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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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墨门(三)

    唐易的话像是刺中了夏侯杰的内心,他的神情突然变得苍老又沮丧。

    夏侯杰叹道:“五年前,我虽比现在强健,但终究是年岁已高。刚入楚州,我便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无法前行。于是,衙门就在楚州临时抽调一位兄弟递补。由于此次查案异常机密,不能泄露半分,所以让我乘坐装着辎重的马车随队同行。此事是临时发生,所以无任何外人知晓。被伏击那天,我躺在马车中,只能透过窗子看到马队一直在密林里穿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行至一处断桥,众兄弟纷纷下马查看,那里的地势非常凶险,左侧是密林,右侧是山崖,前面的桥又被人破坏。正在此时,密林中突然射出一阵冷箭,当场就倒下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驾我这辆马车的兄弟。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脖颈,鲜血喷溅。他临死前疼痛难忍,双手用力扯动着缰绳,勒惊了马,马车奔向路边,撞在山路右侧的树上翻了车,把我从轿厢的窗口甩出了马车。万幸我没有跌落山崖,只是落入崖边的草丛里。接着就是其他兄弟们的惨叫和厮杀声。我那时浑身高烧乏力,伏在草丛中无法动弹,只能屏住气息,一动不动。”

    林玄策疑道:“你只是伏在草丛里,便能躲过追杀?”

    夏侯杰咬牙道:“这便是最让我震惊的一件事。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我自知凶多吉少,但还是不敢乱动。耳听得厮杀声越来越少,兄弟们一个个倒下,我也越来越绝望。我也自知躲不过,以他们行事的缜密,怎么可能会漏掉草丛中的我?可是,在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还是让我屏住气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然后,我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唐易紧紧盯住夏侯杰,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他看到夏侯杰的脸上突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仿佛回到了那天的现场。

    夏侯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听到了他们从密林之中走出,围了上来。有一个女人开始数数,一直数到十七,然后说:‘十七个,人齐了。’之后,另一个人说道:‘能追查墨门的人越来越少了。’第三个人说:‘这十七个人都是玄衣衙门里对我们最熟悉的捕快,每个人都多少查过几个案子,这一战便是永绝后患了。’第四个人说:‘给每个人再补一刀,不能留任何活口!’第五个人轻轻叹了口气,说:‘不会有活口了,收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去向公子复命吧。’最后,那个女人笑着说道:‘你又不开心了,每次杀完人,你都是最失望的那个。’”

    霍同大惊道:“难道玄衣衙门里竟有墨门的暗线?他们得知了十七人同行的情报,反而无意中漏掉了夏侯大人。”

    夏侯杰咬牙说道:“正是如此。”

    林玄策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女人?”

    裴庆笑道:“林大人,是否感觉到墨门的可怕?京城之中,青楼妓馆何其多也,哪位公子王孙没几个红粉知己,即便你知晓,这些女人中有一人可能是杀人凶手,你又能查到是谁?”

    林玄策勉强笑道:“裴大人,莫要取笑我。玄策乃一介书生,出身贫寒,没有门阀身世,墨门为何要杀我?”

    裴庆压低声音道:“林大人过谦了!林大人岂是普通书生?京城之中谁不知林大人是太子门下客卿?林大人的诗词书画,人称四绝,在青年一辈中,才学见识,无人能及。林大人少年成名,又深得太子殿下宠信,如今身居大理寺少卿之位,当今京城的青年才俊之中,何人能与林大人比肩?墨门不杀无名之辈,偏爱的正是林大人这般举足轻重的俊才。”

    林玄策面色逐渐苍白。

    裴庆苦笑道:“不是我有意恐吓林大人,而是过去五年,玄衣衙门处处被墨门压制,毫无作为,就连这衙门里都不安全,前任都尉被杀,十八位兄弟在楚州被伏击,都告诉我衙门里有他们的奸细,可是这奸细是谁?我竟查不出。玄衣衙门有名有姓的捕快近千人,因为所涉的各类机密,若非协同查案,每人都不得过问他人的去向。为了保持战力,衙门每年都会从江湖上择优选入一些异能之士,这也导致衙门中人员纷杂。数年来的屡次清查都没有令我信服的结果。所以,即使衙门里特别亲近的同僚,我也不能相信。夏侯杰所说的细节,今日之前,连宫武都不知晓。今日之后,便是你我在座七人了。还望各位大人慎言慎行,免得招致杀身之祸。”

    众人连连称是。

    唐易突然问道:“夏侯大人,五年过去了,当日之事,细节还记得如此清楚吗?”

