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斯兀自坐在椅子上，出神的望着面前依旧整齐的餐桌。这座萨克庄园是女皇陛下临终前赐给他的，本是属于吉昂家族的皇家庄园，内部藏有诸多珍贵的艺术品，阿兰斯担任财政大臣多年，这座庄园对他而言依旧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然而他并不为此高兴。

    卡特琳二世的前侍从官，黑御林的副指挥官瑞克·纳里士叩响了门扉，得到阿兰斯允许后，推门走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

    阿兰斯抬眼看着坐姿笔挺的高大骑士，心中稍稍感到慰藉，至少自己还是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在。

    “杰里柯家族这一次的动作可真快，为了赶上女皇陛下驾崩的机会，居然用魔法赶来德维德斯。”阿兰斯冷笑一声，“终究是食腐的乌鸦，竟然奢望能从太阳的遗产上吃到一口肉，没有任何忠义之心。不过眼下还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我姑且就忍一忍吧，等到约洛殿下继位……”

    尖锐的寒芒闪烁在阿兰斯的眼中，他想起杰里柯家族请求公主下嫁的条件，心中好一阵不舒服。

    “最好不要这么做。”瑞克虽然是武人，但比阿兰斯这个政客更加冷静，“当年伊凡二世陛下依靠杰里柯家族的温斯顿伯爵登临皇位，却在加冕典礼的名单上故意遗漏他的名字，当着全帝国面前冷落功劳巨大的杰里柯家族，致使温斯顿伯爵负气率军回到利维坦岛……后来的结果你应该知道吧？”

    “伊凡二世在登基的次年突然暴毙……”阿兰斯垂下眼帘，神情冷静了一些，“民间传闻是温斯顿伯爵无法忍受伊凡二世的侮辱，用黑魔法咒杀了皇帝。”

    “忘恩负义的事情最好还是别做，那只会让你背负臭名，平白树立更多敌人。”

    瑞克拿起一枚岩鸢蛋，布满老茧的粗大手指细细剥着蛋壳。

    “但如果让这群没有忠诚心的黑巫师进入中枢掌权，说不定就会是下一个特拉维耶！如果不提防他们……”阿兰斯心有不甘，继续碎碎念叨着。

    “又来了……”瑞克停下手上的动作，神情显得颇为无奈，“你就是这样的毛病，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讨厌你。忠诚耿直的性格固然是你的优点，但也是最大的缺点！如果之后你仍是这副样子，不知道会有多少原本可以争取的诸侯领主会抛弃吉昂家族。你还是收敛一下自己的性子，即使改变不了性格，暂且忍耐总是可以做到的吧！”

    这番劝谏很有道理，阿兰斯也不是那种不听劝告的人，但他执拗的性格就是很难接受，双手和脖颈怒昂着青筋。好在最后他还是把瑞克的话听进去了，竭力忍耐着，只是却忍耐得格外辛苦。

    见状瑞克微微叹了一口气，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很佩服阿兰斯，能够在德维德斯这样的政治泥潭中仍然保持着一颗赤忠的心，但可惜的是这个世道下忠诚的人不仅得不到赞赏，还会被所有人视为讨厌的异类。

    “泰拉莫斯公爵洛伦佐·戈里尼六世快到了，我已经派出使者邀请对方前来庄园，请您好好准备一下。泰拉莫斯领是帝国粮仓，如果能够得到戈里尼家族的支持就可以保证军粮的充足供应，所以罗伦佐公爵的态度非常重要。”

    他顿了一下，盯着阿兰斯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

    “请您像对待杰里柯家族那样，好好控制自己的性子。”

    阿兰斯深吸一口气，重重点下了头。

    晚宴时分，泰拉莫斯公爵洛伦佐·戈里尼坐在之前马格努斯坐过的位置上，享受阿兰斯·佩萨的盛情招待。他的领地位于德维德斯以北四百公里的百合花城莉莉鲁姆，前往帝都有非常好走的百合花大道，只用一周的时间便赶到了德维德斯，速度仅次于魔法赶路的杰里柯家族。

    “我听说德维德斯现在很混乱，掌玺大臣梅利爵士只顾着筹办女皇陛下的葬礼，反而把更重要的事情丢在一旁不管。您是内阁财政大臣，消息应该比我灵通，真有这样的事情吗？”

    阿兰斯默默为洛伦佐公爵斟上一杯酒，放下酒杯时不小心弄出了不谐的声响。

    “难道有比女皇陛下的葬礼更重要的事情吗？”

