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通话等待被接起。

    马奶奶的日常联系人是有老克勒风范的秦老先生。马奶奶73岁，秦老先生79岁。跟马奶奶双腿失去知觉不一样，秦老先生健步如飞，后背笔挺。

    魏翌晨在脑海里唤醒秦老先生的形象：圆光头，大眼睛，高鼻梁，中气十足。脖颈儿里围着一个图案花哨的丝巾。喜欢到处找人说话，开玩笑。

    “我想起来了，马奶奶入住手续是她爱人办的。当时我还问燕姐可不可以？因为按规定超过70岁就不能做监护人了。考虑到……”小潘停住了。她看到魏翌晨和燕姐都在点头。

    “什么？”朱星星不明所以，追问。

    燕姐还在等电话接通。

    小潘孩子气，不睬朱星星。

    为了避免朱星星尴尬，魏翌晨凑在朱星星耳边为其解释道：“他们是丁克夫妇，没有子女。偏偏各自的家族人丁不兴旺，在上海没有近亲，所以不得已，就让79岁的秦老先生签字做了监护人。”

    朱星星再次震惊。他心存大爱，没有小我，认为老天会为他安排一切，所以从不曾考虑过个人的婚事。

    第一次获知即使住养老院，也需要年轻人在合同上签字充当监护人，不由有点心急：“看来这婚结不结无所谓，娃是要生的。”

    燕姐讥笑出声：“人姑娘傻啊，不结婚就给你生娃。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小潘却眼睛一亮，抬眼撩了朱星星一眼。

    魏翌晨看到了那一眼，心里一惊，生怕小潘微信上跟朱星星发啥私密协议。“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然而小潘连看也没有看他。

    魏翌晨连忙发消息给吕梁：“你啥时候出差回来？”

    “巧了。刚下飞机。”

    “你的一见钟情还在有效期吗？”

    “已经进化到二见倾心了。干嘛？谁要抢我女朋友吗？”

    “我有点怀疑但没有证据……”

    下一秒，魏翌晨电话响了。窥视到是吕梁的来电，魏翌晨心虚，赶紧找地方接电话。前庭院很漂亮，可是前庭院正对着办公室的窗口呢。后庭院很宜人，但后庭院也不保险。唯有压低声音了。

    “你怎么听上去鬼鬼祟祟的？”

    魏翌晨不理睬吕梁的质疑，简明扼要说了他打电话的前因后果。

    “没想到小姑娘思想这么超前！你启迪了我！”

    也不知道自己启迪了吕梁啥，结束电话后，魏翌晨相当不放心，好几次在小潘周围徘徊。

    魏翌晨重回办公室时，燕姐的沟通电话已经结束。燕姐“啪”地合上ipad的盖子，气愤道：“男人果然指望不上！”

    再看朱星星，已经两眼冒火光：“丢人啊丢人。枕边人生病了，竟然各种推脱不来看。这还是个男人吗？”

    燕姐一拍桌子：“再打！朱星星你一旁录音。我要把他不肯过来的话录下来！”

    电话过了许久才接通。“你们怎么又打电话啦？我不是说今天就先这样，明天再说吗？”秦老先生怒气冲冲道。

    “马奶奶正在发烧，每一分钟都很难受。就算你今天不推她去看医生，也应该过来看看她。她需要你。你是她唯一的亲人。”

    “册那。”

    还以为秦老先生要开金口玉言，哪知，他突然笑了：“服了你们了。我过来了。”

    小潘食指点着太阳穴，道：“马奶奶家就住马路对面，我记得她家住一楼。把出门换衣服的时间算在内，她老公走过来最多花十分钟。”

    小潘话说完没多久，秦老先生就在养老院门口按门铃了。朱星星跑得飞快，要先睹为快，看看弃糟糠之妻的现代陈世美长什么模样。

    秦老先生显然没有换衣服就出门了。身上的白短袖汗衫已经洗成了陈旧的米黄色，且布满穿久后才会有的大小洞眼。单这样一件短袖，就足以平息燕姐、朱星星等人的怒气。

    秦老先生进门就发火，说来住两星期，没有一天省心的。三天两头找他要东西，什么牛奶没了，水果没了，抽纸巾没了，草纸没了。

    燕姐耐着性子：“秦先生，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问题是，我们是一起报给你的，你却是一样一样拿过来的。”

    “是啊。我年龄大了，脑子不好，记不住。怎么办呢？今天你们要求我送她去医院，我怎么送？我79岁了，生活能自理已经算不错的了。让我怎么去照顾一个73岁的生病老太婆？

    我背，背不动；抱，抱不起。我自己去医院都要迷路，我怎么带她去医院？

    实不相瞒，我自己生病都是小病靠扛，大病靠天。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呀。”

    “你亲戚中的小辈……”小潘弱弱开口。

    “我同辈的亲戚走掉的好几个。剩下活着的，都病怏怏的。小辈照顾他们自己的直系亲属还来不及，我何德何能，指使人家做这做那？”

    现场一片沉默。

    “我早就想好了，活一天是一天。弄不动就不弄。早晚要死掉，哪天死已经无所谓了。不是我狠心对小马，将来我自己也逃不掉这样的将来。”

    秦老先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苦笑着摇头。讲的话很悲凉，语气却并不顶悲观。

    “怎么办呢？这是我选择的人生。年轻时吃过玩过，却没有料想过老了会是这个样子。册那。力气嘛力气没有，脑子嘛脑子没有。到现在我还学不会转账，也不会用网上购物。别的人家骂孩子教起来没耐心，我没有孩子，想骂也没人可骂。”

    秦老先生撸了撸光头，顺便撸了一把脸。

    现场的沉默似乎有了重量，压得人呼吸不畅。

    “你后悔过丁克吗？”朱星星缺心眼般追问。

    秦老先生的笑里无奈更明显了：“现在要说不后悔，那肯定是假的。但现在后悔晚了呀，只能嘴硬到底。”

    秦老先生望着朱星星：“年轻时我很得意，觉得自己看得穿，省下的养孩子的钱可以随便花，日子过得很潇洒。你们年轻人说出来混迟早要还，老了，可不就到了要还的时候？

    我年轻时不是没有预见过老的时候。那时候想，反正老了，享受过了，忍一忍，死掉也就结束了。只是没想到，老和死掉之间，还有漫长的时间要过，会过得这么无奈，这么窘迫。”

    秦老先生皱纹纵横交错的垂老面孔仿佛自带魔力，朱星星的目光撕也撕不开。垂老面孔上的悲伤，顺着目光，汇聚在朱星星的心里。

    朱星星的眼泪刷刷落下来。