    夏侯杰道:“那天之事,夏侯杰此生难忘。虽然过去五年,但那五个人说过的话,一个字都不会有错。”

    唐易问道:“那日墨门众刺客散去之后,你可曾查验过玄衣衙门各位兄弟的尸体?”

    夏侯杰道:“不瞒唐大人,墨门中至少有两位刺客是绝世高手,有一招击杀玄衣衙门捕快的实力,各位大人可能有所不知,那次同行的十七人都是衙门里一等一的高手,绝不是普通的捕快。刺客中有一人用剑,一人用刀,他们二人所杀之人,身上绝不会有第二个伤口,无论对手是谁,都是一招击杀。那日我在草丛中伏了许久,等到他们早已走远,再也没有任何危险的时候,才从草丛中爬出来。我检查了所有人的尸体,尸体上的致命伤口,除了被冷箭射死的,其他的都是刀剑伤。被剑杀死的有六人,全都是刺中咽喉,伤口很小,但身上没有任何补刀,他们自己人对用剑之人的剑术非常信任。被刀杀死的有五人,最为悲惨,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惨不忍睹的杀戮,那人的刀刃很长,很锋利,他的刀法像个疯子,砍中手臂便断了手臂,砍中大腿便断了大腿,砍中腰就直接把人拦腰斩成两端,肠子和内脏流了一地,砍中人头,会有半个脑袋留在身上,另外半个飞出去很远,脑浆喷得到处都是,被他杀死的人,都像是被肢解一般,四分五裂。我看着满地的断肢和血浆,双腿软到站不起来,趴在地上吐了很久,直到把这辈子所有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剩下的六人是被冷箭射中要害的,咽喉处都有补刀,割断喉管。也就是说,冷箭过后,密林中只有一剑一刀两个刺客出手,就屠戮了我们十一个兄弟。”

    夏侯杰表情恐惧中带着悲伤,眼中闪烁着泪光。

    裴庆轻轻拍了拍夏侯杰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墨门中有如此残暴的对手,若是再次遇见,夏侯兄握刀的手莫要发抖才好。”

    夏侯杰双目中突然迸发出如电的神采,咬牙答道:“我苟活五年,等的就是再战一场的机会。老朽虽武艺不精,但是拼命的胆子还是有的。”

    裴庆欣慰地又拍了拍夏侯杰的肩膀。

    唐易沉思良久,又开口问道:“夏侯大人,墨门作案,可曾留下过别的活口?”

    夏侯杰答道:“墨门行事隐秘,从来不会留下活口。以老朽愚见,唐纵大人恐怕早已遭了毒手,之所以不见尸首,定是墨门故布疑阵,以乱我视听。我恐怕是他们作案多年来唯一的一个纰漏了。”

    唐易紧咬着牙关,沉默不语,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棱角分明的脸上杀气正浓。

    霍同连忙宽慰道:“我倒不这么看,墨门若要杀唐纵,为何不让他也暴尸当场?案发之地距离楚州城已然很近,官道上又时常有官差、兵丁经过,如此大费周章把人带走,恐怕是另有深意。若墨门另有图谋,或许唐纵大人正被囚禁在楚州某处,只是我们尚未查明罢了。以唐大人之眼力,加上有大理寺、玄衣衙门相助,必然能解救令兄安全归来。”

    说完,众人一阵沉默。

    良久,丁勉之道:“既然玄衣衙门对墨门有此了解,又抓了嫌犯,今后当如何破案?裴大人,可有方略可以明示?”

