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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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玄衣衙门(二)

    四人又在冗长狭窄的通道里穿行许久,路过一扇扇带有窗口的石门,向另一间石厅走去。

    每一扇石门背后都是一间独立的石屋,有的石屋里透着灯火的光亮,有的则是漆黑一片。这里便是玄衣衙门的牢狱所在。之前霍同、唐易二人听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正是从其中一间石屋中传出。此时身处其中,那哀嚎声异常尖锐刺耳、凄惨无比,在石屋和走廊里反复回荡,每一声都仿佛喊在了霍同紧张的心跳上。

    除此之外,还有铁链滑动的声音,鞭子抽动的声音,轮盘搅动的声音,衙役们喝斥的声音,囚犯们呻吟的声音,在这夜深人静的地下,竟然是一片喧闹鼎沸。喧闹之中,一股股血腥味、腐臭味混合着浓浓的汤药的味道扑鼻而来。

    霍同不禁暗自感慨:这哪里是什么牢狱,分明就是地狱!

    有关玄衣衙门的传说,霍同也听过不少。玄衣衙门负责的案子,往往是大理寺不愿介入的那种,而嫌犯一旦进入玄衣衙门的大门,非死即残,即便侥幸能活着出来,也是一片血肉模糊。有不少嫌犯听说要被押到玄衣衙门,宁愿嚼舌撞柱而死,也不愿进衙门的牢狱中受苦。有些在别处冥顽不化的嫌犯,一听说会被转交给玄衣衙门,就立刻招供画押。

    而在玄衣衙门中被屈打成招的冤案更是不计其数。玄衣衙门的审讯都在密室之中,由抓捕的捕快负责,捕快们为了结案的赏银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有传说,有些玄衣衙门的捕快暴虐成性,根本不是为了破什么案,而是为了折磨嫌犯取乐。玄衣衙门的结案可以无证据、无告示、无卷宗、甚至嫌犯可以无性命,而唯一能约束这些捕快的,只有玄衣衙门的都尉本人。

    即便玄衣衙门如此恶名昭彰,朝堂中也无人过问。玄衣衙门不从属于刑部和大理寺,自从成立以来,玄衣衙门一直都是由圣上直接掌控的,衙门的都尉可以直接面圣。玄衣衙门最主要的任务并不是审案,而是密查和监视,是圣上望向这天下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的眼睛,故而各大门阀和朝堂重臣从来不会议论玄衣衙门的功过,以免触犯圣上的忌讳。而圣上也从来不会差遣玄衣衙门审问任何有官身、有名望的人。

    眼下穿行在玄衣衙门的地下石室里,霍同突然觉得玄衣衙门就像是粘在朝堂和门阀脚下的污泥一般,看到了它的肮脏,不愿与它有任何瓜葛,却又不得不每日面对。

    四人在诸多石屋环绕中转折了三次,突然进入了一间无比宽敞辽阔的石厅,霍同忍不住赞出声来:“竟有如此一番天地!”

    那石厅长宽各有十余丈,石厅的穹顶足足有四五丈高,八根笔挺的石柱直通穹顶,每根石柱都有一人环抱般粗细,整个石厅都是由坚固的岩石筑成,厅内燃着几十盆火烛,将若大的石厅照得亮如白昼。

    霍同环顾石厅,惊叹道:“霍某当真是孤陋寡闻,在京城这么多年,竟不知玄衣衙门在地下还有如此雄壮的经营!”

    裴庆笑道:“玄衣衙门接手的案子,大多涉及绝密。就像眼下这个案子,不得已只得请几位大人屈尊来到地下的密室。”

    霍同这时才发觉唐易已经随裴庆和宫武走到了石厅中央,那石厅中央是一套精致的桌椅,桌边等候的正是两位大理寺少卿。其中一人五十来岁年纪,微胖身材,垂眉顺目,名为丁勉之,另一人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高挑,面容俊朗,剑眉星目,名为林玄策。

    裴庆为四人引荐完毕,霍同连忙行礼道:“霍某久闻两位大人美名,苦于羽林卫职责所限,极少能有机会与朝中诸位大人接触,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霍同虽不在朝堂,但这两人的大名还是如雷贯耳。大理寺卿李乘瑜年事已高,且性格温和,与人无争,大理寺中日常事务都是丁、林二人操持。丁勉之性格谨慎内敛,善解圣意,又能持中守正,不偏不倚,身无任何门阀的根基,却能长年身居大理寺要职,霍同在霍府中曾多次听到父亲提起此人,颇为敬佩。林玄策本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诗词书画,人称四绝,放眼天下的青年才俊,无人能出其右。他年纪轻轻便成为了太子门下客卿,后经上官丞相举荐、圣上恩准为大理寺少卿,天资卓越,又有如此显赫的履历,令无数世家子弟羡慕不已。

