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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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唐氏兄弟(一)

    唐易纵马回到军屯,夜已经深了。

    辕门外,值夜的军士与他核对了腰牌。

    霍同没有跟上来,他已经料到了。世家子弟在京城里还有一个家,而他没有。或者,世家子弟眼中,京城里的才是家,这里只是行营。

    军屯里,都是一模一样的房子,这是他和唐纵从小生长的地方,有了父亲的功勋,他们唐家才能在此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家。他从记事起,就跟着唐纵在此玩耍嬉戏,舞枪弄棒,在父亲的庇护下成长。

    十五岁时,他与唐纵便追随大将军王佑征战在北疆。在那里,他们兄弟成了军中最好的斥候。屡立奇功之后,他们不但赢得了军屯里的封地,还被调回京城,进入羽林卫,双双成为百户,这是远超父亲的显赫军功,让唐家光宗耀祖的大事。

    但这等接踵而至的富贵,却让他有种隐隐的不安,他不喜欢站在周围人的注视里。在北疆征战近十年让他明白一个道理:沙场上的正面交锋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躲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射来的箭。所以,与唐纵不同,他更喜欢躲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观察着别人,而不是成为被人观察的目标。随着唐氏兄弟的名气越来越大,唐易也越来越不安。

    这种担忧竟然变成了事实。在羽林卫出事的消息传来之后,唐易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唐纵失踪,关刃和其他羽林卫军士全部死亡,这个消息像是给了他当头一棒。

    唐易深知,唐纵很可能也已经遭遇了不测。一次如此精心谋划的刺杀怎么可能留下活口?更何况是唐纵这样武功非凡的高手。唐易非常了解兄长的武艺,若是没有阴谋暗算,就算遇到夏侯杰口中可怕的用刀高手,唐纵也足以一战。可是,唐纵的弱点就是远不如自己谨慎和细致。如果唐纵遭遇了暗算,凶手会杀了他吗?如果杀了他,为什么还要带走尸体,抹掉痕迹呢?如果唐纵没死,又为何迟迟不出现?他是被凶手牢牢控制住了吗?这种可能性丝毫不能给唐易带来任何宽慰,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控制住唐纵想要干什么?难道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唐易不关心别人的阴谋,更不关心是不是真的有墨门存在。他所关心的只有唐纵的生死。可是眼下的局势,唐纵却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

    唐纵会反叛吗?会杀害同僚吗?他觉得当然不会!可是如果真的会呢,或者,如果某种形势让大将军和圣上误以为他会呢?唐易心中一阵寒冷。反叛,是灭满门的死罪。若是唐纵真的身陷一个精心策划的迷局之中,他们唐家满门的命运就会被别人掌控,这是他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可怕场景。从炙手可热,到跌入深渊,或许只是这短短的几天。望着眼前一座座一模一样的房子,他突然感觉军屯不再是给他荣耀和安全的家,这里日夜都有军士驻守,更像是一个牢笼,一个他和家人无法逃脱的牢笼。

    在军纪严明的羽林卫,唐纵即使没有反叛,也难逃死罪。羽林卫是不同于普通府军的,依照羽林卫的军令,在同袍战死时,自己苟活,就已经是死罪,羽林卫不允许临阵脱逃,更不允许被俘。如果几天后,唐纵被羽林卫抓捕回来,会被当作军中之耻,斩首示众。而那个抓他回来的人,很可能就是唐易。

    唐纵已经掉进了一个死局里,或死于刺杀,或死于军法。

    唐易自从军以来,从不相信侥幸,他总是喜欢把所有的事往最坏处预想。可是现在,这些事往最坏处没法想。唐易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什么又是最好的结果呢?