    裴庆道:“既然圣上下旨差遣大理寺和羽林卫介入此案,定是玄衣衙门之前的庸碌有负了圣恩,裴某羞愧难当,更别提什么方略了,此案还需多仰仗各位大人的决断,玄衣衙门中宫武刀法精湛,夏侯杰对墨门最为熟悉,就由此二人相助四位大人查案吧。楚州之行在所难免,我已向圣上禀报最新的案情,明日面圣,圣上一定会有新的旨意。”

    林玄策冷笑道:“这么大的案子,裴大人只派两名捕快去楚州,自己却在京城坐镇,想来这墨门确实可怕得紧。”

    裴庆不以为意,笑道:“林大人误会了,以四位大人为主调查关刃唐纵案,也是圣上的旨意。毕竟此案是否为墨门所为,还只是我的猜测。裴庆亦有重担在身,不仅要破了此案,还要铲除整个墨门,既然在京城已经有了线索,就一定要牢牢抓住。那个顾大掌柜尚未开口,我这里还有些比夏侯杰更精妙的手段,想让他们父子好好尝尝。”

    众人听闻,心中皆是一阵寒意。

    裴庆又笑道:“各位大人放心,宫武会持我令牌赶赴楚州,楚州方圆百里内玄衣衙门所有的人手耳目都听从调遣,玄衣衙门虽屡屡受挫于墨门,但是根基还是有的。”

    唐易不想再听,站起身来:“夜已经深了,墨门的故事也已经讲完。到底是真是假,唐某定会亲自查个水落石出。今晚就先告辞了。”

    霍同也站起身来,苦笑道:“今晚霍某所见所闻当真是天马行空,匪夷所思,也需要回去好好想想,以免明日面圣时全无主意。”

    裴庆起身相送。

    丁勉之与林玄策也欲起身告别。

    裴庆却突然笑道:“唐大人和霍大人是要回军屯,他们是羽林卫的人,自有大将军约束。丁大人和林大人就不要回府了吧,免得耳目众多,走漏了风声。玄衣衙门已经为两位府上送去了书信。事态紧急,玄衣衙门里安全牢靠,裴某此举也是为了两位大人的安全着想,还望两位不要见怪。”

    丁勉之与林玄策面面相觑,只得又坐了下来。

    玄衣衙门外,霍同与唐易翻身上马,唐易正欲打马而去,霍同连忙喊道:“唐大人!”

    唐易转身望着霍同。

    霍同问道:“唐大人可相信夏侯杰所说墨门之事?”

    唐易冷笑道:“我不相信任何人。”

    霍同道:“我也觉得关刃之死与唐纵无关。可眼下来看,若是墨门真的存在,很可能此案正是他们所为,反而可以为唐纵洗刷冤屈。”

    唐易道:“唐纵绝不会是凶手,又有何冤屈?大将军如果怀疑唐纵,绝不会让我与你接手此案。”

    霍同道:“那唐大人是否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关刃死于何人之手,令兄又人在何处?”

    唐易道:“关刃应该没有中‘惊心散’,否则无法追出驿馆,死在官道旁。他是死于可以一刀击杀他的高手。这个人不是唐纵,因为关刃是与我们在北疆共生死的兄弟,唐纵绝不会向自己的兄弟下手。这等高手并不多,到了楚州我自会查明。唐纵如果还活着,很可能是中了某种毒,因为即使有高手可以一刀杀了他,也做不到可以生擒他。如果他一心求死的话,除了用毒,谁也没办法将他生擒而去。江湖上用毒的高手,最近在楚州附近出没的,我也会着重调查。”

    霍同奇道:“你又怎么知道唐纵被人生擒,会一心求死?”

    唐易冷冷道:“霍大人忘了羽林卫的条例吗?羽林卫的铁律,投敌叛乱灭满门!身为羽林卫是不能被俘的,被俘就等于死罪!若是因此再惹上投敌叛乱的罪名,唐家上下都会性命难保。我若是他,失了手,也会自尽以证清白!”

    霍同默然无语。

    唐易纵马向军屯而去,霍同正欲跟上,又突然停下。

    他突然想回霍府看看,毕竟掉进了这个旋涡里,不是谁都能回得了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