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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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玄衣衙门(一)

    夜已深,风中略带着些许凉意。

    白日里喧闹繁华的京城已经沉寂多时。

    玄衣衙门却半开着大门,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衙门的大门是朱红色的,在清冷的月光下,依稀可辨别门环和铆钉。虚掩着的门内却是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灯火,似乎把门外淡淡的月光也都吞没了。

    站在门外,隐约可以听闻一阵阵如鬼泣般的哀嚎声,那声音很微弱,却听起来凄厉悲惨,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渐渐消退在沉静的夜空里。

    羽林卫的百户霍同不知不觉握紧了缰绳,玄衣衙门这四个字让他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可以选择,他绝不会在深夜造访这个鬼地方。这条巷子,这个大门,即使白天纵马路过,他都觉得晦气。

    霍同翻身下马,抬眼望了望天,今晚的月光还算明亮,若非这清冷的月光,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纵马夜行十多里赶到这里。身边不断传来两匹骏马的嘶鸣声和踱步声,给了他些许安心的感觉。毕竟,深夜里站在玄衣衙门大门外,又被一片死寂包围,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偏偏这个时候,他身后又站着那个人,那个他最怕见到的人。

    那是个杀过人的人。每次听闻有关那个人杀人如麻的传言,都会让霍同不寒而栗。

    即使是在平日里,霍同也是万般不情愿,让那个人走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不算是他的对头,反而是他的同僚,可每次只要那个人跟在他身后,总会让他有种莫名的不安。

    那是个奇怪的人,他走路从来没有声响,喝酒从来喝不醉,拔刀比闪电还要快,更要命的是那个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奇怪的眼睛,平日里他的目光安静清澈,仿佛并没有凶恶的神采,可他突然盯着你看时,你却能感觉到如狼的残忍,如鹰的敏锐,仿佛能一眼洞悉你所有的秘密。

    一想到那个人一直在他背后悄无声息地跟着,霍同就会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握住腰刀的手心也不知不觉有冷汗渗出来。

    这种腹背受敌的压迫感,让他无比煎熬。

    霍同借着月光,强作镇定地拴好马,然后转过身,望向身后的黑影,笑着说:“唐大人,还是您先请吧。”

    黑影没有答话,翻身下马,不疾不徐地走到霍同身边,拴好缰绳。

    霍同望着黑影一步步走近,努力维持着笑容,他的脸向着月光,笑容如往常一般真切温和,这种微笑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一直觉得自己一半以上的荣华是靠着这个笑容赢得的。

    那位唐大人则背着月光,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双眼睛闪烁着光亮。

    霍同从没有去过草原,也没有见过狼,但是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时,他便认定了,狼的眼睛应该就是长这样。

    霍同紧握着腰刀,站立在一侧,硬着头皮等着那位唐大人先走。直到看着他走在了前面,才不知不觉地舒了一口气。

    唐大人大踏步走入大门,隐没在黑暗中。霍同紧跟着走了进去。

    大门里是漆黑一片,霍同用脚和手臂小心翼翼打探着前行的路,前面的唐大人走路依旧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消失在黑暗里。一片漆黑寂静之中,只有那哀嚎声稍微清楚了一些,飘飘荡荡,断断续续,依稀可辨别方向。

    霍同正在摸索前路时,身后“吱呀”一声,大门竟已被人关上了。他这才发觉,这黑暗之中竟不知埋伏着多少个衙役,他们就像玄衣衙门一样,总是在黑暗中注视着你。

    短短十多步路,仿佛走向鬼门关一般,四周的黑暗和远处那似有似无、鬼哭狼嚎般的叫喊声挤压着霍同的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走在前面的唐大人已经看不到,霍同忍不住想要喊他等等。话还没出口,突然听到黑暗中有一个声音传来:“两位便是羽林卫的百户大人吧?”

