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薇在养老院当社工，做得如鱼得水。

    她年轻，深得爷爷奶奶喜欢；她大方，深得同事们喜欢；她漂亮，朱星星好像对她着了迷。

    “薇薇就像真善美的化身。”朱星星在办公室里感叹，脸颊绯红，语气激动。

    “她名花有主了！”小潘大叫道，反应比魏翌晨还激烈。

    “知道知道。我又不要横刀夺爱，我只是远远地欣赏她。她真的太完美了！世上多些这样的小姑娘，一定会和谐很多。”

    小潘气鼓鼓的，可又找不到发火的名头，只能瞪一眼朱星星。

    朱星星因为教会活动，错过了老王的故事。不过，不出一星期，他就赶上了老王故事的续集。

    老王前次说让他老婆坚持坚持，坚持到他退休就换他接手伺候老娘。他老婆养腰伤的时候，他和女儿就辛苦些，每天早晨做好午饭再出门，每天回家洗衣服打扫晾晒。

    时间艰难流逝，老王开始怀疑起他老婆来。

    明明过去了十天，怎么不仅腰伤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人还消瘦起来了？

    “你总不吃饭，什么时候才能好？”老王怀疑老婆暗中作梗，还怀疑女儿串掇了老婆。

    “实在没有胃口，不仅不想吃，还想吐。怕你们担心，才强忍着没有吐。”

    老王气不过，执意当晚就带老婆去看急诊。

    一番检查坐下来，医生严肃地找老王谈话。在医生办公室里，老王听到一个无法想象的噩耗：他老婆甲状腺结节界限模糊，怀疑有癌变可能，需要进一步做检查。

    老王仿佛被雷劈。

    还好，医生同时说了，甲状腺癌是最懒的癌，不会扩散，摘掉甲状腺就行。记得终身服药和不要辛苦劳累。

    老王迈着如同醉酒的步伐，摇摇晃晃出了医生办公室。

    女儿不肯同来，因为女儿认定他本意不是给姆妈看病，而是想拆穿姆妈的伪装。现在，活该他一个人承受完整的噩耗。

    手搭在额头，老王叹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气。

    他不需要担心老婆的性命，他担心的是老娘以后怎么办？摘除甲状腺的妻子不能劳累，他老娘谁照顾？他还有两年才退休呢。

    养老娘的豪情壮志在现实面前碰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壁。

    是提早两年离职践行自己的诺言？

    还是……

    老王第一次踌躇了。

    据说老王的女儿这次咬死不表态。难题成了老王一个人的难题。

    “怎么办？”老王择日上班，将难题抛给了养老院的同事们。小潘和燕姐到底心慈手软，没好意思当面嘲讽老王当初的豪言壮语。

    魏翌晨打圆场道：“在养老院的老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开明派是主动要求进来的，其他都是各有各的原因，不得已才进来的。

    虽说是不得已进来的，真进来，其实也蛮好。子女跑勤点，多来看望老人，避免老人有被抛弃的想法，就两全其美了。”

    老王头低得快垂到胸口了。

    朱星星显然从来没有想过老人不愿意住养老院这件事。他是个单纯的人，心事都表现在表情上。他的表情分明在表演内心的分裂与挣扎。

    事后，朱星星自己承认，内心有两个小人，一个站在养老院立场，呼吁老人快进来享受专业照顾；另一个则站在老人的立场，眷恋生活了几十年的家，舍不得离开熟悉的环境和爱着的家人。

    朱星星两手抱住脑袋，再一次感叹这个世界太复杂。声称此生绝不将老娘送进养老院的老王，在一周后办理了入院手续。他千里迢迢，将老娘从大场镇运到他工作的时光里敬老院。至少这样工作日可以常相伴。

    手续一签完，老王就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嚎啕痛哭了一场。

    时光里敬老院实在太小，没有隐秘的角落。老王的哭声从楼顶传来，距离为其蒙上了一层纱，越是过滤，越显悲伤。

    燕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小潘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朱星星索性遥相呼应，陪着哭了起来。餐巾纸一张一张地抽。燕姐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抽纸盒：“你有毛病吧？”

    朱星星哭得打嗝，吭哧着说：“我知道跟我没关系，可我就是难过啊。人生为什么这么难！”

    燕姐狠狠剜了他一眼：“难难难，难个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朱星星继续抽泣：“我知道苦难都能熬过去。可就是挡不住我难受啊。”

    燕姐跺着脚，万分嫌弃地走了。

    小潘听得戚戚然，表情落寞下去。

    魏翌晨合上他刚填好的线上表格，起身拍拍朱星星的肩膀：“你也不要太过于共情。怒伤肝，悲伤肺。保护一下你的身体。”

    朱星星这才止住哭泣。

    然而下午就又发生一件事，让朱星星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哭泣。

    医务室护士被香橙喊了上去。

    随着入住老人增多，时光里敬老院新进了一名叫“知知”的小护士。小护士在正规医院轮岗过，能抽血，会压疮护理，甚得魏翌晨赏识。燕姐虽然看她的眼神不善，但终究不曾抱怨过她任何。

    知知一手抱血压计，一手拎血氧仪，白大褂口袋里揣着速效救心丸和水银体温计，脚步轻快地跟着香橙就上楼去了。

    过了一会儿，知知走下楼。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喊燕姐。燕姐回头：“什么事？就这里说吧。”

    知知说楼上马奶奶高烧到38度9，吃过布洛芬半小时后，烧退了下来。可没过两小时，又烧了起来。现在腋下温度高达39度2。

    “怎么办？”

    燕姐吓得椅子都坐不稳了。

    因为基础体温低，体温超过38度5，对老人来讲，就已经很危险了。马奶奶身体状态一般，竟然烧到这么高。让她如何不吃惊？

    “快通知她家属。”燕姐冲小潘喊。

    院里有个公共的iPad，上面登录着时光里敬老院的官方微信。为了防止授受红包，院里明令杜绝护理员私加家属微信。家属的唯一微信联系方式，是养老院官方微信里。

    小潘拿起iPad就去寻找马奶奶的联系人。

    “让我来说。”燕姐气存丹田，伸手要iPad。从业二十年的好处就是遇事惊慌时间短，几秒就能调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