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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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唐氏兄弟(三)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有关唐纵的案子,唐易先是在玄衣衙门听到了墨门之说,又在大将军这里听到了千户之说,这两种说法都令唐易难以信服,但又都有至关重要的、不容忽视的线索。唐易一边仔细留意着大将军和老将军细微的表情,一边牢牢记住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这也是唐易多年斥候生涯磨练出的本领,只要他全神贯注地观察一个人,便可以记得那个人的每一个细节。

    老将军用余光看到唐易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心中涌出一阵寒意,他们父子原本是要从唐易那里打探此案的细节,不料反而被敏锐的唐易得到了不少线索。

    唐易也察觉到了老将军的不悦,满脸忧虑地说:“我原本以为只是有人针对唐纵和关刃,没想到背后竟有如此大的布局,若是有门阀刻意针对王家和千户之位,我们兄弟又能有什么本事逃出生天呢?不管是唐纵,还是我,都只是他们局中的一颗棋子。唐纵陷入如此死局,是我唐家难以跨过的劫数,还恳请老将军与大将军一定要出手相救!若唐家可以度过此劫,他日唐易必以命相报。”

    老将军笑道:“你且宽心,吉人自有天相,唐纵若真是被人当做棋子,就不会这么轻易弃掉,反倒是件好事。眼下最大的麻烦处,还不在唐纵。”

    老将军欲言又止,唐易正要发问,大将军接着说道:“正是如此!我虽在圣上面前力保了唐纵,但若由你和霍同赴楚州调查此案,恐怕结果难以服众。对手既然设下此局,一定是要利用声势把你兄弟二人全都拖下水去,若唐纵迟迟找不到,羽林卫必遭质疑,难免要追责你玩忽职守之罪。如此以来,他们便达成了目的,而我王家在羽林卫也彻底失了势,自然无法再保着你们唐家度过此劫了。”

    唐易瞬间便明白了王家的意思,喝了口茶水,又慢慢放下,对大将军说道:“大将军多虑了,圣上对此案极为重视,怎么会让两个百户为主去楚州查案?我是唐纵之弟,人人皆知,今晚大理寺的林少卿已经提出了质疑,即便有大将军力保,圣上也要顾及悠悠之口,必然是由大将军率领羽林卫去楚州,以我与霍同为副将。大将军为何会以为唐易能得到圣上如此大的信任?”

    大将军接着说道:“依照常例自然是如此,若是明日面圣之时……”

    老将军突然被茶水呛到,剧烈地咳了起来。大将军连忙停下,站起身来,与唐易左右扶着老将军,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老将军面色涨红,从剧烈的咳嗽中缓缓恢复,握住唐易的手臂,盯着他说道:“此事错综复杂,胆敢做下如此滔天大案的,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虽不知是哪个门阀或势力在背后谋划,但既然是针对的王家,我王家一定会应对到底。唐易,你是一员悍将,但是你也要明白,有些事以一己之力是无法扭转的,过河之卒之所以勇猛,是因为他身后还站着半盘棋,切莫逞孤军之勇,让自己成了弃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些道理。”

    唐易连忙伏首说道:“老将军放心,唐易知道分寸,明日面圣之时,一定谨言慎行,一切听大将军的语气行事。”

    老将军用粗糙如枯枝一般的手指在唐易手臂上用力握了一下,然后放开手笑着说:“我不妨事,继续饮茶。”

    大将军搀扶着老将军坐稳,回到自己蒲团前落座,对唐易笑道:“你且宽心,楚州之行,只要有我在,局面就在羽林卫的掌控之中。只要由我羽林卫掌握着大局,就不怕有人做什么手脚。你只需心无旁骛,认真搜寻唐纵的踪迹即可,天底下又有什么蛛丝马迹能逃得过唐易的双眼?只要唐纵不死,你们唐家兄弟能度过此劫,一定还有更大的富贵。”

    唐易答谢道:“我之前从未想过此事可能与争夺千户有关。多亏老将军与大将军指点迷津,才让唐易豁然开朗,不然只怕还身在一片迷雾之中,竟然还真的相信了玄衣衙门的鬼话。”

    大将军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问问你,今晚玄衣衙门的裴庆说了什么鬼话?”

    唐易冷笑道:“玄衣衙门的裴大人竟然说他手底下有个捕快,发现了一个叫墨门的门派,专门刺杀我朝各个门阀的青年才俊,这个案子也是墨门所为。”

    唐易“墨门”两字出口的一瞬,老将军双目中突然闪过一丝慌乱。老将军连忙望向唐易,发现他的眼神正若无其事地从自己面前掠过,瞥向了大将军。

    唐易也只是看了一眼大将军的神情,便又迅速收回目光,端起茶盏,缓缓地喝了一口茶,问道:“大将军可知墨门是什么门派?”

    大将军没有与他对视,强作镇定道:“什么墨门?我从未听说过。玄衣衙门办案向来是妄加揣测,屈打成招,没有真凭实据,若实在破不了案子便推脱嫁祸给什么门派,也是常理中的事。不知道这次又是哪个捕快破案无能,编造出如此奇闻?”

