

    殷淑看上去好像并未察觉二人的心思,片刻后,只是向独孤颖言简意赅地说道:“陆灵可信,讲吧!”

    独孤颖听他这样说,亦不多问,收起疑惑神色,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说道:“太子亲笔!岳州跟着你的人是我派来的。自从春天知道你出现在魏博,李辅国就坚持要派人‘寻’你,圣上不好几次三番驳他面子,又不放心,这才派的我,只是要随时知道你的行踪罢了。”

    殷淑展开信纸,只有寥寥数行,他眼睛尚未离开信,就已问独孤颖道:“朝堂如何?河东战事呢?”

    “阿郎放心,除了李光弼和史贼在河东斗得正酣,朝堂一切都好,此次圣上也放心让李光弼去打,并未听鱼朝恩建议提防他,掣肘战事。李光弼留一个空城洛阳给史思明,让他大为恼火,现在他败相已露,恐怕等不到明年春天,叛乱便可平息。”

    殷淑放下手中的信,点点头,又给另外两人都倒了杯茶,自己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太子让我回京,一来是怕我搅到战事里,会很危险。二来,我在长安,所有人都能放心些。像李辅国这样的人,最怕我随便勾结个节度使造反。”

    独孤颖叹道:“确实,这样看来长安反倒最安全了!阿郎可是打算回去?”

    殷淑将一杯酒饮尽,笑道:“回衡山吧。”

    独孤颖虽然没懂他为何做这个决定,但也只想了片刻,便决定不再费这心神,直接道:“好,那我回去复命,这的人跟到衡山我就让他回京了,衡山有各方势力的眼线,你千万多加小心!楠他们兄弟恐怕也不能再回京,之前的事情算是在鱼朝恩面前彻底暴露了。但是你回去衡山,若有急事,可让楠来送信。私下里应该也无妨。”

    殷淑点点头,“好,我明日动身,五日后可到衡山!”

    他应完,若有所思抚弄着手里的信纸,“二叔叔,太子可提到我身边的什么人吗?”

    独孤颖一愣,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讷讷的答道:“太子是知道云往在你身边的,楠和戬都在你这做事,他是不知道的。圣上,应该也只是知道你身边有高手保护,但是并不知是我和司空兄的孩子。你?”

    殷淑笑笑,打断他道:“并非指他们。无妨,我就是随口一问。”

    几人吃饭喝酒说笑了一个时辰,殷淑把贺兰进明的事情给独孤颖讲述了一遍,还嘱咐他回京后禀明圣上,尽量按下贺兰进明真正的死因,不要叫旁人对他妻子儿子再说三道四。

    天色全黑的时候独孤颖带着女儿离去。陆灵正打算回去自己房间休息,却被殷淑叫住,叮嘱道:“陆灵,明日启程,路上多有不便,你还是换回郎君装扮吧。”

    陆灵用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两个来回,才点头应下。

    殷淑转身刚要踏进自己房门,陆灵也叫住了他。她语气中略显犹豫,好像不太肯定,又好像不知当问不当问,“今日那位娘子,独孤琴,可是有何不妥?兄长言语间好像有很多顾忌。”

    殷淑顿了一顿,随即转过身来笑道:“确实有些顾虑,不过那是别人的事,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深究。我所关心的是别人的事会不会跟你我扯上关系!你可还记得今日在岳阳楼上我说的话?”

    “‘真相就该曝露在阳光之下’?”陆灵面上露出难色。

    殷淑点点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你有自己的考量。你来历成迷,行踪不定,去年秋天在嵩阳观遇到你的时候又身负重伤。我大概可以猜到你跟朝堂有些瓜葛。如果你将两难之事告诉我,我一定全力以赴帮助你。我只是希望你相信我,不要再独自犯险,不要再陷入困境。记住凡事有我。”

    陆灵看着面色坚定的殷淑,开心的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兄长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说完二人皆是会心一笑,各自回去休息。

    第二天,两人离开岳州沿湘水南下。一路秋风飒飒,落叶飘花,真是美不胜收。陆灵见已经离开岳州地界,只剩她二人策马徐行,这才问道:“兄长为何不回长安?”

    殷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牵住缰绳,停了下来。他望向远处渐落的太阳,似乎仍旧没有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打算。半晌,他突然道:“陆灵,我们成亲吧!”

    “什么?”陆灵一怔,一时判断不出来他的意思。

    殷淑知道她的想法,侧过脸来看她,一本正经的道:“我双亲早已辞世,平辈中,战乱之前只剩一个姐姐,几年前也去世了。你也已没有长辈在世。我们都算孤苦之人,家里没有高堂做主,我只能直接问你提亲了,并非冒昧。到了衡山,我们就成亲吧。在那里,虽然我不再是殷淑,但是除了一个身份,其它的都不会变。我其实是......”

    陆灵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夕阳也刚好替她遮掩了面红耳赤,她也开心的应道:“好啊!兄长不怕被人约束了吗?”