    在今晚之前,最好的结果就是唐纵已经死了。

    他或许被杀死在某个隐秘之处,尸首尚未被发现。亦或者,他的失误导致同僚被杀,又失手被俘,他寻机自尽,保全清白。若是如此,唐纵是英勇战死的羽林卫百户,而不是一个叛贼或者逃兵,这已经是对唐家最好的结果。如果只死了唐纵一个人,至少唐家不再有灭门之忧。唐易突然憎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他的兄长,一个和他相依为命,出生入死的兄长,自己却在这个时候,预想以他的死亡来换取唐家的安宁。可是,一想到羽林卫严明的军纪和唐纵险恶的处境,这些想法就杂乱无序地充斥在他脑中,像疯涨的藤蔓,始终无法摆脱。如果可以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替唐纵涉足险境。可是,上天没有给他这个选择。

    可是今晚过后,唐易又燃起了希望。在这绝境之中,墨门就是唯一的生机。

    唐易对夏侯杰的墨门之说将信将疑。但是能一刀杀死关刃、用毒劫持唐纵的高手或是高手的组织,或许真的存在,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叫墨门,这种可能是有的。这便给了他一丝希望,一丝说服大将军和圣上的希望。他唯有期待出现这种情景,唐纵被下毒挟持、无法动弹的情景,唯有这种情景下,他才有机会说服大将军网开一面,保住唐纵的性命。这或许就是唐纵能活命的唯一办法。

    只是这种期待,太过于侥幸,虚无缥缈一般。如果明天清晨,一道唐纵已死的消息传来,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空。他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水中的浮萍,随波逐流,无依无靠,实在无力做出任何选择。

    唐易尚未走到家门,便发觉了不寻常。虽已经是深夜,但自从他进入军屯之后,一路上已经发现了多个暗哨。他做过多年的斥候,埋伏监视这种事,他比别的羽林卫更加熟练。

    他不动声色,如往常一样回到家,拴好马,缓缓走到院子里。短短十几步路,已经把院子四周的几个暗哨观察清楚。他慢慢走到父母房门外,轻轻地靠着房门听了一会儿,房内依稀能听到父母亲的鼾声。这鼾声给了他踏实的感觉。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保住唐家。

    他回到自己房门外,轻轻推开门,走进屋子。

    这一路上,至少安排有十多个暗哨。

    大将军已经不再信任唐家了。或者,是更大的麻烦,圣上已经不再信任唐家了。

    他在黑暗的屋子里坐着,却觉得整个夜空都压在他的身上。自从关刃被杀的消息传来,他已经失眠了两夜,今夜又将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他此生之中,从未有如此慌乱的时刻。即使是在沙场上,即使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在他和唐纵濒临死亡的时候,他都没有过如此的慌乱。

    一回想到他和唐纵上次陷入的死局,唐易突然从颓废、绝望的情绪中振作了起来。

    那次他们兄弟深入西戎的草原,被西戎的一队骑兵一路猎杀,激战中唐易身中三箭,伏在马上无法动弹,唐纵一边照顾着他,一边应付着追兵。当时正值深秋,草原上突然变了天,下起了鹅毛大雪,唐易本就失血过多,又遇严寒,便起了高烧。在意识模糊之前,唐易嘱咐唐纵一定要把他扔下。唐易知道,凭着唐纵的身手,一个人逃走肯定能活下来,可如果守着唐易,兄弟俩人都难逃一死。危难之中,唐纵并没有丢下唐易,他在大雪中把唐易用绳索捆在马上,赶着两匹马一路狂奔,终于在绝境中找到了一线生机。上天垂怜,唐氏兄弟竟然在一片辽阔无边的草原上遇到了一片微微鼓起的小山丘和一片小小的树林。唐纵赶马狂奔到林中,把唐易放下,接着杀了一匹马,把唐易塞进马腹,然后伏在林中。

    次日唐易在马腹中醒来时,看到了满身是血的唐纵和树林中横七竖八的尸体。那晚唐纵独自伏在树林中,手持斩马刀,一边躲避着弓箭,一边把追兵引入树林中,逐个斩杀。一场血战之后,唐纵把两人锋利无比的长刀都砍卷了刃,也耗尽了体力,浑身血污地坐在唐易身边,生吃着马肉。看到唐易醒过来,唐纵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对他说:“二弟,就算是天要亡你,我也要与天斗上一斗!”

