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魏州，就在殷淑屠城后三天，史思明正式称王，大圣燕王。周贽和“慕起”都跟着鸡犬升天。史思明当然是谦虚的说大家还以兄弟相称，但是“慕起”摆出一副恨不得立刻马上就称他为“圣上”的姿态，他更加开心了。安禄山还没享受几天的皇帝梦，对他来说不会太远了，并且他的长子唯唯诺诺，怎么看都不像安庆绪那种能做出来弑父篡位勾当的人。这时的史思明认为自己就是汉武帝转世，李世民再生。

    这日殷淑从外面回来，一进屋看到陆灵在自己床边整理一件白色棉袍。他房间并不避忌任何人进出，一个是为了让史思明放心，另一个是就算锁上门，怕是也防不住像陆灵这样的人，反倒引起别人的好奇心，所以锁了也没用。

    “你怎么还帮我洗了这件棉袍？那日晚上吐了一身，扔了就是了。”殷淑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他认出来这件就是那晚他吐一地的时候穿的外衣。

    “兄长，你一共两件冬衣，扔了一件就剩下史思明赐给你的那件了。”

    “那也不用陆公公亲自动手，我又不是帝王皇子，怎么敢用宦官伺候！”殷淑尴尬地笑笑。

    “呵，兄长说笑了，我并不喜欢伺候帝王皇子！”陆灵哼了一声，又顺便整理了一下其他衣衫。

    这时突然慕云闯了进来，看到陆灵在房间里有些愣住，但是仅是一瞬就不管不顾的冲到殷淑面前，双手攥紧拳头，咬着牙道：“师父，李，李，李嗣业战死了！”说完眼睛里的泪水已经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殷淑身形一晃，木然问道：“怎么死的？”

    “他带一万人攻城，邺城叛军在城头放箭，他久攻不下有些心急，自己冲锋在前，结果中箭了。等到抬回营帐已经伤重不治...”慕云擦擦眼泪继续道：“司戬带回来的消息，估计再有一两天史思明就能得到消息了。”

    “竟然会这样！竟然会这样！李嗣业好歹还死在了战场上，可是这样的死法，简直是对他戎马一生的侮辱！皇帝到现在还在犹豫，既不撤走鱼朝恩，又不让郭子仪李光弼打魏州攻邺城。既然如此，不如杀了鱼朝恩，抗旨出兵！再这么拖下去，唐军的尸体恐怕要截断黄河了！”殷淑狠狠的说道，仿佛后悔自己如今才下定这样的决心。

    “兄长，杀了鱼朝恩不难，我去一趟相州，两日内就可事成，但是抗旨出兵可就难办了。如果你真有本事让几个节度使都听你调配，那你就是造反。这倒也罢了，问题是他们不一定能听你的。而如果他们之间意见不和，那岂不是自己人先自乱阵脚了。”陆灵知道他现在已经方寸大乱，几天前他几乎可以说是亲手杀掉那一万多军民，这口气一直在他心中，如果相州战事再出现纰漏，那殷淑此行可以说是无功而返，恐怕他根本无法面对这样的结局，会自尽谢罪也说不定，“兄长，你先冷静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引史思明出头。”

    殷淑看看陆灵，眉头渐渐舒展，他明白陆灵说的是对的，自己刚刚是心急了。安庆绪都快没命了，肯定是豁出去一切死守邺城，不要说李嗣业带一万人去攻，恐怕就算郭子仪亲自带着十万人去攻城，一时半会也下不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史思明先发兵，等史思明一到相州，安庆绪定会出城跟他里应外合内外夹击。就怕他们不出头，出头了唐军才能发挥人多的优势。

    殷淑主意已定，走到案边写了一封信，这是他写给郭子仪的第二封亲笔信。陆灵这次不仅不回避，反而大摇大摆的走到他身侧看着他写。殷淑也没拦着，完全没有瞒他的意思。他现在心中已经大概知道陆灵是谁派过来的，总之只会帮助自己，不会害自己就是了。

    陆灵站在一旁看殷淑洋洋洒洒写了半炷香的时间，然后吹干墨迹，这才严肃的说道：“兄长连抗旨的后路都替郭老令公想好了？鱼朝恩被撤走最好，若是不走也不必再听他调配，可以“抗旨”出兵，事后都推到你身上。那你一定不会是皇亲国戚了，要么这个罪名跟造反没什么区别。可如果你的身份不是皇亲国戚，郭老令公为何会听从你的安排？”

