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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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面圣(一)

    御书房外的偏殿,整齐有序地跪着七个人。

    羽林卫大将军王佑、百户霍同、唐易,身穿羽林卫的锦袍软甲,虽跪在地上,身姿依旧英武挺拔。大理寺卿李乘瑜、大理寺少卿丁勉之、林玄策,身穿青衣白袖长衫,持节跪坐,自有一番文士的俊采风流。玄衣衙门都尉裴庆,身穿皂色官服,脖颈却深深低下去,五体伏地,诚惶诚恐。

    已至正午时分,早朝早已结束,七人却始终未得圣上召见。

    众人正在等候时,突然一名内官疾步走进来,在大将军身旁附耳低语。

    那内官声音细小入微,表情却异常急切,只有寥寥数语,大将军听闻却虎躯一震,双臂都不禁抖动起来,大将军连忙站起身,紧随内官而去。

    望着两人匆匆而去的身影,身后的唐易心绪难以平静。

    那内官虽刻意压低声音,但唐易毕竟是斥候出身,耳力异常敏锐,又身在大将军身后不远处,那声音丝丝入耳,无比清晰,分明说的是:“圣上口谕,楚州有变,先招你单独觐见,商议军事。”

    “楚州有变,商议军事”,这几个字在唐易听来,就像是心湖中突然投入的巨石,令他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唐纵、关刃此行便是去楚王府,楚州有变,难道是楚王府有变?唐易只觉得从头皮到脊背,一阵刺骨的寒意。楚王是圣上的亲弟,是当今天下,在圣上之外权势最为显赫的人。楚王自获封之后,礼贤下士、励精图治,将楚州打理得井井有条,楚州上缴的税赋一直都是各州最高,周边各州府有旱涝之灾时,楚州也一直不遗余力地四处赈灾。就连唐易这个久在军中,对政事并无兴趣的人,也时常听闻楚王的美名。如果楚州有变,对整个朝堂都会带来极大的动荡。更要命的是“商议军事”四个字,楚州发生了什么变故唐易并不知晓,但如果到了商议军事的程度,一定是天大的事。

    这个漩涡越来越大了,而唐纵的性命就如漩涡中飘荡的浮萍,一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

    两人离去之后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又有内官前来,宣圣上口谕,招众人觐见。

    皇宫的宽广雄伟远超唐易的想象,仅是一个御书房,就远比玄衣衙门的院落还大。白色的石板路宽阔笔直、整洁无垢,朱红色的宫墙下,每隔数丈便站着一对侍卫,宫殿的每一层都有白玉石雕砌的栏杆,每隔丈余便有神态各异的石狮雕刻在白玉石柱上,临近的宫殿之间有木质的连廊,连廊的木柱和栏杆上涂着朱漆,顶上是一片雕梁画栋、色彩斑斓,连廊中巡逻的侍卫、来往的内官和宫女都井然有序。

    众人不敢抬头四处打量,只是按官阶规制跟着引路的内官,趋步前行。

    这是唐易第一次进入皇宫,羽林卫虽是圣上的钦卫,却一直是驻扎布防在皇宫之外,未奉圣上旨意不得入宫。这是羽林卫最重要的一条军规。唐易明白,羽林卫这样一支战力剽悍的大军既是圣上的心腹、又是圣上的猜忌。也正因如此,统领羽林卫多年的王家向来谦恭忍让,从不与其他门阀或藩王有任何交往。羽林卫虽经常为宫中各种庆典、御宴做护卫,但除了大将军和少数百户之外,几乎无人能有面圣的尊荣。唐易还记得不久前,唐纵曾奉旨入宫,在圣上接见西南各藩国使节时伴驾左右。唐纵归来后的荣耀与兴奋,令唐易至今记忆犹新。

    皇宫内的卫戍一直由侍卫营来完成,侍卫营有数百人,每一位侍卫的入营都经由圣上亲自遴选。侍卫营中大多是如霍同一般的各大门阀的子弟,或者是如祝展旗一般在圣上登基之前便是王府中的随从。侍卫营的每一名侍卫都被圣上的贴身内官按照出身门第严格分类、互相牵制,每次换班都按照抽签临时安排护卫任务,也正因为如此,侍卫营才能成为圣上卧榻之侧唯一可以持兵刃的势力。

    众人随着内官连续穿过三条连廊,才到了御书房。

    七人中,唯有唐易是第一次面圣,唐易虽心中因唐纵之事忐忑难安,但面色依旧是沉稳自如。

    山呼万岁之后,众人跪伏在地。依朝礼,众臣子未有君命,不得仰首直视。

    只听到一个沉稳又洪亮的声音说道:“刚才朕见到大将军,一眼便瞧出他彻夜未眠。现在又看到李卿,竟也是如此憔悴。”

    大理寺卿李乘瑜连忙道:“案情重大,臣下不敢怠慢,连夜查询历年的卷宗,以图有所收获。”

    圣上问道:“可有收获?”