    霍同同时见到丁、林两位大理寺少卿,方知此案案情之重大,又忍不住在心中暗自盘算如何能借此时机结交二人。

    丁勉之微笑还礼,对霍同笑道:“霍大人是世家子弟,丁某久闻大名,不必如此多礼。两位大人贵为天子钦卫,是丁某有幸方得一见。”

    林玄策也微笑还礼,却对霍同没有过多关注,反而望向唐易道:“这位唐易大人,莫不是羽林卫唐纵大人之弟?”

    裴庆笑道:“正是!羽林卫唐氏兄弟,同在北疆立下奇功,又一同晋升为羽林卫百户大人,早已传为军中美谈。”

    唐易对众人的寒暄毫无兴致,目光扫过四周,只是在林玄策面上稍作停留。林玄策与他对视,正欲说些什么,唐易又突然转向裴庆,问道:“关刃的尸首现在何处?”

    裴庆连忙答道:“既然四位大人已经齐聚,裴某这就为四位大人引路。”说罢,摆了摆手,四周各有衙役上前,给六人各递上一条蘸了香料和油脂的方巾。

    林玄策突然阻拦道:“且慢!裴大人,唐易既然是唐纵之弟,恐怕要在此案中回避。玄衣衙门难道无此条例吗?”

    唐易转向他,冷冷地望了一眼,眼神中却没有之前望向宫武的杀气。

    裴庆连忙上前圆场,笑道:“林大人有所不知,玄衣衙门中都是粗糙人,少有约束,条例也并不细致,确实没有什么有关回避的条例。下官只是奉旨在此恭候各位大人,奉旨行事总没有错处。羽林卫既然派遣两位大人前来协助,大将军想必也做了最为妥善的安排。”

    林玄策道:“羽林卫两位百户大人唐纵与关刃奉旨前往楚州楚王府,于楚州城郊的庆安驿馆下榻。次日清晨,有人发现驿馆内十六位羽林卫军士和十位驿馆杂役全部毙命,随后关刃大人的尸首也被发现于驿馆外的官道旁,唐纵却不知所踪。这就是目前我们可以知晓的案情,裴大人,可是如此?”

    裴庆笑道:“确实如此。”

    林玄策道:“既然如此,唐纵便有最大嫌疑,唐易大人既是唐纵之弟,为何不回避此案?”

    裴庆正欲开口调解,却被唐易打断。

    唐易冷冷道:“羽林卫遇袭,关刃被杀,唐纵失踪,此乃案情。至于唐纵有无嫌疑,我羽林卫自有判断,还轮不到你们大理寺插手。目前唐纵生死未知,玄衣衙门又迟迟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大将军才会派我们二人前来接手调查。我唐易遵守的是羽林卫的军令,既然遵令而来,为何要回避?你们大理寺的条例,何时能来约束羽林卫了?”

    林玄策面不改色,直言道:“那便是羽林卫大将军的疏漏了,兄长涉案,派遣其弟前来调查,如此安排,恐怕很难服众。”

    唐纵目露寒光,紧盯着林玄策,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管唐纵是死是活,也不管他有无嫌疑,羽林卫都必须派我来。这不是大将军的疏漏,而是因为,除了我,没有人能对付唐纵。”

    宫武冷笑一声,道:“你们唐氏兄弟未免也太自大了些。”

    霍同连忙道:“宫大人,切莫误会。唐氏兄弟都曾是军中最好的斥候,擅长藏匿追踪之术,若真是唐纵杀了人逃了去,旁人确实很难找到他的踪迹。而且,从武功身手上,除了唐易,羽林卫里也没人是唐纵的对手。”

    林玄策道:“唐大人,早就听闻你们兄弟情深,面对唐纵时,恐怕难免会感情用事。你若执意参与此案,案情又迟迟不能推进,恐怕将很难自证清白!”

    唐易冷笑道:“林大人多虑了,军法面前没有兄弟,若唐纵当真犯下如此叛逆之罪,我必亲手杀了他!”

