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竟然已经过了子时了。殷淑看着陆灵的笑容，在桌子上一点微弱的烛光下显得温婉俊秀。殷淑心道“这个陆灵武艺高强，长相又如此俊美，可惜年纪轻轻就入了宫，否则必定是个人物。”他又不禁想起慕云，也是年纪轻轻，也该有着大好前途，却不明不白的跟着自己在这里涉险，如今他全族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如果有什么闪失，自己有何面目去见故人。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陆灵没想到这句话竟然引起他的不快，赶紧改口道：“兄长，魏博战事虽然变化无常，但唐军势大，以全国敌一隅，拿下邺城，杀掉史思明只是时间的问题，兄长不要过于悲观了！”

    “并非我悲观，事实就是唐军虽然六十万，但外强中干，不堪久战，且九路人马各自为战，一盘散沙。这样下去，唐军全军覆没，史思明踏着安庆绪的尸体，一路南下真是指日可待了。”

    “就凭他手里这点人？”

    “打仗不是一定人多才取胜。你知道秦王苻坚败给江左高门谢氏那场战事吗？”

    “淝水？”

    “正是。不管你有多少兵马，只要军心不在你这里，就打不赢，不管你是多么天纵奇才的一代英主，只要民心不在你这里，就会亡国。”殷淑继续正色道：“现在的唐军，就是既无军心，也失民心，魏博百姓已经对李唐失望了。”

    “可是他们恐怕对史思明和安庆绪更加失望。兄长，那如果史思明真的是像太宗皇帝那样的人，你还会北上帮着李唐吗？”

    “当然不会。李唐和史思明，对于魏博来说，只是在巨山之围和地狱之根中选择一个而已。”殷淑说完这句突然笑道：“我怎么开始给你讲道了。今日新年，不说这些。陆灵，这边的事情了了，你想去哪？”

    陆灵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兄长是怕我继续跟着你还是希望我继续跟着你？”

    “还是跟着我吧。”殷淑低下头道：“如果你愿意跟着的话。”

    “夜深了，兄长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说完陆灵又反应过来慕云在床上四仰八叉的“休息”呢，转而笑道：“还是去我那睡吧，我睡在外间的榻上。”

    正月里两边一天都没有闲着，史思明仍用他的老战术，几乎天天派人去骚扰唐军，唐军一出来他们就缩回去。后来唐军也知道他们这个套路了，走得太近就放箭，远远的就理都不理了。史思明要的就是他们的“理都不理”。

    唐军这边忙着攻打邺城，渐渐的竟然真的不大理会史思明了。可就是这样密集的进攻，安庆绪竟然始终坚守。据说城里已经开始吃人了。

    郭子仪自有盘算，每次攻邺城，他都走在最后，美其名曰压阵。其实就是怕万一哪天安庆绪受不了了弃城出逃，而自己偏巧走在最前面，得了这“不世之功”。他之前已经被肃宗亲口认定为“国家再造之功”，现在已经把安庆绪逼到这份上了，最后还得自己亲手了结，那肃宗对他确实是赏无可赏，只能赏死了！

    只有李光弼最清醒，他知道史思明要干什么，所以密切关注着他的各路骚扰。

    转眼正月已过，春寒料峭，尽管还未出现青色，但是寒风已经不那么刺骨了。这边邺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魏相边界这天又来了一股军队，远远走来，见唐军毫无反应，竟然胆子大了起来，直接攻打淮西节度使鲁炅的驻地。鲁炅无暇顾及，只当又是一次史思明的得寸进尺，他派出一千人马追击这些散兵，结果去了不到一个时辰，死的死伤的伤溃败而归。

    鲁炅心知不对，赶紧撤下在邺城攻城的军队，回首迎击这批“散兵”，然而已经迟了，史思明带着全部兵马从天而降，径直奔着邺城来了。

    同时滏阳的一万人马也南下，进攻围在邺城北侧的另一位节度使许叔冀，迫使他也退出邺城战场回首迎敌。

    李光弼心知不好但是邺城这边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本来这边就剩自己和季广探了，手上又没多少兵将，若再去救援那两边，一旦安庆绪出城夹击，他又是背水一战，一定拼尽全力，恐怕更不好打。李光弼只能全心全意攻城，希望自己可以先打出一个突破口。