    唐易笑了笑,说道:“裴庆手下有个亲信,名叫宫武的,说是跟踪了一个叫墨门的门派很多年,与他们当面交过手,还说我朝近几年来所有的刺杀案子都是墨门所为。”

    大将军听后大笑,道:“我早知玄衣衙门那里不会有什么像样的线索,果真如此。”

    唐易却突然忧虑道:“玄衣衙门不但没有真凭实据,还编造如此奇谈怪论误导众人。不知道这个案子是不是跟他们有关?玄衣衙门爪牙遍布九州,能量通天,心狠手辣,若真的是他们在兴风作浪,只怕唐纵会凶多吉少。不知玄衣衙门是否与王家有什么过节?”

    大将军笑道:“玄衣衙门里都是些什么货色,也敢招惹我们王家?楚州之行我会亲自坐镇,只要有我在,他们玄衣衙门起不了什么风浪。”

    唐易随着他笑了笑,又突然面色冷峻道:“老将军,大将军,还有件事情很是蹊跷。玄衣衙门发现羽林卫护送的圣旨、御赐都已不见,莫非凶手是为了御赐而来?还有,事发次日楚王府突然闭门谢客,消息全无,玄衣衙门也不知详情如何。此案会不会牵扯到楚王府?”

    老将军和大将军听到楚王府之事,神情中又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唐易依然只是轻轻一瞥,便又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茶。

    “我觉得不会,”大将军也喝了口茶,沉吟道,“御赐无非是御酒和一些严遵礼制的贺寿礼,绝不值得冒如此风险。楚王府就更不可能牵扯其中了,羽林卫护送圣旨和御赐本就是为楚王贺寿而去,楚王府没理由会向羽林卫动手。”

    大将军还欲说些什么,突然听到老将军叹道:“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夜已深了,我也甚是疲惫,明日你们二人还要入宫面圣,需要养足精神,今晚便到此为止吧。唐易,你要记住,王家与唐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唐易只得站起身,向老将军行礼道:“多谢老将军提点,明日面圣,自然是全听大将军吩咐。”

    唐易又望向大将军道:“我们兄弟二人跟着大将军征战多年,大将军是最了解我们的。我唐易是个有仇必报的人,若是我哥能安然无恙倒还罢了,若是有人胆敢害他性命,不管他是谁,背后有哪家门阀,我唐易一定一刀一刀刮了他!”

    老将军望着目露凶光的唐易,笑道:“不错!斗志勃发!这才是北疆狠如虎狼的唐家兄弟!”

    唐易向二人跪拜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唐易已然离去,老将军却面色铁青。

    大将军转身望着父亲的面容,默然不语。

    老将军厉声道:“你太鲁莽了!竟犯下这么多次错误!”

    大将军额上渗出汗珠,道:“我看他未必会察觉什么。”

    “未必?”老将军冷哼一声,道,“他突然说出墨门时,连我都觉得意外,那一瞬间心神不宁,恐怕他已经看出了我眼中的异样。”

    大将军道:“父亲如何得知?”

    老将军叹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他本来正望向我,我心神不宁的一瞬,他突然又向你望过去。我觉得蹊跷。”

    大将军辩解道:“若是说他一瞬间有所察觉,还能若无其事的掩饰自己的察觉。这也太难以置信了。”

    老将军突然神色坚定地说:“你说的对,他在掩饰自己的察觉。他一定是看出了什么,他是唐易,只是一瞬就足够了,更何况我们有太多露出破绽的瞬间。”

    老将军不见了刚才的矍铄,老气横秋地转过身,喃喃说道,“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第一,永远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第二,犯了错要立刻去想应对之策,而不是侥幸以为这个错误别人看不到,不要低估任何人,尤其是唐易这种人。你是王家未来的阀主,你一个大意,对于王家就是灭顶之灾。”

    大将军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

    老将军叹道:“墨门,已经不再是秘密了。玄衣衙门还知道多少事,圣上又知道多少事?现在又加上一个唐易,楚州之局势,恐怕已非你我所能控制。”

    大将军突然道:“唐纵之事,是墨门失手还是?”

    老将军冷冷道:“不要总把别人想得太蠢。”

    大将军默然不语。

    老将军又道:“楚王府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楚王在谋划些什么。”

    大将军说:“这几日,王家散在外面的耳目被除掉了不少,现在来看,应该是玄衣衙门做的。”

    老将军望着方桌上的棋盘,叹道:“这局棋已经输了。既然输了,理所当然要被人吃掉几个子,不要舍不得。”

    大将军也望着棋盘,小心翼翼地说:“那他会不会想要吃掉我们所有的子?”