    “我并没有刻意隐瞒你，只是我的罪状太多了，不差再多这一两桩。圣上远在长安，就算想砍我的脑袋，也得等我抗完旨再过个个把月的，时间上足够了。”殷淑难得一脸认真的跟陆灵解释，“至于郭老令公会不会按照我的办法行事，我也不知道，所以谈不上‘听从’。但是我觉得他会这么做的，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如果他有更好的办法，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史思明当然不敢硬碰硬的打唐军，不要说九个节度使，郭子仪和李光弼随意一个人他都不敢正面冲突，所以他在等机会。他跟滏阳的一万兵马两面此起彼伏的骚扰唐军，今天我去你驻扎地的边上吃顿烤肉，明天他冲着你军营里面放两箭，唐军一出来就跑。屡试不爽。他等的就是狼来了而猎人不再相信狼来了的机会。

    好消息是朝廷在听闻李嗣业战死之后终于召回了鱼朝恩，也没有再调派新的“观军容”，但是也没说九个节度使谁有权节制其他人。这已经是肃宗做出的最大让步，郭子仪是对大唐有再造之恩，但是有多少开国君王往往就是这持有“再造之恩”的人。尽管郭子仪已经年逾六旬，但是老当益壮，每顿可能比肃宗还要多吃两碗饭，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功高盖主”这四个字。

    殷淑当然明白皇帝的心思，但是用一个李嗣业才换来肃宗的一半决心，这代价还是有点大。而郭子仪本人要求速战速决，先取魏州的提议朝廷没有给与回复，只是下旨鼓励各位节度使协同拿下邺城。只字不提魏州，其实这就是回复。

    不管怎样殷淑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从踏进魏博那天开始，所有的事几乎都不可挽回的朝着坏的方向发展。连慕云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安禄山长驱直入都能被各地临时组织起来的官兵控制住，而现在是唐军一路势如破竹，给安庆绪团团围在一隅，这怎么看怎么都会赢的战争，为何殷淑早早就断定这一仗必败。

    慕云虽然搞不懂，但是他相信殷淑的判断，毫不犹豫跟他北上，殷淑也并没有过多解释，只说“皇权与人心，皆不可测。”

    慕云最近总是怏怏不乐，殷淑知道是因为李嗣业的死。他最近偶尔跟着慕云在军营里走走，认识了一些校尉，很显然这些人现在已经越来越忠实于史思明了。之前跟着安禄山烧杀抢掠完几乎分不到范阳军手里什么实惠，洗劫两京所得的二十余万两黄金还有几十车珠宝珍玩全部是安禄山私有。可史思明不是，他早就承诺一旦进入邺城，所有黄金和珠宝都分给将士，这无疑让大家欢欣雀跃。至少史思明看起来是能跟所有人“共富贵”的人，所以他才比安禄山可怕的多。

    在安静的等待中，乾元元年即将结束了。大年夜，史思明大开宴席，殷淑带着慕云和陆灵当然早早就到，必然是先吹捧一番大圣燕王的英明神武，接着就是“同僚”之间你来我往的互吹。

    周贽端着酒碗走过来，“慕老弟，等到大王攻破相州，你与我一同去拿金银珠宝，大王说了，只要‘你俩拿得动，爱拿多少拿多少’！”

    “周大哥，指日可待啊，哈哈哈哈哈。”殷淑跟他碰了一下酒碗，一饮而尽。

    慕云在一边跟几个校尉也你来我往的喝个不停，大家都称赞慕云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酒量，不像一个岭南公子，倒像一个北方汉子。

    “老弟，来，喝我的酒，我这酒用鹿鞭和大蛇泡过，还加了点鹿血，哈哈，大补啊！”周贽说完不等殷淑搭话，直接就拿起自己手里的酒袋子倒进他的碗里。

    “周大哥，小弟不能沾染肉味，任何肉味都是，还请大哥放我一马。哈哈哈。这样，大哥喝一碗，小弟喝两碗，如何？”殷淑赶忙推辞。

    周贽一愣，随即笑道：“诶！北方汉子喝个酒怎么还那么多忌讳，那天我看你不也吃了半碗肉羹吗！天寒地冻，你不吃肉难怪成天病恹恹的，你试试，这可是好东西！哈哈哈”说到“好东西”三个字，还冲着殷淑眨眨眼。

    殷淑看向自己碗里那微微发红的液体，对他而言不但没有酒香，反倒腥臭扑鼻。正打算一鼓作气喝下去，心想大不了一会去外面再吐出来，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拿走他的酒碗，一饮而尽。