    郭子仪静静等在自己的营地，看到鲁炅撤出战场他便已明白，这一天来了！他不慌不忙摆开阵势，前方鲁炅急速“溃败”，已经让出缺口，史思明大军长驱直入，就像不到三个月前进入魏州一样。

    可是他不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郭子仪以及近五十万唐军。

    这就是殷淑写给郭子仪那封信里说到的“办法”，虚虚实实，引蛇出洞。

    殷淑这一个月以来几乎“无事可做”，每天不是找史思明给他出谋划策就是劝他尽快称帝，要么就是找周贽调侃一番，问问他今天又出了什么骚扰唐军的新花样，跟他讨论讨论这几位节度使的脾性特长以及缺点。

    二月二这一天，宴席过后，殷淑又让慕云抱着两坛子酒单独来找周贽，他一进门就笑道：“周大哥，快看我找到什么酒了？”

    “哦？来，我闻闻。”周贽从殷淑身后的慕云手里接过酒坛子，打开闻了闻，惊喜道：“林虑浆！天啊，老弟，你从哪里弄来的！”

    “过完年我让人去博州寻，从两个高丽人手里买到的，一共就这两坛，今日宴席都没舍得拿出来，现在私下来跟周大哥分享。哈哈哈哈，来，喝个痛快！”

    殷淑把其中一坛递给周贽，两人肩并肩进了周贽的房里，还没落座就已经喝了一口“林虑浆”。

    “老弟你不光做事鬼点子多，就喝酒也有的是办法！”说着已经喝了一大口，“好酒，好酒。还是你记挂你周大哥啊！”周贽坐到榻上，直接抱着坛子喝了起来。

    慕云转身出去了，留下两个酒鬼在里面“鬼话连篇”。

    殷淑率先问起：“大哥，九个节度使如今只剩下七个，你觉得谁最好对付，谁最难对付？”

    周贽倚在榻上，用极其随意的口吻回答道：“当然是李奂最易对付，李光弼最难搞！”

    “那郭子仪呢？”

    “那老头子半截入土了都，也就能吓唬住安庆绪那样的黄口小儿。不过那个王思礼好像也有两下子，我去袭扰他，他每次必出战，不论白天黑夜！有点意思！”周贽眯起眼睛，咕咚咕咚猛灌了一口。

    “那个许叔冀我知道，他以前是汴州刺史，是个文官，恐怕最好对付的是他。”

    “不一定，反正除了李光弼都挺好对付，不分伯仲，哈哈哈。”周贽眼看要喝完一坛了，打了个酒嗝，“这酒确实烈，难怪高丽人打仗那么拧！老弟，你可知淮西节度使鲁炅？”

    “完全不知，只听说他是鲁肃的后人。”

    “他跟田承嗣交过手，脾气很硬，打仗也刚猛。哈哈，是那种打败仗就能当场自杀的刚猛，哈哈哈哈哈，这哪里像能屈能伸的鲁肃，更像张飞吧。”周贽笑得仰卧到榻上，空坛子被扔在一边，“林虑浆”已经一滴不剩。

    殷淑叹道：“哎，还是大哥了解，我久不在军中，又全无武功，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

    “还有那个季广探，基本就是来凑数的，两年前安禄山大军直取两京的时候他不敢出头配合颜杲卿反击，谁打来他投降谁，熊货一个！现在也是，他一直躲在邺城西面，恐怕随时准备逃跑。”

    殷淑也快要喝了一坛，最后俩人舌头都大了还在互相吹捧，把唐军的节度使们拿出来挨个贬的一文不值，直到慕云进来给殷淑扶走了才算作罢。

    两日后，郭子仪接到司空戬的红石传信：从鲁炅处突破。

    郭子仪把他最强悍的朔方军放在邺城北面，史思明每日都下战书要拉开架势打，其实天天都只是小股散兵四处袭扰。他在确定朔方军的确在邺城北面后，便放心大胆的从南面鲁炅处突进。没想到郭子仪确实把两万多朔方军放在城北，可却是留给这面的许叔冀的，自己早就偷偷带着更多的军队潜伏在鲁炅后面张开大网等着他进来。