    “哦得了吧，您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卡特琳陛下是先皇了，她的尊荣只在墓地茔冢之间，德维德斯的皇座要盛放的是新皇帝的荣光。梅利爵士把皇位继承的事情搁置，那家伙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黑发宽脸、面相老实的洛伦佐公爵大口饮着阿兰斯给他斟的酒，却没注意到阿兰斯眼眉下闪过的不悦。这位吉昂家族的忠臣压抑着心里的不痛快，尽可能和颜悦色地问道：“他能有什么想法，皇位继承顺序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但尼古拉斯皇储毕竟是姓特拉维耶而不是吉昂，当年伊凡二世暴毙，皇位突然的落入已嫁到特拉维耶家族的先女皇头上，特拉维耶这顶皇冠来的太容易了！偏偏这种关键时刻，尼古拉斯远在被白金山脉阻隔的西部亲王领，眼下皇位归属完全是梅利爵士说了算，假如他打算待价而沽……”

    “怎么可能呢？”阿兰斯笑着打断了对方。

    洛伦佐公爵稍稍怔了一下，他误以为阿兰斯是梅利爵士的支持者，于是连忙收起刚才的话语。

    “你说的也是，眼下女皇陛下的葬礼才是头等的大事……”

    “梅利爵士没那个能耐。其实，女皇陛下临终前将她的遗嘱授予了我。”

    “遗嘱……你的意思是——”

    再次被打断的洛伦佐公爵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的看着阿兰斯，他原以为要操弄皇位的是掌玺大臣、内阁之首梅利·秋斯，现在看来眼前这位不到四十岁的年轻贵族才是导致梅利·秋斯谨慎观察形势的原因。

    阿兰斯不急不慢的从怀中掏出一份加盖了吉昂家族纯白烈日火印的纸卷，推开桌上的银质器皿，空出一块干净地方，将纸卷郑重摆下。

    洛伦佐公爵盯着纯白烈日火印，眉角不受控制的弹跳了两下。

    “陛下遗嘱不应该由掌玺大臣保管吗？”

    “遗嘱由女皇陛下亲手加盖印玺，合法性毋庸置疑。”阿兰斯向后靠住椅背，目光俯视着面前的公爵大人，“至于不交给梅利爵士保管的原因……女皇陛下指定由花园河谷的约洛殿下继承他的皇位。”

    房间内过于安静，以至于洛伦佐公爵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先不说这份文件的真伪……”

    “这份文件由在下起草，卡特琳陛下亲自确认加盖印玺，您要怀疑真伪吗？”

    被噎了一语的洛伦佐公爵口干舌燥，端起酒杯再灌了一大口葡萄酒。“好吧，即使我相信这是真的，可尼古拉斯皇储说这是假，你又能怎么办呢？没看到遗嘱内容的诸侯只能从别人的言语来判断真伪，阿兰斯爵士，请问对各大诸侯而言，是您的话语更值得相信，还是尼古拉斯的话语更具影响力？”

    “对吉昂家族心怀忠贞的人绝不会质疑女皇陛下的遗命，如果他们选择怀疑，我等也会竭尽全力告知世人真相。”

    “你用什么手段告诉世人真相，战争？”

    “如果事情真到了这一步……”蓝宝石般的湛蓝眼眸满是不可动摇的毅然决绝，“我不惜一战！”

    “那好，你有多少实力和尼古拉斯皇储一战？特拉维耶家族手中有至少一万的职业军，统治下的西部亲王领又可以召集不少于五万的征召兵，此外还有帝国皇储的头衔和庞大的号召力！你呢？萨克庄园五千公顷的土地确实不少，但在特拉维耶家族面前远远不够看呢！”

    洛伦佐公爵双臂抱在胸前，也向后靠住椅背，目光与阿兰斯针锋相对着。

    “我有黑巫师家族的支持。”

    “黑巫师家族”这个词让洛伦佐公爵顿时变了脸色，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念出了那个姓氏：

    “杰里柯？”

    阿兰斯重重点头。

    泰拉莫斯领的公爵大人腾的站起来，突如其来的激烈动作还带翻了桌上的酒杯，葡萄酒洒到他华美的服饰上，留下一大块殷红色。

    “我绝不会和杰里柯联手！这个姓氏曾羞辱过我的祖先，看到他们的黑衣就叫我觉得恶心！”

    “那您是要和杰里柯家族为敌喽？”阿兰斯泰然坐在椅子上，冷冷对着怒发冲冠的洛伦佐公爵。

    洛伦佐公爵被这句话呛到，一时支支吾吾答不出话。虽然痛恨杰里柯，但他也很清楚这个黑巫师家族有多么强大和可怕。灰皇冠战争时期，温斯顿伯爵纵兵劫掠过泰拉莫斯领，当时戈里尼家族连与之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乖乖交出赎金换取杰里柯兵锋的离开。洛伦佐公爵痛恨家族的这道耻辱伤疤，但心里又清楚当时换做是自己，一样没有能力和胆量做出更好的选择。