    唐易想起往事,眼眶温热了起来,在心中默默地说:“大哥,这次轮到我来救你了,就算是天要亡你,我也要与天斗上一斗!”

    唐易独自坐在椅子里,仔细地回想着今晚听到的每一句话,看到的每一个细节,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头绪,哪些消息可以相信,哪些消息还有疑点,直到把现有的线索全部梳理清楚,才停下思索。

    唐易突然感觉一阵疲倦,他已经接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他知道自己需要养精蓄锐,可是各种线索和猜测充斥在他脑中,让他实在无法安然入睡。唐易调整着气息,尝试着找回昔日做斥候时的耐心与冷静,让自己彻底放松心情,心境平和地面对圣上和即将到来的楚州之行。

    良久之后,唐易终于安静下来,闭上双目,心神松弛,渐渐进入无我的空灵之境。

    夜很静,静到能听到远处细细的虫鸣。

    静到这世间只有时光在慢慢流淌。

    突然,屋顶有一声瓦片滑动的响声。

    唐易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轻轻落在窗边,身子贴上墙面,而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腰刀的刀柄。这是任凭什么样的高手看了都会称赞的功夫,唐易在任何情形下都是羽林卫反应最快、拔刀最快的人,哪怕是在冥想的时候。正如此刻,只在一瞬间,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那是很细微的响动,但唐易能听得出,那是有人故意留下的响动。

    夜已经深了,四周的暗哨都未曾有移动,这个响动一定有特殊的原因。

    唐易屏气凝神,很快便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

    声音越来越很小,小到即使有唐易的耳力,如果心绪不平静之时,也难以听到。这样的响动,四周的暗哨绝对不会发现。

    唐易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的木桌上,用手缓缓地,一丝丝地向外推开窗子,轻微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长年做斥候的经历,使他的双眼和双耳异常敏锐,这些优长让他在北疆的兵营中声名鹊起。可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做斥候带给他真正的历练,不在于眼力和耳力,而是让他养成了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警觉。

    窗子打开足够大时,他轻巧地落在院中,转过身如刚才一般缓缓地合上窗子。

    唐易轻轻跃起,左脚足尖轻点窗沿,身子便轻巧地飞向围墙,接着右脚轻点围墙,身子便翻到了屋顶上。他的双足刚轻飘飘落在屋顶,便借着月光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正轻巧地往另一个屋顶逃去。那个身影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同为百户的凌广寒,羽林卫里轻身功夫最好的人,大将军的贴身护卫。

    唐易立刻追了上去。羽林卫里若论轻身功夫,唐易是唯一可以与凌广寒较量一番的人。也唯有他二人有在夜色中乘风而去,却不被暗哨发觉的本事。

    凌广寒也深知唐易的功夫,头也不回,便往前方飞跃而去。唐易识得那是去往大将军住所的路。两人就在这月光下,一前一后,轻飘飘地飞跃在军屯密密麻麻的屋顶和墙壁上。

    越接近大将军的住所,唐易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境就越疑惑。大将军召见他,为何会用这种方式?难道暗哨不是大将军布下的?大将军深夜召见,一定是想要知道今晚自己在玄衣衙门处得到的案情,他为什么还不知道?如果他想要知晓案件详情,为何不派凌广寒去?难道今晚派自己与霍同前去查案的不是大将军?唐纵出事,自己确实应该避嫌,可又是谁执意让他去玄衣衙门查案的呢?

    唐易紧随着凌广寒落下将军府的围墙,凌广寒回头对他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唐易突然感觉到一丝温暖。凌广寒也不说话,只是笑着往屋内轻轻一指,便闪身消失在夜色里。

    又要面对王家了,今晚等待着他到深夜的,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王家?唐易回想着昔日王家的凉薄与猜忌,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