    “果然好酒，不过兄长一向体弱，这么大补的好酒喝下去，恐怕承受不住又要病倒了，还请行军司马不要为难兄长。”正是陆灵。

    周贽看看陆灵，意味深长的笑笑。又跟殷淑寒暄了一番，终于带着他的酒袋子走了。

    接近子时，史思明才站起身说：“诸位尽兴，本王乏了，先回去休息。”

    大家全部起身行礼，喝醉的也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想行礼，又站不稳摔倒，引起旁边一阵笑声。史思明也跟着笑笑，转身向后面走去。

    史思明自然是住在魏州最豪华的宅院了。这院落本来是魏州当地一个富商的，整个宅院规制堪比王府，比魏州刺史的官邸还要宽敞华丽。唐代对于建筑的规制只有在两京地区比较严格，其它地方，尤其在各个民族混居的地方几乎可以说你有多少钱买多大地就可以建多大的宅院。叛乱之前，魏博有很多富商，这地方是南北要道，又东入大海，实在是经商行船的宝地。叛乱之后，很多富商都扔下家园携带亲眷南迁，所以在魏博几乎每个县都有这样的人去楼空的豪宅。

    史思明回去了，大家自然就随便起来。殷淑又寒暄一刻钟，假装酒力不支也回去了。陆灵和慕云上前扶着殷淑，其实慕云喝的比殷淑还多，脚步都有些漂浮。

    回到房间后，慕云竟然直接倒到床铺上睡着了。他之前每日就睡在殷淑的床脚边，这几日殷淑看他天天守着自己，而陆灵也没有了要杀自己的意思，就让他到外间的榻上睡觉。谁知今天他一进屋就躺到里间殷淑的床上，看来是酩酊大醉，连谁的床铺都判断不出来了。

    殷淑摇摇头，对陆灵笑道：“云儿心里难过！平时怕喝酒误事从来没有这样喝醉过，今晚大年夜，他也放纵了一回。”

    “兄长，慕云跟李嗣业可是有些渊源？”

    “是的，云儿在陇右军中长大。李嗣业对他很好。每次他父亲要责罚他，都是李嗣业冲过去给他抱走，后来云儿长大了，就变成扛走。”殷淑说着走到外间，在桌子边上坐下。

    陆灵也走过去，给殷淑到了一杯茶水，说道：“兄长喝杯茶醒醒酒吧。虽然你不至于酒醉，可是也喝了不少。”

    “陆灵，今天谢谢你，否则我现在又不知道在哪里把心肝都吐出来了。”

    “以前我只当兄长是道士，有戒律不能食荤腥，后来见到兄长居然饮酒，想必是没有什么戒律要守的，只是不能吃荤。”

    “道士做到我这个程度都是想要成仙的，要戒酒戒色戒荤戒嗔。哈哈，我手里有那么多人命，自然不可能成仙了，所以不用守。但是不吃肉不是戒律，而是因为不能，每次闻到肉味我都要吐，吃下去那就完啦！”

    “为何？这算是什么疑难杂症吗？”

    “算是吧。”

    “难怪兄长体弱，那个周贽说的也对，北方天寒地冻，若是不食荤腥，身体当然很弱。兄长可以试着从味道较清淡的荤食开始试着用些。”

    “比如什么？”

    “鸽子？或者鸡肉？”

    “哈哈，你居然认真教我吃肉。对了，你提起周贽，我总觉得他今晚很奇怪，为何一定要我饮了那碗酒。”

    “我还以为他在里面放了什么毒药，但是喝起来就是酒的味道，确实放了他说的东西，酒里面带着一点腥膻，但绝对不是毒药。”

    “知道可能有毒你还喝！”

    “我想如果他真下毒，我接过来他总会推脱一下吧，而且我喝之前也闻了闻，不像有问题。我总觉得他是在试探兄长。”

    “嗯。”殷淑说完，低头好像回想了一会，又道：“我这些年确定没有再见过周贽，暂时想不出为何他对我吃素一事这样试探，但绝对不是只想作弄我这么简单。”

    “兄长，你见过的人你一定都记得？哪怕是幼年时候的吗？”

    “差不多吧，遇见一个人，当时他的样貌声音体态和说过的每一句我都可以记得，哪怕是遮住脸或者只是一个背影我也能判断出是谁，但是如果经过很多年，样貌大改那确实会有一些偏差，可总会有点痕迹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吧。而周贽，我敢肯定除了七年前在幽州，我绝对没在其它地方见过他。”

    “兄长，已经是乾元二年了。”陆灵看着殷淑，嘴角慢慢向上弯起，微微笑了一下，“希望兄长平安喜乐，万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