    “所有的?”老将军冷哼道,“他还没有这么好的牙口。他的处境比我们可要难多了。王佑,你要记得,只要定北关还在王家手里,王家就倒不了,无非是吃进去几个棋子,吐出来几个棋子的事情。”

    “是!”大将军点着头。

    “墨门,墨门……”老将军抓起一把棋子,握在手里,一边喃喃说着,一边步履蹒跚,向内室走去。

    唐易回到屋中之时,天色已经快亮了。

    他轻轻合上窗子,这一夜他听到了太多的话,这些话中的每一个字,说话人的每一个神情,他都要细细回忆。

    他闭上双眼,轻轻走在屋子里,手指划过屋内的每一件桌椅器具。这是他的家,他最熟悉的地方,天亮之后,他便要离开。此去之后,是生是死,尚不可知。

    他的指尖突然碰到了木桌角落的一只玩偶。他拿起玩偶仔细抚摸着,这是他儿时最喜爱的玩具,这只小小的木马,是唐纵用一把小刀一点点为他削出来的。他把木马握在手里,把玩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把木马装进行囊。

    唐纵啊,唐纵,你究竟是生是死?

    墨门啊,墨门,你又究竟是怎样神秘的门派,能让老将军和大将军如此心神不宁、讳莫如深呢?

    天刚微微亮,就听到了隔壁父母和弟弟妹妹说话的声音。通常是母亲先起床,去院中的灶房,忙碌着饭菜,然后会听到父亲总也好不了的咳嗽声,每天早晨都是如此。随后是弟弟和妹妹叽叽喳喳的喧闹,从里屋一直传到院子里。

    唐易脱下穿了一天一夜的锦袍和软甲,躺在床上。

    不多时,门外便有一个还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悄悄推开门,探入脑袋来看。

    “二哥回来了!二哥回来了!”小男孩一跃而起,扑到他的身上。屋外不多时又飞奔而来一位小女孩,圆溜溜的双眼,那张小脸上永远是红扑扑的。

    唐易装作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脸笑意。

    他无意去听弟弟妹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微笑着抚摸他们的头顶。孩童总是无忧无虑的,唐易很怀念自己也是孩童的时候。

    在家里的每一天,都有一个这样的开始。只是这几日,唐易不太敢望向唐纵经常坐的位置。

    父亲照例乐呵呵地倒了碗老酒,母亲照例边摆上饭菜边唠叨些家长里短。弟弟妹妹照例一左一右地围着他喧闹。唐易也如往常一样沉默寡言。

    “老大呢?还没回来?”父亲喝了一口酒,放下碗,随口问道。

    “还没。”唐易答道。

    “这次出去挺久的。”父亲说道。

    “是。”唐易答道。

    “你这次在家能呆多久?”父亲问。

    “今日便走。”唐易答道。

    “嗯,忙些好。”父亲叹道。

    父子两人不再说话,都默默地吃着饭菜。

    “这些天说媒的都快要把门槛踢破了,等这次回来,说什么也要把老大的婚事定了。”母亲笑着说道。

    唐易笑了笑。

    母亲笑着往唐易碗里夹着菜,“老二也不要着急,你哥的婚事办完就是你的,爹娘都惦记着呢!”

    “嗯!”唐易笑着点点头。

    “婚事不能着急,一定得选个好人家,”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说,“我们是行伍人家,在军屯里没什么,可是在朝堂上是被人看不起的。一定要找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咱们唐家不能世世代代都去北疆拼命,孙子们将来还是要去读书的。”

    “是。”唐易说。

    “老大要是有老二这般省心听话就好了。”母亲笑着说。

    从记事起,所有的麻烦永远都是唐纵惹的,父母的责骂也永远都是对着唐纵的。而对他,父母总是慈爱有加,甚至带着点客气。他一直在想,如果父母也像对待唐纵那样对他多些打骂该多好。如果他面对父母的慈爱也能如唐纵那般心安理得该多好。

    那样或许他就不会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养子了。

    “你最近几天怎么总有些心事?”母亲总是家里最敏感的人。

    “没有。”唐易突然紧张起来。

    “我可不信,一定是有什么事。”母亲不放心,走过来,温柔地摸着他的头。

    故作镇定,对于唐易来讲并不是件难事。可是他抬眼却突然望到父母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和越来越多的白发,喉中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是有关千户的事吧?”父亲突然说道。

    唐易心中一惊,道:“父亲也听说了千户的事?”

    “我就猜到是这件事,”父亲笑得有点得意,“你当军屯里是什么地方?哪家的亲属不打听打听军中的事?我跟你说吧,这军屯里茶余饭后传的,怕是比你们知道的还多。”

    唐易哑口无言,脑中一片空白,生怕父母已经知道了唐纵的事。

    “唐易,你总是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父亲说道,“千户的事,爹早就听说过。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你不要自己在心里过意不去。你大哥他根本就没有做千户的能耐,别人不清楚,爹倒是清楚的很。你能当这个千户,比让你哥当,爹娘心里还要欢喜。不管是谁当,都是咱们唐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唐易心中突然一阵轻松,又夹杂着一阵难言的温暖,眼眶也潮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