    李乘瑜惶恐道:“恕臣愚钝,未有收获。”

    圣上叹道:“非李卿愚钝,是此案实在干系重大,需大理寺、羽林卫与玄衣衙门联手方能有胜算,非一人之力所能为。李卿与大将军有所不知,近些年来,朝中出过许多离奇棘手的案子,都是玄衣衙门在秘密侦办。这其中每一件案子都及其复杂,牵扯众多,以玄衣衙门的地位声望,实在难以深入,以至于屡屡无功而返,最终养成大患。”

    裴庆跪伏在地,重重地叩首道:“是罪臣无能,愿领责罚!”

    圣上沉声道:“领罚容易,把案子办好却难。朕要的是办好案子来领赏的裴庆,不是愿领责罚的裴庆。朕若要罚你,早已杀你百回千回!”

    裴庆额上渗出汗珠,叩首道:“罪臣定不负圣恩,鞠躬尽瘁!”

    圣上道:“最新的案情李卿和大将军尚不知晓,玄衣衙门近来有何收获,裴卿可细细讲来。”

    裴庆伏首称是,朗声道:“玄衣衙门现已查明一个源于前朝的刺客门派,名叫墨门,有重大嫌疑。此门派与多起刺杀要案有关,在我朝根基极深。衙门仵作从受害羽林卫军士的死状判断,他们中了一种十分罕见的剧毒,这种剧毒之前在墨门的其他刺杀案件中多次出现,臣因此判断墨门有重大嫌疑。”

    大将军听闻此言,面色突然阴沉起来。

    裴庆继续道:“羽林卫百户关刃身经百战,刀法精湛,竟被人一刀斩杀,这也与墨门情况吻合,墨门中有用刀、用剑的高手,曾在与玄衣衙门的对决中展露过一招击杀高手的强悍武力。”

    裴庆停顿了一下,见众人没有提出质疑,便继续说道:“墨门势力之强远超臣之想象,他们之中有用刀、用剑的高手,也有用毒、用暗器的高手,有谋划,有细作,有银两支持,有掩护身份,少则刺杀一人,多则十几人,行凶范围遍及京城和各州,刺杀目标皆是门阀权贵,此次更是胆敢刺杀圣上钦卫,已经是狂妄至极!”

    圣上突然用力拍向龙椅的扶手,怒道:“羽林卫,是朕的钦卫,护卫皇城,颁发圣旨,是皇家的仪仗,更是朕的颜面!时逢楚王整寿,朕特赐御酒与祝词,由两位羽林卫百户传旨,这是皇家最高的规制,更是颜面中的颜面!这天底下竟然有人胆敢劫杀羽林卫,竟然有人胆敢如此羞辱于朕!”

    圣上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御书房中久久回荡,众人皆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许久,裴庆接着说道:“若只是普通江湖门派,墨门虽强,也不足虑。臣所担忧的是,墨门背后是否有门阀的支持?若有门阀暗中支持,不但案件查办会无比艰难,而且放任如此胆大妄为的门阀继续作恶的话,恐怕昔日‘高陵之变’将再次出现。”

    裴庆的言语越来越尖锐,说得众人面面相觑。裴庆今日一开口便将矛头直指门阀,并且直接搬出了“高陵之变”这四个字,御书房内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门阀之争一直都是朝堂的禁忌,连圣上都讳莫如深,“高陵之变”更是禁忌中的禁忌,无人敢提。所有朝堂中人都心知肚明,一旦牵扯门阀之争,恐怕就要掀起腥风血雨。在早朝议政之时,若有人胆敢妄议门阀二字,会立刻被所有大臣群起而攻之。此刻,裴庆竟借着墨门之名把此事当众说了出来。

    圣上见众人一片死寂,望向大将军王佑,问道:“大将军以为如何?”