    迟疑使得汹汹气势顿时下降了一大截，冷静镇定的阿兰斯反而从气场上压制住了对手。

    “公爵大人，我知道您是个实在的好人，泰拉莫斯人朴素诚实传统在您身上慨然可见，绝非宫廷中那等玩弄政治的小人。我恳求您遵从女皇陛下的遗命，不要支持特拉维耶家族，对于帝国的安泰和泰拉莫斯领的和平来说，这窝狡猾的狐狸都是祸害——别忘了特拉维耶家族的族语！”

    从小便精学纹章学的洛伦佐公爵条件反射的念出了那句话：

    “时机已至？”

    “狐狸们绸缪了几十年，就是为了夺取皇位的这一刻。民间一直传闻伊凡二世陛下是温斯顿伯爵咒杀的，但聪明人只要深入想一想就会发现，从伊凡二世之死中获得最大好处的分明是特拉维耶。当年还是公主的卡特琳陛下已经嫁入了特拉维耶家族，尚无子嗣的伊凡二世一死，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便落在了先女皇那姓特拉维耶的儿子身上，他们才是最有动机刺驾的窃国贼！”

    沉默压抑的诡氛在两人间弥漫，餐桌上的美酒佳肴不再可口，窗外映入的明媚阳光散发着森森寒意。洛伦佐公爵于两难间踌躇难决，直到现在他依旧更倾向于威望更盛的特拉维耶，但又不得不担心如果回绝阿兰斯，此时此刻自己是否有机会活着离开萨科庄园。

    “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太过重大，我得和家臣们商量之后才能给您答复。”

    看着洛伦佐公爵无处安放的视线，阿兰斯便把他此刻忐忑犹豫的心理猜了个大概。

    “您请自便，我衷心希望能够和您共同扶保吉昂皇室，不愿与戈里尼家族为敌。邀请您来庄园也完全是出于我和您的私人情谊，诚心期盼能有一次心意相通的洽谈。如果您不放心，尽可以离去，我保证庄园内没有人会阻拦。”

    洛伦佐公爵抬起头意外地看着阿兰斯，在他理解之中阿兰斯既然要做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应该严密控制所有的知情者，不可能会轻易放自己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洛伦佐公爵真的被阿兰斯的诚意给打动了，他愿意相信阿兰斯是一位品德典范，想要抱着哪怕明知必败也与他并肩同行的奋发意气与崇高理想豪赌一回。但现实很快让公爵大人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他是泰拉莫斯公爵，戈里尼家族的家主，他的一举一动所影响的可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而是一支百年名门的安危兴亡。

    “感谢您的好意，请容许我暂且告辞。我会竭力说服我的家臣们，回报您的坦诚，如果有好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

    洛伦佐公爵匆匆离开了萨克庄园，和之前的杰里柯父子不同，他离开的身影似乎有那么一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阿兰斯在窗台上看着这位朋友远去的马车，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落后他一个身位的瑞克·纳里士冷酷的剖出了真相：“看来戈里尼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了，就和泰拉莫斯领的农夫一样，这个家族更愿意选择最稳妥没有风险的未来。”

    “如果他能保持中立也好……不过那大概是不可能的吧。”阿兰斯揉了揉太阳穴，这几天的忙碌让他多少有些疲惫，“今天还有谁？”

    “派去冷杉领的使者还在路上，暂且没有消息传回来，即使厄普兰兹在卡特琳陛下病重时就派出了慰问的使者，估计也没有那么快能够进入赫霍里兰德省。”

    “这么说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阿兰斯开玩笑的说道。

    “不，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不苟言笑的瑞克完全没接阿兰斯的笑话，仍是一副严肃的嘴脸，“矿骡城男爵索伦·赫塔尔大人回复了您的信函，今天下午就能抵达庄园。”

    听到索伦·赫塔尔这个名字，阿兰斯立刻收敛了轻浮的笑容。

    “马上让人准备宴席，招待过洛伦佐的那些东西全部收起来，让人把吉尔德拉黑啤酒拿出来……另外给我备马，我亲自去迎接他。”

    他快速行动起来，急切的想见到这位索伦·赫塔尔。

    瑞克对阿兰斯的急切态度表达了认同：“矿骡城扼守阿尔登隘口，这是白金山脉唯一可以通行的道路，只要堵住阿尔登隘口，特拉维耶家族就无法从西部亲王领进入王领，至少陆路走不通。如果能拉拢索伦男爵将矿骡城掌握在手中，胜过五万大军的助阵。您现在的反应很好——假如刚才您以这种姿态对待洛伦佐公爵，说不定他就能下定决心支持我方了。”

    阿兰斯的脚步顿了一下，对瑞克摇了摇头。

    “我可不是因为这些冷血的理由，索伦是我生死与共的挚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