    殷淑被她打断,又听她这么问,突然想起是在徐州的时候,因为慕云见到“菩萨蛮”,陆灵曾问过他为何至今未娶,他当时随口答的因为怕成亲约束自己。

    他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那时候你不是无缘无故问我的!”

    陆灵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远处夕阳微笑不语。

    殷淑本想继续说出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可是刚要开口又再次被陆灵打断。她并没有移开看向远处的视线,这让她仿佛是对着夕阳在喃喃自语,“兄长,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们从魏博南下的路上我便知道了。”

    殷淑略略吃惊,他虽然早已不再刻意隐瞒,但还是惊奇于在身边无一人提起的情况下,陆灵是如何得知他在朝堂上身份的。

    正犹疑间,只见陆灵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放在掌心轻轻抚摸了几下锦缎上的花纹,然后抬起头,转过身将锦囊递给了他。

    殷淑默然接过去,他直觉这锦囊中的东西必定跟陆灵真实身份有关,但不知为何,他有些想知道却又有些怕知道。

    他解开锦囊带子,感觉里面的物件轻如鸿毛,所以干脆用另一只手掌接住锦囊里掉出来的东西。一个黑色的冰冰凉凉的棋子,正中他手心。

    殷淑不敢相信的拿起这枚黑棋子迎着落日余晖端详一番。往事犹如潮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袭来。他将棋子狠狠握在手心里,低声呓语一般唤了一声:“萱儿!”

    陆灵莞尔一笑,道:“我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兄长的。”

    殷淑仰起头,闭上眼睛,不知道是该更加紧张还是该松一口气。大概是这时的阳光反倒有些刺眼了,须臾间他已经低下头,将棋子装回锦囊之中,递还给陆灵,笑道:“难怪第一次见你就感觉有些熟悉,当时我还对着你那张化了疤痕的脸看了半晌。其实那时我是非常奇怪,怎会完全不认识你却又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忍不住端详起来。”

    “兄长,在彭城遇到那群阉宦刺客的时候我无意间见到你随身的锦囊,那时便知道了。我以为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也怕你知道我是谁后引起你的伤痛。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永远不知道,我只想跟在你身边保护你。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已经不多了,重伤之时,又从洛阳一路东逃,便想起还有位兄长当年手执这枚棋子对我说过‘如欲寻我,可来嵩山’,这才一路跌跌撞撞去到嵩山脚下,又被那钟声引到了嵩阳观。”

    殷淑认真的看向她,陆灵一双黑色的眼眸中也落进了他的面孔。

    听陆灵说完,他忍不住笑着叹道:“缘之所至,莫过于此!”随即他好像想起来了什么急事,忙不迭地问:“太子是何意?”

    陆灵吃惊道:“是那封信?兄长那日问独孤颖前辈的‘身边的什么人’想来指的是我了?”

    殷淑恢复镇定自若的神情,仍旧跟陆灵一样牵着缰绳,任由两匹马不急不慢的走着,“太子只提到一句‘千万留意身边的人’,我料想指的是你。他希望你离开,不过没想到你竟然是萱儿,这层缘故怕是他就不知道了。”

    “在客栈看你神色,我隐约担忧是我的行踪被发现了。尤其我着女装出现在你身边,这很难再隐瞒下去。”陆灵面有难色,似乎不愿再说下去。

    殷淑也皱眉道:“看来我所料不错,你身份一旦被拆穿,就只能离去了对吗?”

    陆灵见他似乎有些烦恼,反倒有些开心。以往都是她自己或筹谋或打拼或抉择,如今也可以这样省力,不用费心神去想破局的办法,只要说出问题,她的兄长自然会帮她破解。

    她心里打定主意,转过身来笑道:“兄长之前是怎么认为的?你且先说,我再给你讲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殷淑仿佛洞穿了她的心事,哈哈笑了起来,道:“也没什么。昨日看到独孤琴跟他父亲一同前来,便觉得事有蹊跷。这一家人可信,但是就因为太可信了,更容易被人利用。既然是带着皇命和太子的信来的,那么独孤琴的到来就一定是这两人,至少是其中一个有意安排的。我无论在朝堂之上还是回去衡山,都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不是冲着我来的,那么只能是冲着你来的,或者说是为了你来的。以独孤颖的家传,他不让琴儿说出哥哥是在为我做事,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说,但是如果太子殿下要是问她点别的,可能她以为无伤大雅,就会知无不言了。比如,‘我身边的人,看上去会不会害我?’这种问题。”

    陆灵恍然大悟道:“那琴儿必定会忙不迭的解释说‘当然不会,兄长身边的娘子一路保护他寸步不离。’这样我的行踪和目的就被她‘不经意’的和盘托出了!”

    殷淑点头道:“正是。先不用管这些,萱儿,你且将你来嵩山之前的事讲一遍我听,尤其因何负伤,我们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