    郭子仪开始做这个安排的时候可以说是乾纲独断，包括李光弼在内，没人放心把自己的兵将交给他，更没人愿意放权。郭子仪为人一向既吃软也吃硬，左右逢源老来成精，但是这一次他知道必须站出来力排众议。如果九路人各自为战，一盘散沙，那么就算他带的朔方军再强悍，也不能十面打援，反倒会处处挨打。

    殷淑一大早去找史思明，发现不在，左右护卫也只剩下两人，正打算独自回去，看见史朝义迎面走过来。

    “慕叔叔来找父亲？”

    殷淑微微点头，“小将军，我建议你以后称呼他为‘父王’，尽管你觉得私下亲昵一些无妨，但是大王可能不会太喜欢。”

    史朝义听他这么说，脸上立即露出惶恐不安之色，颤声道：“是啊，以后我一定注意！父王越来越不喜欢我，只有我自己还若无其事，只怕哪天被父王杀掉，我才能真正死心。”

    “哎，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是长子，再怎么样大王也不会苛责你。对了，大王今天去哪里了？”

    史朝义怔了一下才道：“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父王一早就带大军开赴相州了，恐怕再过几个时辰就要正面对上唐军了。我以为只有我不知道，没想到父王连慕叔叔都瞒着。”

    “这很正常，我又不是带兵的将领，突袭这种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我不如一同喝酒，等待大王凯旋。”

    “也好。”

    殷淑一直想方设法赖在史朝义身边，他想如果史思明败退不至于一口气跑回范阳，连儿子都不要了，所以最有可能回魏州固守。那么届时他便可以杀了史朝义关闭魏州不让他回来，一举歼灭。

    然而到了第五天，只有一小队人马回来了，不是败退回来的，而是奉史思明的命令回来接走史朝义和“慕起”的。

    郭子仪拉开阵势一切准备就绪。史思明刚冲进鲁炅的军中就远远看到乌压压的人，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然而一旦冲了进来，哪里还那么容易脱身。他这边满打满算也就十几万人，就算范阳军身经百战，可是郭子仪也是一路凯旋，还是以五敌一，史思明觉得后背发凉。

    让他的发凉的其实不光是唐军的埋伏，还有寒风。初春风大，魏博这些天一直大风不止，迎风都无法睁开眼睛的程度。可是今天这风比以往更甚，几乎可以说是飞沙走石。

    就在史思明感觉发凉的时候，再一抬头，前方乌压压的唐军居然被一阵狂风淹没，很多将士的弓箭竟然都被卷上了天，像风筝一样飞来飞去。

    唐军顿时大乱。

    然而这阵狂风还并没有放过唐军的意思，继续卷起沙尘碎石团团围住几十万人，甚至连碗口粗的树木都连根拔起，很多稍微瘦弱一点的士兵直接被卷了起来！郭子仪也懵了，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狂风，说是风妖也不为过。大风之下他喊出的话连身边的人都听不到，几十万人更是瞬间原地受困，相互踩踏。

    溃败这种事情比瘟疫传播的还快，几十万人心里都瞬间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老天爷都帮着史思明！

    那边攻邺城的李光弼一看这边大乱，也顾不上邺城了，转头回来控制自己的军队。其它几个节度使就更不用说了，相州就算丢了也有郭子仪扛着，但是自己的军队要是死光了，就算没被史思明杀掉，回到长安也是难逃被杀头的命运。六位节度使各自带着自己的人向南向西逃窜，什么辎重粮草全都不管不顾的扔在了邺城外。

    邺城里边，安庆绪本来都要准备抹脖子了，落在谁手上都是一个死，不如自己来个痛快，外边却来报，情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个时辰前还打算用来抹脖子的刀，现在却转向直指唐军：开城门，抢粮食！

    这几个月安庆绪实在饿坏了，城里的金条比米粒还要多。可是宁可吃人，他也不敢出城，出去既打不过唐军也打不过史思明。这回好了，唐军跑了，几十万人的粮草就被扔在城下，简直是天降祥瑞！有了这些粮草，再守住邺城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安庆绪心满意足的再次关上城门，打算继续坚守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