    霍同连忙陪笑道:“林大人尽管放心,霍某与唐易大人都是大将军亲自点的将,唐大人对圣上忠心耿耿,大将军对此深信不疑。”

    林玄策冷笑道:“依霍大人所言,一切都是大将军的安排,若唐易包庇其兄,责任便在大将军身上了。”

    霍同顿时哑口无言。

    裴庆连忙劝道:“林大人,裴某虽不才,但案子既然着落在了玄衣衙门,裴某便说上两句。”

    林玄策打断他道:“裴大人恐怕是有误会。大理寺自我朝开朝以来,便是朝廷查案执法唯一之机构,各大案件,不管涉及皇亲国戚,还是三公九卿,都由我大理寺依法裁决,这一点世人皆知。玄衣衙门之前会办些隐密的案子,大理寺不知晓的,也就罢了。可是这个案子,既然圣上下旨让我大理寺介入,玄衣衙门和羽林卫协助便是,查案的规则当依大理寺条例秉公执行。”

    唐易冷冷道:“林大人之言差矣。关刃与唐纵乃是我羽林卫百户,羽林卫遇袭,是军中之事,军中之事自有军法裁决。我与霍同正是奉大将军之命,前来查明羽林卫十七人被杀、唐纵失踪一案。自我朝开朝以来,大理寺何时有资格审判我军中案件?”

    裴庆见两人争执不下,连忙道:“此案涉及皇家威严,兹事体大,圣上下旨命羽林卫、玄衣衙门与大理寺一同侦办。关刃尸首深夜运至玄衣衙门,裴某便立刻禀报圣上,一刻都不敢耽搁。我等六人都是奉圣命来此勘验尸首,明日午时还要面圣禀报案情,两位大人非要在此时分出个主次,怕是不妥吧?若因此耽误了差事,圣上那里如何交代?”

    林玄策还欲争辩,丁勉之拦住他,笑道:“裴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奉旨勘验关刃尸首,明日还需面圣禀报。林大人,查案为重,切莫拘泥于律条细则。”

    林玄策见丁勉之也如此说,便不再言语。

    裴庆长舒一口气,忙道:“丁大人言之有理,烦请各位大人用方巾遮住口鼻,随我前往验尸之处。关刃的尸首已经腐烂多日了。”

    众人跟随裴庆走到一间四处密闭的石屋,石屋正中是一片平整的石板,石板周围堆满了冰块,石板上赫然放着一具苍白色的尸体。

    霍同只觉得一股阴冷之气裹挟着腐臭扑面而来。

    霍同从未如此近的距离勘验过尸体,虽然用方巾紧紧捂住口鼻,依然有浓烈的腐臭味渗入,避无可避,令他几欲作呕。关刃与他同为羽林卫百户,不久之前,还是每日都可见到的同僚,如今竟然只剩下一具苍白的腐尸,关刃的双眼暴出,满是浑浊,嘴唇乌黑,面颊上已经有皮肤脱落,狰狞的样子让霍同终生难忘。致命的伤口在脖颈,被人一刀切断了整个喉管,头颅和身体之间只剩下颈后薄薄的皮肉和脊骨勉强连接,切口残余黑色的血迹,气管和腐肉都清晰可见。尸臭和尸首可怖的样子让霍同一阵头晕目眩,腹中一股股热流向喉管翻涌。

    环顾四周,裴庆、宫武两人尚可忍受,丁勉之和林玄策早已经在石屋的墙角呕吐了起来。只有唐易在靠近尸首,仔细查看着。片刻之后,霍同再也忍不住,冲出石屋,对着角落,刚张开嘴,腹中所有可吐的东西便一涌而出。这一吐,便停不下来,只吐得涕泪横流。吐到最后,实在没有东西可吐,只剩下酸水,一股股的,仍然止不住的往上涌。

    霍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搀扶着回到石厅的。他接过衙役递过来的清水,洗漱着口鼻里的秽物,清洗干净之后,刚喝了两口清水,片刻又在一股翻涌的气流下把水吐了个干净。如此几番折腾之后,霍同躺在椅子上,几欲虚脱。

    不知过了多久,霍同才注意到石厅中与自己形状相仿的丁勉之和林玄策。他们两人虽也查办过命案,但验尸都是仵作的差事,两人都贵为大理寺少卿,何时经历过如此场面?林玄策吐得面色苍白,丁勉之年纪最长,躺在椅中,仿佛已经丢掉了半条性命。

    裴庆、宫武两人不多时也走了出来,他们在尸首运来的第一时间就有所查验。唐易出来最晚,他出来之时,霍同等人颜面上也恢复了一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