    霍同连忙答应,又摸索着紧走了几步,才看到通道的尽头。

    通道的尽头依稀可见灰白色的影壁,左右两侧也开始出现微弱的光亮,他顺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走去,穿过一条连廊,终于看到了玄衣衙门的内院。

    空旷的院子里,两个黑影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一个身影笔直挺拔,腰间能看到长长的刀鞘,左右打量着院内情形,正是与他一同前来的唐大人。另一个身影瘦弱佝偻,正拱手望着他的方向,应该就是刚才说话的衙役。

    霍同一边快速走到他们身旁,一边打量着月光下的院落。玄衣衙门里,没有树木,没有水池,更没有奇石花草的装饰,只有一座座夜色下幽深沉静的房屋和一条条笔直的走廊,除此之外,整个衙门里便是开阔一片,即使在深夜之中也无处遁形。

    “两位大人,请随我来。”衙役也不多话,拱手行礼后,便转身带路。

    霍同紧跟在唐大人的侧后方,仔细听了听,走在前面的衙役,竟然也没有声响。霍同不禁也刻意放轻了脚步。

    三人从主殿的右侧,穿过两处偏殿,走往衙门深处,那断断续续的哀嚎声越来越清楚,霍同也曾见过不少用刑的场面,可是从未听过如此令人惊骇的声音,那声音凄厉又嘶哑,像是从地狱中传来,不知道是遭受了怎样难以忍受的酷刑。

    衙役带着两人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屋子面前停下,屋门也是半掩着,就像玄衣衙门的大门,里面也是漆黑一片。

    衙役拱手道:“两位大人,里面请吧。”说罢便退在了一边。

    唐大人环视了一下四周,脚步却不停歇,径直走了进去。霍同也连忙跟上。

    两人走进屋子,屋内是另一个衙役引路。屋内没有灯火,顺着哀嚎声,衙役把两人引到了一个漆黑的角落。一阵扭动机关的声音之后,地板突然裂开,露出了一段密道,昏黄的光亮也猛然间从地下照出来。

    密道狭窄,只容一人通行,两人沿着台阶走下去,身后的机关又是一阵响动,入口处已经关闭。霍同正走着,方才听到的哀嚎声突然又响了起来,那声音竟是从地下深处传来,此刻听来比之前大了许多,在密道中反复回荡,轰鸣作响,令霍同一阵头皮发麻。

    密道向下延伸到很深处,四壁和地板都是坚石砌成,石壁每隔丈余,便悬着一盏油灯,顶板处有精妙设计的气孔,两人行走其中,气息通畅自如,竟没有丝毫不适。密道陡峭又狭长,每隔四、五丈便有一次回转,足足回转了五次才走到尽头。

    密道的尽头是一间狭小的石厅,两人刚走进去,便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想必是羽林卫的两位大人到了,裴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话音未落,石厅另一边走来两位身穿皂色官服的人。前面那位微胖身材,八字胡须,笑眯眯的眼睛,官帽两侧各有四尾雀翎,正是玄衣衙门的都尉裴庆。裴庆身后则跟着一位身材魁梧,面色冷峻的随从,官帽两侧是三尾雀翎。

    霍同趋步向前,作揖行礼道:“下官霍同奉命拜见裴大人,听从裴大人差遣。”

    那裴庆连忙上前,攀住霍同的衣袖,满脸堆笑道:“霍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两位大人贵为天子钦卫,裴庆只是个吃衙门饭的,岂能乱了高低贵贱?裴某听从霍大人吩咐才是!只因今晚事关重大,大理寺两位少卿大人又先到了衙门,裴某分身无术,未能远迎,已是失礼,还望两位大人莫要怪罪!”

    霍同连忙笑称不敢,侧转过身对裴庆引荐道:“裴大人,这位便是唐易唐大人,羽林卫中的翘楚,大将军的手下爱将。”

    裴庆向霍同身后望去,只见那唐易约有二十六七岁年纪,身材挺拔,面容冷峻,脸上有两处长长的刀疤,一道从右颊直到唇角,另一道在左额,切断了眉毛,差点伤及眼睛。而他那双眼眸,清澈平静,却又闪烁着锋利的光芒,像是荒原上的头狼凝望着远处的眼神,看不透是残忍,还是悲悯,是在猎杀,还是在宽恕。而此刻,那双眼眸正冷冷地盯着他,仿佛已把他所有的心事看个通透。