    大将军答道:“圣上,臣正有疑问要问裴大人。”

    裴庆道:“大将军请问。”

    大将军问道:“裴大人所说墨门,可曾抓到其重要头目?”

    裴庆答道:“未曾抓获。”

    大将军再问道:“可曾抓到其行凶的要犯?”

    裴庆答道:“未曾抓获。”

    大将军又问道:“墨门二字又从何而来呢?”

    裴庆答道:“衙门里有捕快亲耳听到他们自称墨门。”

    大将军冷笑道:“未曾抓到重要头目,也未曾抓到行凶的要犯,就连墨门二字也是捕快听说。如此说来,墨门是否存在都未可知,玄衣衙门如此办案,也难怪多年来屡屡无功而返。”

    大将军不等裴庆答话便接着说:“靠着捕风捉影的墨门,裴大人便轻飘飘地提起门阀二字,可知门阀背后的重量?羽林卫遇袭一案,若是一路调查下去,有确凿的证据证实与某个门阀有关,当然要严惩不贷。但若是全无证据,便捕风捉影,说有门阀牵扯其中,恐怕会引起众门阀的猜忌,甚至是朝堂的动荡。”

    圣上突然笑道:“大将军言之有理,裴卿过于鲁莽了,若无实证,不得再提门阀之事。”

    大将军见状,乘胜追击道:“裴大人又提起‘高陵之变’,阴阳怪气地无非是想说我们王家。羽林卫出了这样的大事,难道还是我们王家自断手臂不成?莫要觉得王家在朝中没有根基便可以随意诬陷,王家对圣上的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只要我们王家的羽林卫还在,就出不了第二个高陵!”

    丁勉之突然冷冷道:“大将军,羽林卫不是王家的。”

    大将军突然惊出冷汗,连忙叩首道:“臣失言,请圣上降罪!”

    圣上笑道:“丁少卿过于仔细了,大将军偶尔失言,朕怎能降罪?朕不是拘泥于小节的皇帝,朕要的是众卿家的大节,若大节尚在,偶尔失言又有何妨?若是大节已失,除掉便是。大将军比你更懂得这个道理。”

    圣上笑着开口,声音却越来越阴冷,大将军跪伏在地,冷汗津津,只觉得背上贴身的小衣都湿了。

    裴庆连忙说道:“圣上英明神武,又宽容仁慈,实乃臣子之幸!万民之幸!”

    圣上接着说道:“大将军方才也说了,羽林卫遇袭一案,若是有确凿的证据与门阀有关,当然要严惩不贷。大将军都已经如此表态,你又有何惧?你且查你的案,若有确凿线索,无论牵扯到谁,立刻抓捕审问。若是有官身的门阀子弟,就与大理寺一同会审。莫要被门阀权贵吓破了胆子,大将军说了,有羽林卫在,就出不了第二个高陵。”

    裴庆连忙叩首称是,随后又对大将军道:“方才裴庆言语鲁莽,欠了考虑,引起大将军的误会,还望大将军莫要怪罪。”

    大将军冷汗津津,连忙道:“裴大人也是无心,是王佑多想了。玄衣衙门查案中若有阻滞,羽林卫一定全力配合。”

    众人听到这里都已知晓圣上心意,便不敢再有异议。

    李乘瑜官职为众人之首,连忙叩首道:“臣等愿肝脑涂地,为圣上铲平凶孽,以报圣上厚爱之恩!臣赴任大理寺卿之时,圣上便有教诲,王法面前,不分贵贱,法不容情,违法必究!羽林卫遇袭一案,凶孽极其猖狂,若是不能及时铲除,恐怕还要生出更加悖逆之举。若是其背后有门阀支持,那就更为凶险,臣以为要坚决诛灭,除恶务尽!若是我李家也有人牵扯其中,裴大人直接入李府拿人便是。”

    圣上走下龙椅,亲手扶起李乘瑜道:“李卿是肱骨老臣,李家是朝堂的庭柱,李卿如此表态,朕心甚慰。羽林卫与玄衣衙门皆是虎豹之师,若是动起刀兵来,区区一个江湖门派,不足为虑,朕所虑者,非刀兵之争,而是朝堂之争。朝堂中的诸位公卿,可不是都如李卿这般秉公持正、忠君无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