    四目相对,裴庆在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杀气,在裴庆看来,羽林卫中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霍同那样的,一看便知,是个双手从来没有沾过血的人;另一种便是如唐易一般,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杀气的人。听说只有杀过很多人的人,才会有那样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裴庆眉宇间闪过一丝寒意,却又在瞬间面露喜色,上前行礼,称赞道:“原来是唐易唐大人!裴某久闻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传说唐大人眼力之高,无人能及,识人断事,只需看一眼,便得通透。衙门里不少兄弟做梦都想与唐大人结交,若得知裴某有此幸运,定会羡慕得紧啊!”

    唐易只盯着他看了片刻,便将眼神移开,对他的寒暄也全无兴致,只是抱拳还礼道:“裴大人夸奖了。”那声音低沉冷峻,又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悲喜。唐易说完便再无话,双眼却又冷冷地望了一下裴庆身后的随从。

    裴庆连忙转身介绍道:“这位是裴某衙门里的好兄弟,姓宫名武,刀法精湛,称得上是玄衣衙门里第一等的高手。”

    宫武拱手行礼,望向唐易,却见那唐易也只是随意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打量起了石厅四周的石壁。宫武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火气,冷笑道:“听闻唐易大人的兄长唐纵也是以刀法闻名,不知这次可否有机会领教?”

    唐易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还是不要领教的好,唐纵的刀是杀人的刀,不是比武的刀。”说着用手轻轻摸了一下石壁,又盯着石厅角落里的机关端详了片刻。

    宫武冷笑道:“若是这把刀杀错了人,恐怕是要有灭门的罪过。”

    唐易转身又看了他一眼,眼神突然变得凶狠残暴,脸上的肌肉也跟着紧绷了起来,像是一头饿狼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他的双手明明没有任何动作,可狰狞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随时都会拔刀一般。宫武突然有些慌乱,右手不知不觉地放在了刀柄上,额上也渗出密密的汗珠来。唐易看到宫武的手足无措,又突然收回了目光,转身继续扫视着石厅里的每一个角落,依旧是目光如炬,却没有兴致对二人再多看一眼,也没有说任何话,似乎眼前的这两个人不值得他多说什么话。

    宫武从慌乱中清醒过来,感觉到无比羞辱,望向唐易的眼神中也有了更多的敌意。

    裴庆对宫武不加阻拦,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唐易,唐易的眼力之高,却也不是他的夸赞,而是在军中人尽皆知的传言。传言中,唐氏兄弟在北疆杀人如麻,勇猛剽悍,而唐易,除了勇猛之外,眼力更是惊人。今日一见,原本想要拉拢结交,没想到自己在他眼中竟然如此不屑一顾。裴庆自认也是察言观色的高手,此刻却无法看透唐易是个什么样的人。傲慢?这个词或许是宫武这种人对他的评价,而裴庆身为玄衣衙门的都尉,见识眼界本就是卓尔不群,他此刻望着唐易,感受到的是另一个词:警觉。这是一个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比警觉的人,这种警觉让他一面留意着四周的每一个细节,另一面却把自己隐藏得非常仔细。

    霍同见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连忙上前圆场,笑着对宫武说道:“宫武大人是玄衣衙门第一等的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这次还望宫大人亲自出马,助我羽林卫查明真相,也还唐纵大人一个公道。”

    宫武连忙还礼道:“霍大人谬赞了,案子到了玄衣衙门,我辈自当竭尽全力。”说着话,眼睛却依旧瞥向唐易,而唐易只是认真环视石室的角角落落,对众人并不理会,仿佛他们众人远不如这石室值得端详。

    霍同笑道:“都说天下没有玄衣衙门办不了的案子,有裴大人统领,又有宫武兄弟这般高手帮衬,定能为羽林卫昭雪。霍某久闻玄衣衙门名震四海,天下豪杰莫不敬畏啊!”

    裴庆苦笑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玄衣衙门虽有名声在外,却也有不为人知的难处。两位大人,还是里面请吧!”说着,便引着两人向内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